“先把孩子抱进房里歇歇,找人寻个大夫……”卫大海的话音未落,便被一把尖锐的声线夺过了话头。
“送房里?送哪个房里?别说杂物房还没清理好,即使清理好了,这个模样进去,还不是污秽了地方。”卢老太皱眉瞪眼,一脸的嫌弃,“明天就年二十八了,大过年过节的,却要找大夫往家里跑?多晦气啊!小孩子贪玩贪闹的,摔几下子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上了药过几天自然便好了。难道就这一个特别的娇气,非得闹个人仰马翻,把晦气带进家里来,让整家子陪着倒霉一整年!?”
卫大海是多见世面的,闻言也不由得一愣,凝眉定神地看了这家人一眼。
卢老爷肥胖的身形稳如泰山般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捧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叶,似是未曾听见什么话般,自顾自的清闲。里厅的掩帘动了几动,有两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人探头望了厅外几眼,便又缩了回去,再也不管不理。
黄氏听了那番话,脸上神情是恼怒的,却低下了脸骂孩子骂得更凶了。卢永洪倒是没甚反应,迳自对卢老爷道:“老父,麻烦找瓶止血消炎的药酒来给阿玖用吧。”
卢老爷眉眼不抬,只唤道:“隐约记得柜里头有一支,去取来吧。”
卢老太大声嚷嚷:“那药酒轻易不动用,是留着看门口的。这小伤口哪里用得着,用手捂捂血就不流了……”
“叫你去取来!”卢老爷难得斥喝了一句,卢老太才不情不愿地蹭进房内,递出支瓷瓶药酒来。
好不容易替孩子上了药,便先将人抱进次卧里借床歇息。临近傍晚,黄氏去厨房帮忙准备饭菜去了。玖儿静静地躺在床上,只觉身心疲累,却了无睡意。
有人轻手慢脚地走了进来,坐到床沿替她盖好了被角。
“大洪,玖儿怎么样?”卫大海尾随进来。
“应该没甚大碍。”卢永洪替他搬了凳子落座,问,“其他人都打发回府了?”
“没,那一位的嘱咐,是让七少爷暂寄住在你这边……”卫大海欲言又止。
卢永洪知道他要说的,不由得苦笑道:“老父的房院就这么大了,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七少爷不得已定要留下,勉强还能挤出张床来。但要是连服侍的仆婢也要跟着留,他们晚上要睡露天的院子,还是有屋檐的猪圈里头?”
卫大海深以为然,可是老爷血脉的安全不容轻忽。“要不,都到客栈去待着吧。找间离这屋子近的地儿,你们三口人也跟大伙一起,总好比……反正,与七少爷一道住下来,方便就近照顾。”
卢玖儿呆在被窝里,一直静静地竖着耳朵听着。卢永洪就坐在床边,那微侧的角度可以让她清楚见到那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可是待得他再出声时,神情平淡得似未曾出现过涟漪一般。
“行,就照你的意思办。”卢永洪轻应道。
卫大海舒了口气,笑道:“他娘的,这边虽安置好了,但待回到那府里,恐怕又是一堆不让人安心的麻烦事。”
“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群后院姨娘闹腾的。”卫大海呸了一声,“如今五姨奶奶管家,不服气的多的是,老爷又不回家过节,姨娘们便纷纷将家里的兄弟舅甥们唤了进府,伺机要大闹一场。”
卢永洪摇头低笑,不意间偏过头,见到玖儿睁着光亮的眼睛安静地瞅着他们,他“咦”了声,轻问:“不睡会儿吗?”
卢玖儿轻轻摇头。卫大海见状,呵呵笑道:“许是我嗓门大,吵到玖儿。那就先回去了,我这就带七少爷去找间客栈,安顿好了便派人通知你。”
得知大儿一家三口不在家里留夜,卢老爷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轻叱了儿子和儿媳一轮,只道些什么离家多年,难得团圆相聚,却又不好好在家里待几天的话语。卢永洪和黄氏也不辩驳,只低头应是,全任教训。
后来卢老太听得不耐,一把扯过了黄氏,推去了厨房指着做晚上的饭菜,回头闲踱了回厅,坐到椅子上嗑着瓜子轻描淡写道:“老头子食古不化,既然有舒适的客栈可住,难道要勉强别人屈就你这破房子?虽然大城里入黑后还开夜市,但世道日下,治安是乱得让人心慌,你们入夜后还是少在街上走动的好。我已经让大媳妇在厨里忙活了,早些用完晚饭,你们一家子也能早些赶去歇息。”
卢永洪掀了掀唇,终是未能应上一句,只似是自嘲地笑了声,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卢玖儿静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那陌生老妇人的嘴脸,再瞥看卢老爷敛眉不语的神态,胸口里慢慢地郁结成一团乱麻。
这顿晚饭,吃得无比郁闷。
卢姓一家人,老爷老太坐首位,二叔卢波、三叔卢靖坐旁边,接着便是卢永洪夫妇夹着玖儿落座。桌上菜肴荤少素多,较好的的荤菜还被卢老太提前夹到两个海碗里,再装上米饭放到卢波和卢靖的面前。黄氏只能在菜盘里挑出几块连骨的肉末,怔默地放到了玖儿的碗里。
饭桌上的话题,不外乎是两老问大儿的薪俸如何、东家如何、人脉如何等等,卢永洪避重就轻地虚应几句,也没有细说,慢慢地绕开话头去了。
待得饭后黄氏将残羹碗筷全收拾好后,卢永洪便领着妻女向老父告辞。
卢老爷稳坐在椅上,嗯了声,扬扬手道:“去吧,年三十晚再来用团圆饭。”
“那天记着来早些,尤其是大媳妇。老婆子年纪大了,腰骨不好,你得来帮忙打点哪。”卢老太提醒着,眼瞅到玖儿身上,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从身上掏了两颗甜糖放上去,问,“玖儿还没好好陪伴过奶奶呢,要不今晚就留下,与奶奶睡一道?”
卢玖儿不免微讶,未来得及回话,后背衣衫就被黄氏用力扯了扯,只听得她笑着脸庞代答道:“阿玖她睡相很差,免得扰了您的好眠。大叔、大婶,我们这就回去了。”
语音刚落,便拖着卢玖儿的小手,率先上马车去了。卢永洪淡淡地跟老父再道几句,便也上了赶车的位置,举手扬鞭间,策马慢驱而去。
人后的黄氏脸容紧绷,忿意很重。卢玖儿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角,试探地唤了声“娘”。她也还是紧皱着眉,想起临行前卢老太的举动,黄氏找到那甜糖,看也不看便扔到车窗外面,正式地告诫道:“若是阿母阿爹都不在,你定要离那女人远点,知道吗?”
第一次见着阿母这样的神情,卢玖儿有些讷然与不解。“那女人……阿母指奶奶吗?”
“她才不是!你真正的亲奶奶早些年要了休书,便再嫁给人当填房去了。”黄氏闻言嗤笑道,“那女人是你爹后娘,品性不好,人也癫狂,本来好好的两个儿子都被她养成聋哑,就只有个女儿争气些,却也是个胆大骄奢的作派,到邻城富贵人家里做工去了……反正你小孩子也不用知道太多,只须明白别靠近她就是了。”
第19章 四 被误伤的卢玖儿(下)
客栈在繁华的城西大街,也就早前进城后路经的市集,马车嘀嘀达达地沿来路返行便能到。卢玖儿掀开车帘,眼睛尽情饱览街景,也将路向和建筑默默地记在心里头。
到了京华客栈已是华灯皆上的时辰,首层供吃食的桌席大都空置,只有廖廖几人在啖吃对饮。在客栈门前与跑堂报了名号,便有仆夫走来帮忙搬抬行李,另外有人将马车牵去了。卢家三口在跑堂的引路下走入大堂厅,穿过庭园回廊到了后院一间房前,碰见旁边厢房有位眼熟的少女推门而出,正正就是服侍戚博文的乌梅。
乌梅见了人一愣,连忙行礼道:“卢主管。”
卢永洪眼利,透过门缝瞧见里面的床榻前还落了纱帘,指示她将房门掩妥后方细问道:“七少爷这么早就寝,身子没甚不妥吧?”
乌梅低下头答道:“可能是路上累着了……”
卢玖儿还想在旁边听着,黄氏已经拉起她的手入房,心喜地打量着周遭精致的装饰和摆设。这还是她娘俩第一次住进这么高档的厢房呢,都是托了东家七少爷的福气哪。
这厢一房两室,床厅各分一进,雕梁画栋,高床软枕,材质料地可分明瞧出皆属上等货色,又怎能跟归闲田庄里简易搭建起的土砖屋媲美?黄氏心下欣羡之余,更是不遗余力地向女儿灌输要奋进争气云云,听得卢玖儿耳朵起了厚厚的一层茧。
难得睡到柔身软绵的上佳床褥上,可卢玖儿却一时不惯,辗转反覆难以入眠,直至次日鸡啼时刻,才勉强朦胧入睡。黄氏心怨女儿有福难享,忍不住低骂怨怼几句,眼见着日近中天,这人还在床上懒着起不来,她便自个儿换衣梳洗,出外赶集购置所需品去了。
待到卢玖儿终于起了身,卢永洪已派人安排了午膳的菜食,他们厢里和隔壁少爷厢房各送一桌。见了饭菜,她才感觉到肚肠的饿意,直接举起筷子便吃,仿佛要将两顿饭食都扫进口里一般。
卢永洪替她夹了道菜,轻斥道:“要细嚼慢咽。”
卢玖儿缓了一缓,想起黄氏来,问:“阿母呢?”
“上街去了,约莫过午才回。你快些吃,阿爹待会儿带你去送信。”
“送……送信?”玖儿愣了半秒,继而心虚了虚,缩起了脖子。
卢永洪淡道:“你不是要替卫家小五送信吗?之前来的路上,还听你打探过大少爷落脚处,不会是想瞒着我们,打算自己偷溜出去玩儿吧?”
卢玖儿傻笑。老爹英明,她的确是有想过持信找到戚大少后,坚决要挟恩索报,让他充当冤大头,领着自己在大城里吃喝玩乐的。
“不管你有什么鬼念头,全给打消了便罢。一个时辰后,七少爷要到东郊严嵩寺游玩,我必是得陪着他去。你长这么大,也只到过村里那座土地庙,哪里参拜过宝相庄严的佛寺,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也就跟来长长见识。”
“噢。”卢玖儿乖应道,却有着兴趣缺缺的意味。
卢记洪毫不理会,自顾道:“此处往东郊,将会顺道途经一德书院,你勿忘把书信带上,待路过时递请书院门房转交吧。”
卢玖儿含着筷子,低头哀悼未成型的跷家计划,正式夭折。
不过,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护院将戚博文塞进了车厢,自己却和卢永洪守在驾座上驶车。野蛮公子不肯就范,强着掀开门帘要往下跳,厢里的乌梅则八爪鱼般地抱紧男孩便住后拽,护院也眼明手快,一出手便将探出来的人头一掌推回车里——
嗯哼!
啊痛~
戚博文晕乎了会儿,从乌梅的人肉垫上爬起来,才刚抬头,便对上一双灵亮的黑眸。卢玖儿托着腮,无奈地眨了下长睫,叹问:“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是这副样子呢?”
戚博文的气息不自觉地一窒,随即想恶狠狠地瞪视不速之客,可当视线触及那曾被自己开了个血洞的额角,刚鼓足的气势自然而然便泄了开去,只得别开头去,硬声硬气地反问:“你怎么在本小爷的马车上?”
卢玖儿不理他,将一边的乌梅扶起来坐着。她刚才为护着公子爷,自己的背硌着了硬厚的搁板,痛得冒了泪花,却只委屈地劝道:“当初主子不就是被形势逼的,才不得已送您出府嘛。这下大过年的,主子见不着您,心里也是想念得紧的,一有机会就安排带您去寺里见上一面不是?求您就安生些吧。”
戚博文哼了声,坐到角落里谁也不肯理。为担心他那人来疯会再发作,名唤石头的黑实护院干脆也坐了进来,将玖儿换到外头和她爹并坐去了。
“阿爹,侍候主子是件艰难活计。”卢玖儿仰头望他,严肃认真地下定论。
卢永洪好笑地伸手摸她柔软的发顶,道:“其实这位的脾性极好了,只是偶尔闹闹别扭而已。”
卢玖儿闻言难以置信。她转首回望车厢内,正好撞见他捧着石头的肉臂在磨牙齿,嘴脸恶形恶状得很,完完全全的一个野蛮模样。
卢玖儿唇角抽搐到要抽筋。
这叫脾性极好?那自己不就圣人了……
一德书院在城里头是数一数二的学堂,凡是有财有势的大家豪族子弟才能送到那处就读。有了这些富裕的桃李子弟捐助一德书院的修缉,其建筑派头当然不容小窥,但搁在遍处都有地广门宽的建筑里头,那种派头反而变得普通平凡了起来。
马车停在一德书院的大门前跟,卢永洪敲开了傍侧的矮门。门房老仆探出半个身子,疑惑地探问几句,只见卢永洪笑语低声对答,将卫家五子的书信递予他收了。
卢永洪回身上了马车,长鞭一扬,嘀达马蹄便向东边的城门稳驶而去。
“也真是巧了。”他转脸对囡儿,笑道,“那门仆说,今日适逢严嵩寺的诗花会,很多公子少爷都到东郊边赏花边做学问去了,路上可能遇上也不一定。”
马车才刚驶近城门,便有一早等候的府人急急迎了上来相拦。卢永洪见到来人,脸上也显出讶然,连忙扯紧了缰强停了车,皱眉问道:“阿吉,怎么了?”
阿吉正是府里的仆从,也是卫大海一手提拨出来的。他跑到卢永洪跟前,神色急乱:“洪哥,海哥跟那几位舅子们闹起来,有人报了官,将海哥绑了送衙门。现在府里乱成了一锅热粥,当家老爷和当家奶奶都不在,海哥副总管又被拿了,只怕有心的人要搞事,没人能镇压得住场子。”
卢永洪闻言抿唇,握长鞭的手紧了紧,下了马车,掀起厢帘将石头唤了出来。“你先带他们回客栈……”
阿吉打断他:“洪哥,回去不安全!我见府里派了护院到客栈找人,也不知道要耍什么心眼!现在形势这么乱,倒不如送小少爷去寺庙里,挂单住上几天,这边的情况稳住了,再接回来也不迟?”
“……你说的也是道理。”卢永洪点点头。
石头憨态地摸后脑勺。“我未去过寺庙,不认识路。”
阿吉一把抓过长马鞭,翻身而上坐稳了驾驶座,对卢永洪道:“洪哥,府里的事不能再耽搁了,你快去吧。他们就由我送去寺里。”
卢永洪见事情如此,也就应了。“万事小心。”
卢玖儿看着他骑上阿吉带来的马匹,只来得及回眸看她一眼,当中不知道是安慰、歉意还是其它,没留下什么话便扭头拍马奔驰去了。
“你……是玖儿吧?”
卢玖儿闻言回神,转头面向身边持鞭的阿吉,他正沉吟着瞅着自己。
“嗯?”她眨眸回视他。
阿吉微微一笑。“你扶好坐稳,我们也要起程了。”
第20章 五 被谋害的戚博文(上)
马车出了城,驶在郊野的道上。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有荆衣布衫,亦不乏冠服绸衣者,大多数都是走返城的路线。车驾驶在道上,未免减慢了不少速度。
卢玖儿望了望过午的太阳,心下了然。想必诗花会已经散了。
车辕驶至分岔处,舍弃了人多的一边,迳自走了孤清的泥泞小路,只勉强供一骑一车并驾齐驱。
阿吉大笑,道:“这下人再多也不怕!这条捷径人少,车马更少!”
“要是对面也来了车驾怎么办?”卢玖儿看着前方七弯八拐的山路,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不会的。”阿吉嘴边裂得大开,神秘兮兮地低声道,“这捷径,知道的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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