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笑说:“半个月还顶得住,长久了不成。你快点回来的好。”
大长公主銮驾离开后,谢明裳把风帽戴起,系上披风,走出门外。
在呼啸冬风里慢腾腾走去庭院中央,站在萧挽风面前,睨他一眼:“赶在出京之夜,把我定下来。怕我出关之后跑了?人再不回来?”
萧挽风不置可否,只问:“谢家辞别完了?我送你出京。”
温暖有力的手掌伸来,萧挽风替她整理风帽,鼻梁以下皆挡住。身上柔软的毛皮披风外头,又裹一层厚实氅衣,严严实实遮掩住窈窕身影。
两人在夜风里手牵着手走出谢家。
凌晨,河间王巡视车马启程,自城南明德门出。
明德门的正职守将早换成了常青松。提前接了消息,常青松早早地等候在城门下,夜开城门,领兵护送出去五十里,直到京畿界碑线才返回。
出京畿后,谢明裳遮掩行迹的风帽才拉下一点,露出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打量官道周围。
队伍自南门出京,之后急转转东,又转北。眼下正在往京城北面而去。具体要去何处,只有领队巡视之人自己知道。
“可以说话了?”
萧挽风抖动缰绳,乌钩从身后赶上半个马头,“可以了。想说什么。”
谢明裳笑盈盈抬起马鞭,往北面一指。
“荒野好跑马,正好天气也不错。往北跑一段,顺不顺路?”
萧挽风打量前方。大片山峦在视野尽头起伏,天高云低,白雾茫茫。
“顺路。跑多远?”
“跑到马儿累了。”
“跑到你的得意累了,还是我的乌钩累了?”
“呸,这也问?”谢明裳理直气壮说:“你的乌钩耐力好得很,当然跑到得意累了。”
乌钩的耐力比得意好,得力短程冲刺比乌钩快。跑到得意累了就停,肯定得意冲在前头。
萧挽风盯着视野尽头的白雾远山,默估距离,到山下约莫四五十里。
“跑到山脚下停,先到者赢。”他提议。
谢明裳震惊了。“得意哪能一口气急跑五十里?它可是一匹刚成年不久的小母马。哪有你这样耍赖的?不行不行,按我的规矩来。”
萧挽风挽缰缓行。浓眉舒展,姿态放松,神色罕见地露出几分轻松愉悦:“按你的规矩,得意冲累了就喊停,你不算耍赖?”
“当然不算了。公平得很。我看是你不敢比。你敢不敢比?”
“有何不敢?”
“那就比。从现在开始,一,二,三。”
说比就比。
两匹骏马瞬间冲出队伍,往山脚下疾驰而去。
顾沛见怪不怪,高声招呼王府亲兵:“儿郎们,快马跟上!”
前方轻骑快马疾行,才两天功夫,就把后方的辎重队伍抛开上百里。辎重后队日夜赶路,气喘吁吁,这天后半夜才追上前方的巡视队伍。
水声涛涛。
巡视队伍五千精兵驻扎在洛河渡口边。
一日一夜,祭祀河边阵亡的前锋营将士。
设幡供食,河边招魂。
逢春公公也在辎重队伍里。他自愿跟随河间王巡视出行,看顾主上饮食起居。
细致准备了许多,又自认能吃苦,唯一没想到的——巡视出行的队伍跑这么快!
一日疾行百五十里,这叫巡视?简直急行军!
逢春叫苦不迭,好在洛河边终于赶上了前队,他顾不上休息,急忙翻出精心准备的好物,等待时机,好送入主上帐子。
谢明裳也歇在同个大帐里。
百五十里的马背急行倒不算什么,但天寒地冻的赶路,一张嘴被冷风灌了个饱,人冻得慌。
“京城这几年把人
歇懒怠了。”她倒在帐子里,又轻又软的鸭绒被裹在身上,刮进骨头的寒气还是散不去,哼哼唧唧地喊冷。
“从前在关外那些年,哪有鸭绒被?也不见觉得冷。这才跑了几天,脚上冻得要起冻疮了。”
鸭绒被掀开一条缝,冷风吹散被子里聚集的热气,雪白的足衣猛地往回一缩。
萧挽风从被窝深处把不住踢腾的脚抓出来,搁在膝头,足衣脱下,露出圆润莹白的脚趾。
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浮现在裸露的小腿肌肤上。
谢明裳喊:“好冷好冷好冷——”不等她喊完,温热的掌心抵住脚踝,一点点地捂冰凉的脚。
兰夏鹿鸣合力把烧开的热水木盆端进帐子。热气腾腾一大盆放在床边,喊:“娘子!”
谢明裳激动地热泪盈眶:“兰夏,鹿鸣!你们赶上来了。”
她们两个跟随辎重队伍马车,日夜兼程,好容易赶上了前头的队伍,立刻来寻谢明裳。
兰夏同样泪眼汪汪:“可颠死我了。”
热水泡了半个时辰的脚,把白玉般的脚趾泡成了红玉色,谢明裳额头都冒起细小汗珠,寒风里险些冻成冰条的人终于舒坦七分。
萧挽风坐在长案边,不知何时把她的鞋袜都取去,放在案上。在灯下挨个打量,捻了捻鞋面遇雪结的冰粒。
谢明裳泡够了,喊:“足衣给我。”
萧挽风在捻足衣布料:“太薄,难怪不挡风。有没有厚足衣?”
鹿鸣急忙跑去辎重箱笼里翻出最厚的几双足衣,并三双新赶做的麂皮长短靴,捧来帐子里。
三双麂皮靴留下,足衣扔了回去。萧挽风吩咐:“找逢春,叫他想办法,赶做几双皮质的御寒足衣。大雪中行路用。”
兰夏和鹿鸣退出去后,萧挽风提起三双长短皮靴,递去谢明裳手里,“挑一双明天穿。”
谢明裳坐在床里,摆弄几双新靴:
“长靴包腿暖和,短靴好看。长靴筒可以插一把匕首防身,短靴好看。长靴厚底踩雪咯吱咯吱地来劲,短靴,唔,真好看。”
才捂暖的被窝又一凉。萧挽风坐在床头,把被窝又掀开,泡得粉嫩发红的脚从被窝里挖出来,开始往脚面涂抹油膏。
这是军里的常用膏药。从药盒里挖出厚厚一坨,温暖的手心焐热,变成半透明色,均匀涂抹在手脚皮肤上,冬日防皴裂冻疮。
“脚上生冻疮难治。”萧挽风一处处按揉着,平静提醒,“短靴易进雪。要好看,等着脚发冻疮。”
谢明裳眼里露出狡黠笑意,故意抱着麂皮短靴不放手,嚷嚷着:“这双靴子真的好看!爱不释手。”
“好看就在手上捧着看。”萧挽风从被窝里挖出另一只玉色的脚背,圆润的脚指头搭在膝头。“不好看的长靴穿起来。”
谢明裳忍笑说:“偏不。我就要穿好看的。”
萧挽风抹药的动作顿了顿,偏头盯了她一眼,“又不讲理了?”
谢明裳冲他喊:“脚冻了,松手。热水泡出来的热气都快散完了,冷~~~”
萧挽风不搭理她嚷嚷,抓着两只纤细脚踝,油膏仔细涂抹了一遍。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肌肤逐渐恢复原本的洁白,新涂抹了一层油脂,在灯下亮泽柔腻,仿佛羊脂软玉。
仔仔细细涂抹完一遍,萧挽风终于松了手,谢明裳却又不急着把脚缩回被窝里了。
圆润的脚趾头仿佛猫儿尾巴,贴着膝盖轻轻地蹭:“我想试试新鞋好不好穿。帮我不帮?”
萧挽风直接把长靴拿在手里。谢明裳笑睨他,“三双新靴子,只给我一双?我都想试试。”
搁在桌上的第三双麂皮靴差点被两人都忘了。萧挽风起身取来,握在手里打量,皱了下眉。
“这双长度尚可,不漏雪,但靴口漏风。”
“但这双颜色好看。比你挑的那双厚底乌黑长靴好看多了。”谢明裳把手里的短靴扔去旁边,倚在床头,莹润雪白的脚趾头往前伸,不轻不重地往他膝盖上踩。
“帮我穿罢。”
萧挽风把两双长度足够、形状不同的长靴摆在一处,问她:“穿哪双?”
谢明裳笑盈盈地说:“你挑的那双。”
逢春就在这时弯腰掀帘子进帐。
迎面撞见帐子里的场景,逢春小声哎哟一声,抬手轻轻给自己一记耳光。“奴婢来得不巧,奴婢待会儿再来。”
雪白的脚趾头往后缩,从两只靴筒里脱出,飞快地缩回被褥。
谢明裳把床边的屏风挪了挪,严严实实挡住床前,扬声说:“逢春公公跟随辎重队伍赶路不容易。东西拿进来,赶紧回去睡吧。”
“谢娘子体恤。”逢春目不斜视地再度进帐,直奔萧挽风面前,捧出两双皮足衣。
萧挽风捻了下柔软的皮子,“羊皮?”
“京城备下的上等小羊皮,原本给殿下预备了十双。可行的话,奴婢叫人连夜再赶制女子尺寸的十双足衣。”
萧挽风微微颔首:“尽快赶制。”
连日赶路行路疲惫,这边几句对话的功夫,屏风后已经传来了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舆图打开摊开在桌上,萧挽风正在俯身查验明日的行进路线。清浅呼吸声入耳,倒叫他的动作顿了顿,浓黑的眉峰舒展,不经意地回瞥了眼。
逢春笑说:“哟!娘子睡得太快了,殿下还没睡呢。等下殿下洗漱更衣可怎么办。”
萧挽风道:“指望不上她。”
其实唇边噙着不明显的笑意说的。但萧挽风的喜怒向来难测,这份若有若无的笑意,非多年亲近之人难以察觉。
逢春也没能察觉这份隐藏于深处的笑意。
他细觑神色,反复琢磨片刻那句“指望不上她”,下定决心,悄然奉上一个小木盒,放置在桌案上,当萧挽风的面打开。
小木盒里放着两枚精巧的圆盒和两只玉瓶。扭开一个圆盒,里面显露出乳白色的脂膏。萧挽风起先没留意,略瞥过一眼,“冻疮膏?”
逢春露出隐晦的笑意,悄声道:“殿下帐内备用。”
萧挽风查验舆图的动作停住了。视线骤然抬起,犀利地盯一眼逢春微妙的表情。
他把木盒挪来灯下。小圆盒下方压有纸条,细细地说明各自用途。
温和催情。
剧烈催情。
逢春取出一个色泽纯黑的小玉瓶,邀功地悄声道:
“宫廷秘药,女子内服,殿下,历代天子都钟爱此药。只需几滴,便可令女子陷入今生难有的仙境。药效持久而不伤身,调教起刁蛮骄纵的小娘子尤其有效。服下之后尽显痴态娇憨,对殿下予取予求——”
啪!
萧挽风抬手重重合上木盖。
“出去!”
油灯映出他此刻的神色,晦暗如暴风雨前夕。逢春大惊,不知自己哪句话犯了忌讳,却不敢再说一个字,立刻伏地谢罪,快步离去。
萧挽风压抑着极度的愤怒,缓缓坐下。
谢崇山身死不满一个月。
谢明裳虽然嘴上不提,出门在外,身上也未穿显眼的麻布缟素,但重孝期内,她已整个月不进肉食。这也是她路上为什么一直喊冷。
逢春,宫里罕见的精明人,居然忘了谢家六娘在服重孝?他不可能忘。
无视谢家重孝,献淫具以媚上。
久违的窒息感从心底升起。
化作杀意,弥漫全身。
逢春在京城最危急的关头里应外合、立下大功,功臣无赏而诛,杀不得。
萧挽风忍着浓重杀意,深深几个呼吸,起身走过屏风,坐在床
边。
油灯还点亮着。灯下沉睡的小娘子唇角微微上翘,似乎在做好梦。声称喜欢的短靴,被随随便便扔在床尾,手里倒抱着那双式样不好看的厚底长靴。
萧挽风坐看良久,指腹拂过上翘的嘴角,在形状漂亮的唇珠按了按。
谢明裳迷迷糊糊地醒了。梦中又没全醒,迷蒙的眸子半开半阖,抬手要揽他的肩膀。
萧挽风俯下身去,仿佛驯服低头、主动露出要害的猎豹,任凭小娘子睡得温热的手臂揽住自己的脖颈要害处。
谢明裳扯着他不放,嘟嘟囔囔听不懂的话,把他往下拉,喊冷,要抱。
弥漫的杀意淡去。帐子里的油灯吹熄了。
柔软的鸭绒被掀开。感觉到温暖的人体覆过来,谢明裳熟谙地张开手脚迎上去。
在这个寒冷冬夜,互相紧贴着拥在一处。
第132章 正文完结(……
北渡黄河,转西行,过兰州。
山地落雪如鹅毛。
谢明裳发间落雪,脚下踩一双厚实皮长靴,哈出白气。拨开风帽,出神地打量崇山峻岭间矗立的一道雄关。
城门下把守的将士在挨个查验出关文牒。出这道关卡,便是凉州地界。
细细地数,来路十二天。其实已行得慢了。
辎重车队忙忙碌碌,卸下两大车货物。谢明裳不要车,挑挑拣拣,选出四五匹骆驼,两匹骏马,把辎重放去骆驼上。
“兰夏。”她踩着地上一层薄冰走去兰夏面前,“随队伍回京城罢。”
兰夏站在一名轻骑马前,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闻言吃惊地回头:“娘子!”
兰夏最近在谈婚论嫁。
王府遇袭当夜,晴风院大火。兰夏从火场里冲出,衣裙冒火苗。当时一名王府披甲亲兵疾冲过去,把兰夏一巴掌拍去地上滚灭火苗,又把她拉上马背。
从那夜之后,兰夏就和那名姓高的亲兵频频接触起来。
姓高的亲兵也在巡视队伍里。隔三差五地找兰夏说话,偷偷往帐子外送东西,鹿鸣私底下笑说好多回了。
谢明裳拦住马前,姓高的亲兵急忙跳下马来,“娘子有何吩咐。”
谢明裳带笑打量。被选入王府亲兵的,各个都是铁甲军出身,这位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北地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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