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想着,可以改一改,重用女官。”
穆婉辞又惊又喜,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
萧挽风平静地吩咐她,“盯紧逢春。”
“找他身上的大错处,抓牢了。击倒他,逢春现在有的,尽数移交给你。以后内廷选拔女官事宜,由你负责。”
“一击不中,被他脱了身,本王不会救你。”
“敢不敢接令?”
穆婉辞强忍激动,额头触地大礼,毫不犹豫接下:“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托。”
穆婉辞退出书房后,严陆卿从屏风背后转出,轻声道:“替换逢春之事,臣属亦极力赞成。”
“但臣属还有一事谏言,愿殿下三思。”
薄薄的名册摆在萧挽风面前。
名册上的,俱是京城文才卓著的饱学名士。
“小圣上即将入学启蒙。蒙师的选择……殿下,慎重啊。”
严陆卿忧心忡忡,指着这份精心挑选的名单,“都是才华横溢之大儒,学识不必多说。但是殿下……果然要挑选名师,精心教导小圣上?”
“殿下果然打算把小圣上教导成一代明主?”
“小圣上长成一代明主,势必要亲政。再过十年,哪怕迟点,十三四年,小圣上二十加冠,必然要亲政了。那时殿下才不过三十七八,正当盛年……交还摄政权柄之后,殿下有没有想过,余生要度过如何?”
萧挽风的目光从桌案上的名册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直视面前跟随他多年的信臣。
“你如何打算?”
严陆卿从袖中取出第二份名册,奉上桌案。
萧挽风打开名册,迎面跃入眼里的,是一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新拟的几位,同样是饱学之士,可以为小圣上启蒙。但这几位为人圆滑机警,知道‘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小圣上交由他们教导……”
严陆卿顿了顿,寻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可以教导成为温躬谦良之君子。”
温躬谦良的另一侧意思,便是软弱,顺从,无主见。
“如此小圣上可与殿下相安无事。”
严陆卿把两份名录并排放在桌案上,萧挽风逐个看过,沉默了好一阵,道:
“你的意思,让我把商儿自小养废了?”
严陆卿苦苦劝谏。
“自古主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殿下,此乃未雨绸缪,为十年后计啊。今日不做准备,等到十年后已迟了。请殿下早做决断。”
两封名录放在桌案上,严陆卿叹着气退下。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独坐着。
未雨绸缪。
从六七岁开始,就得把商儿养废了。商儿养得越废物,在他长大成人后才能相安无事。
灯火映在铜镜上,反光刺眼。那是明裳留在书房的镜子。他从不用,却也一直把铜镜放置在桌角。
挪动铜镜时,他不经意地瞥过一眼,看到了铜镜里的侧脸。
轮廓分明的男子,眼神锐利寒凉,眉心阴郁锁起。
铜镜中人的神态,从这个侧脸角度看去,居然和奉德帝有四五分相似。
他们本是堂兄弟。眉眼轮廓原本就有三分相似之处。从某个角度看起来相似,其实并不出奇。
但萧挽风心里一凛,不知怎么的,心头忽地划过废帝被强行架出寝宫那晚,指着他高喊的那句:
“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坐拥天下之人主,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啪嗒,铜镜被猛地按倒。镜中人瞬间消失无踪。
长案后方的男人缓缓往后靠。
靠在紫檀木椅背上,头往后仰,深深地呼吸几次,抬手捂住自己眉眼。
杀逢春,并不难。
不少人从逢春身上,看到冯喜的影子。
被逢春顶礼叩拜的自己呢。
在他自己身上,有没有奉德帝的影子?
桌上镇纸压的三封书信,平日被珍重对待,连一丝皱褶也无。今日却被狂乱中重重抓起,揉皱成一团。
书房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亲兵兴奋高呼:“殿下,娘子自关外来信了!这次来信好快!”
陷入书房暗影中的男人霍然起身!
这是一封简短的书信,附上几朵无名野花,一支算不上太细的沙棘树干。
书信自凉州发回。
“春主生发。草原开春,野花开得遍野。我此刻坐在山包头写信寄你。”
“前日横穿戈壁,偶遇沙棘,骆驼贪吃到拖不走。索性折一支寄你。”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即将自凉州回返关内。”
“明裳。”
——
谢明裳冬月出关。
去凉州军镇。祭扫过珠珠的墓碑。走访凉州边境,几处驻军大营挨个走过探访,对比舆图,锁定自己当年被骆驼带出戈壁的大致位置。
备足食水、御寒衣物,等天气开春,赶在沙尘暴刮起之前,北上戈壁。
这一趟艰险。她把鹿鸣提前在凉州安置好,自己牵马和骆驼,孤身北上。沿着旧日记忆,穿过戈壁,自西往东穿越呼伦雪山。
三月,满山冻雪融化,雪水融化的小河汩汩环绕山下。她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半融化的雪地,寻到了族人当年出事的聚居地。
显然有幸存的族人回来过,所有尸身都被妥善安葬。眼前的山谷重新覆盖满坡新绿,野花开得遍野,鸟群处处,静谧宁和。
谢明裳循着记忆,仔细地挨处找寻,在某处小山坡下寻到了母亲安葬的痕迹。
她花了两三天功夫,小心拨开覆土,一点点地挖掘,挖出衣角。
凭这块衣角确定是母亲,小心翼翼地重新把覆土覆盖上,原地削木立碑。
“女儿来看你了。”
她轻声祝祷,“当年的事已查清,下令袭击我们的不是父亲。父亲对母亲的心意终未改。母亲,莫哭了,听到好消息笑一笑。你笑起来多好看。”
“女儿很快回来。下次再来时,女儿会把父亲和母亲同葬。”
“生同寝,死同穴。谁说你们不是夫妻。我想,父亲也会高兴的。”
再度穿越戈壁,回返凉州边地,已经是大半个月后。路上到底还是遭逢了一场沙尘暴,马和骆驼都无事,就是从头到脚灰扑扑的,简直像个泥坯子人。敲开鹿鸣的住处时,鹿鸣半天没认出她。
那天洗沐的水换了三回,才把泥人给洗干净了。
“娘子下面打算去何处?”
鹿鸣这辈子从未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处处新奇,向来谨慎的性子也变得活泼三分。“之前娘子说,还想去朔州?”
确实打算去朔州。
像探访凉州这样,探访自己年幼居住过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朔州军镇,再四处寻父亲当年麾下的将士,问一问他们眼里的贺帅。
寻回父亲的尸身,和母亲合葬。
打算的行程有很多很多。甚至还包括等天气好的夏季,再横穿一次呼伦雪山。
“这辈子长着呢。下次再去。”
谢明裳摊开舆图,沿着细细的边境线,划往中原,在京城画了个圈。
母亲坟头的墓碑竖起之后,她搭起帐篷,独自在那处无人山谷坐了几天。
看天上日月交替,晨光渐晦,一轮弯月悬挂在雪峰山头。
她想起母亲曾对年幼的自己说:“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之后,满月依旧在同样的地方挂起。”
月光下的千千万个不同的人,在同样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万支弯刀舞。
圆月升起的那夜,她当着母亲的面,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
毕竟在汉人军镇里长大的孩子,她心里不怎么信长生天。弯刀舞早就学会了,始终不肯跳而已。
在那个寻常的满月夜晚,她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不为献给长生天,只为献给母亲。
愿爱她之人满怀喜悦注视她起舞。被注视的她亦欣喜。
“跳完那支舞,突然就想回京城看看。”
谢明裳按着舆图上代表京城的小点,轻快地说:
“京城虽然有很多令人厌恶的地方,但也有值得挂怀的人在。总不能为了种种厌恶之处,把值得挂怀的人也舍弃了。这种感觉……唔,”她用了个比喻形容。
“就跟我娘当年奔来朔州寻父亲,捏着鼻子吃汉人饭食差不多吧。”
鹿鸣噗嗤乐了。
“娘子的回纥母亲,后来吃习惯了汉人饭食没有?”
谢明裳不知道想到什么,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儿。
“她始终吃不惯。后来忍无可忍,把汉人这边卖的食材按照回纥做法,切做一锅大锅脍。滋味居然不错。”
后来就在朔州军镇流传开了。每年新年设宴,母亲独创的大锅脍也算一道大菜,在边地流传甚广。
“树挪死,人挪活。”谢明裳点了点舆图上圈起的京城位置,“再回去看看。”
逐日逐月,总会
有点变化的。
哪怕变化再细微,一点一滴,日积月累,总能把笼罩那片天地的细密如牛毛的天罗地网撕开几分。
上一代的悲剧,不会在这片大地反复轮回。
边关投身军伍的男儿,不再枉死。
母亲临终前的眼泪和痛苦,不在另一个女子的面上浮现。
爹爹谢崇山这般的英雄,能够安然老死在家里。
挽风把她送出关外,独自回返。她如愿四处畅快行走,在草木生发的春日草原上纵马飞驰,在月下对着雪峰起舞,在沙尘暴里拖拽骆驼。
她想念他了。
中原春日,也有草木生发的山野。
她不想他独自回返面对风雨,她想和他站在一处。
——
四月暮春,京城天气燥暖,人人换上轻而薄的春衫。
凌晨时分,启明星升上东方,薄雾笼罩四野。
京城南门缓缓开启。
薄雾远处的官道上,逐渐出现一行身影。为首的人骑着马儿,身后跟一大列骆驼。
红白相间的马儿几乎被灰泥淹成了灰马儿,马上小娘子依旧穿着西北山地的皮坎肩,风尘仆仆,行囊也一片灰扑扑,自远处缓行而来。
一匹高大黑马静静地停在城门下。城楼火把明亮,映出马背上的男子冷峻的眉眼。浓黑的眉峰罕见舒展开来,眼神灼亮如烈火。
眼见着薄雾当中的小娘子察觉了城下动静,开始快马急奔,边跑马边冲城门下的方向猛挥手,萧挽风无声地细微笑了下,拨马往前迎接。
那边谢明裳已经飞奔过来。
不知她何时踩蹬下马的,赶路赶得灰扑扑的小娘子,猛地掀开风帽,眉眼娇艳如三月枝头盛放的花儿,眼神熠熠光彩,满是喜悦,仿佛一团明亮火焰扑了上来。
“挽风!”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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