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王呵呵笑说:“谢帅,你是否也收到两封血书?第二封也秘密叮嘱你,勤王事成之后,诛杀本王?”
谢崇山闭目不答。
宫中送出的竹筒里确实装有两封血书。辽东王的猜测,竟然丝毫不错。
血书求救两边,两边下令诛杀。
辽东王冷笑。
“奉德天子的好算盘。许以储君大位,调谢帅的人,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剿灭河间王之后,再挑拨我们自己内讧起来。好叫他从中得利,从从容容把咱们两个都收拾了——但本王为何顺他的意,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呢。”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地拔出腰间佩刀,反手一刀,斩入身后的京城信使胸膛!
血水飞溅。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一刀,把谢崇山身后站着的京城信使从肩头劈开!
两名京城信使,竟被当场斩杀。
辽东王毫不在意地抹一把脸上血迹,拿过布巾,亲自替谢崇山擦拭喷溅满脸满身的鲜血。
“天子无道,把谢帅送来本王这仇敌手中,谢帅居然当真孤身赴险。若不是本王惜才,谢帅已被千刀万剐了。何必愚忠至此?随本王,顺天命罢。”
谢崇山面无表情,闭上了眼。不言不语半晌,沉声道:
“天子无道。”
辽东王喜上眉梢,更加热络地劝降。
“你我同仇敌忾,竖勤王旗帜,共诛河间王。本王承诺你,放过奉德侄儿,成全你的忠心。”
又拍着胸脯保证:“之后分得天下,谢帅,本王与你共坐。”
劝降良久,谢崇山闭目缓缓道:“身为臣子,不敢共坐天下。先把随老夫而来的老亲兵解绑了。他跟随老夫半辈子戎马,吃够了苦头。”
辽东王大笑挥手,即刻上来几个人,解开耿老虎的绑缚。耿老虎急步上前:“大帅!”
谢崇山闭目道:“追随老夫戎马半辈子,末尾却要牵累你归降辽东王,老夫对不住你。”
耿老虎含泪道:“追随大帅,是卑职的福气。”
辽东王哈哈大笑起来:“本王今日得一员虎将!谢帅,前锋营三千兵马归你,剑指京城,横扫河间王那小儿!”上前亲自解开绑缚,又搀扶谢崇山的手臂往前入座。
谢崇山反托住辽东王的手臂,送他入座,单膝跪地拜倒。身后的耿老虎一同大礼拜倒。
“末将谢崇山,愿追随吾王,共讨河间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辽东王正眯眼笑看着,跪倒在身前的谢崇山突然暴起!
身后半步的耿老虎同时暴起!
两人默契无间,一个抓辽东王臂膀,一个卡死脖颈,瞬间把辽东王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一声清脆鸣响,辽东王自己的腰刀被抽出鞘,谢崇山拔刀横斩!
惊天反转发生在眨眼刹那,在场上千人目瞪口呆,辽东王身后的几名亲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拔刀前冲,厉声大喝:“护王驾——”
刀光飞过,血水飞溅。辽东王表情呆滞的头颅凌空飞起!
对着四面八方砍来的刀光剑雨,谢崇山毫不躲避,和耿老虎一起仰头大笑。
“哈哈哈……”
数十刀枪剑戟齐齐扎入□□,发出可怖闷声。
耿老虎前胸后背中刀无数,喃喃地说:“终于痛快了一回,大帅……”仰面倒了下去。
谢崇山须发怒张,无视围拢人墙愤怒的大喊戳刺,直对头顶苍天,缓缓张开手臂,带无尽感慨,又怀无尽苍凉。
“我谢崇山此生……不负,家国!”
沉重的身体砰然倒地。
第130章 谁更该死。
京城初冬的细雪无声无息落下,混入漫天白幡当中,难以分辨。
辽东王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
戒严多日的京城十二城门逐一打开。西城门下,百姓自发聚集十余里,迎接剿灭辽东王残部的兵马返程。
目送谢家人扶灵柩入京。
万民追随,纸钱洒地,护送最后一程。
灵堂设在城北榆林街,谢家新府邸。谢夫人全身缟素,扶黑漆棺木入灵堂。
“老头子,看一看,这是谢家的新宅子,你的军功挣来的。随我来,莫进错了家门。”
谢明裳快步上前,和兄长谢琅一起,把摇摇欲坠的母亲搀扶去后堂。
噩耗传入京城半月,谢夫人起先镇定如常,见一双儿女哭得几乎晕厥,还平和地劝慰他们:“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们父亲早把自己棺木准备好了。”
取出家里存放的黑漆厚棺,叮嘱谢琅,再亲手刷一遍清漆,准备收敛父亲尸身。
漫长的半个月过去,北面的消息一日日快马传回京城。
谢帅和辽东王同归于尽。辽东王残部万余人群龙无首,后撤云州,意图接洽突厥残兵,奔逃关外。
京城大点兵。顾沛拜将军,领铁甲军北上追击。
镇守朔州大营的唐彦真同时接令出兵,两军合围,大破辽东王残部、突厥人残部于云州。
寻获谢崇山尸身,护送回返京城。
消息确凿无疑。谢明裳和谢琅从巨大的悲痛中逐渐走出,接受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准备奠仪,布置灵堂。
谢夫人却一日比一日显得神志恍惚。起先还能处理事宜,冷静接待登门哀悼的亲友;渐渐地,谢明裳发觉,母亲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夜里对着空屋子自顾自地言语,仿佛父亲就在屋里某处,和母亲对话。
最近几天,谢明裳索性搬来母亲屋子暂住,日夜看顾母亲。
今日灵柩入京,赶来谢家灵堂吊唁的人家络绎不绝。谢明裳搀扶着母亲坐在后堂,阿兄谢琅答谢吊唁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入耳朵,铜炉点燃的香火烟气缭绕四周。
谢明裳捧起一碗蜜水,强忍担忧,佯做无事般奉给神色木然的母亲,“娘,天气冷,喝点热蜜水,暖暖身子。”
谢夫人愣愣地捧着蜜水。碗身倾斜也丝毫未察觉,谢明裳急上前扶
住水碗。
这碗蜜水,终究一口没喝。
入夜后细雪变大,天黑湿滑不利出行,前来吊唁的宾客才渐渐减少。灵堂里答谢的谢琅嗓子早哑了,才喝两口茶,惊见母亲从后堂现身,急忙放下茶盏奔来搀扶。
谢夫人站在灵前,伸手抚摸棺木黑漆片刻,忽地发力狠推棺盖。棺木钉死,当然推不开,谢夫人四处寻锤子,开始一根根地撬钉死棺盖的长铆钉!
谢琅脸色都变了,扑上来阻止:“母亲!让父亲安歇!”
谢明裳从身后拉住兄长,“让娘看!”
谢琅咬牙道:“我在城外收敛的父亲尸身!父亲尸身……”
“父亲尸身损毁。我们都知道。”谢明裳眨去眼角的泪意,重复道,“让娘看。娘不亲眼看过,她后半辈子再活不安生。”
灵堂里响起铆钉翘起的刺耳声响。一根,两根,十根……
一声沉重声响,棺木盖推开了。
安静的灵堂里响起一声悲怆大喊。谢夫人崩溃地倒在地上。
谢明裳跪地搀扶痛哭不止的母亲;谢琅捡起锤子,把铆钉根根钉回原处。
踩着细雪的马靴脚步声响起,停在灵堂外片刻,跨进门来。
萧挽风注视眼前混乱的灵堂片刻,解下沾雪大氅,从地上捡起两根长铆钉,递给谢琅。
棺木盖重新钉死,谢琅精疲力尽地起身行礼,“谢殿下。”
萧挽风摆摆手,走去谢明裳面前。两人合力把哭到脱力的谢夫人搀扶去后堂歇下。谢明裳又倒出半碗蜜水,奉给母亲,“娘,喝点蜜水。整日水未沾唇了。”
谢夫人昏昏沉沉地喝了两口蜜水睡下。
谢明裳坐在榻边发呆。猛醒过神时,一碗蜜水递来唇边,萧挽风盯着她干裂起皮的唇角,“你也喝点蜜水。”
谢明裳把整碗蜜水喝了个干净。萧挽风接过空碗放回桌上,“今晚还是不能回?”
“今晚不得空。”谢明裳握着母亲青筋毕露的消瘦的手,“明晚再回。”
“那我明晚来接你。”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去爹爹灵前上柱香吧。你把爹爹迎回京城,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不会计较从前你跟他吵架的小事了。”
萧挽风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长夜漫漫。谢家兄妹夤夜无眠,护卫着昏睡的母亲。
窗外细雪声簌簌。谢琅白日在宾客面前极力维持谢家体面,深夜里才失态地通红了眼眶。
“父亲这一生,盖棺论定,无愧于英雄二字。”
“明珠儿,”他哑声叮嘱妹妹,“莫忘了在河间王殿下面前提一提,至今顶在谢家头上的二十万两军饷贪腐案子,要继续查。查个水落石出,还谢家以清白。”
谢明裳捧着温热的蜜水,慢慢地喝:“挽风心里记着。我也记着。”
“那就好。”谢琅露出欣慰神色,微微地笑了下。“等贪污案子也查出真相,谢家的污名洗清,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谢明裳却冷不丁地道:“阿兄,不够。”
对面的谢琅抬起头来。
谢明裳捧着蜜水,神色极为平静,乌黑剔透的一双眸子里却光芒耀动,亮得异常。
“阿兄,只洗清谢家被污蔑的贪腐污名,远远不够。”
她慢慢地说:“爹爹迎战辽东逆王,大胜凯旋,又被调去凉州大营驻守。凉州大营有精兵三万,辽东王残部只有万余。只要爹爹领一万凉州精兵,不,只要八千,就可以全歼逆王残部,再度大胜凯旋,亲手把逆王的头颅挂在城墙下。”
“爹爹却战死了。他本不必死的。”
在谢琅的注视下,谢明裳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仿佛有火焰灼烧。
“谁之错?谁害死了我们的爹爹?”
谢家兄妹在静室内互相对视,谢琅缓缓道:“明珠儿,你说的很对。”
——
谢夫人昏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来。
灵堂里一场悲恸哭喊,是承认,也是哀悼。
谢夫人恢复了平日的稳定,不再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话了。
她只对女儿偶尔念叨两句。
“我对你爹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你父亲脾气倔得像头驴,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我也不是软和脾气。我爹相中了他这女婿,说他必成大器,我只能嫁他。”
“我跟你爹关系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谢夫人陷入年轻时的回忆,笑了下,摇摇头。“打仗的时候。”
“每年都有突厥人打过来。你爹驻守凉州十几年,每年都要打仗,每次身上带大伤小伤的回来。我又气又心疼,每次裹伤换药的时候张嘴骂他,他打了胜仗心情好,不顶嘴,只对我笑。”
“后来我们在凉州生下了珠珠。珠珠体弱多病,分去我大半心神照顾。你爹一出征就是三四个月,整天不着家,偶尔在家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珠珠,经常帮倒忙,我看他就烦。”
“后来,珠珠出了事……”
谢明裳握住母亲的手。
谢夫人反过来拍拍女儿的手背。“都多少年了,娘受得住。”
珠珠在一场春天罕见的沙尘暴里犯了哮喘。哪怕医术最好的军医齐聚镇子,也不见得能挽救珠珠的性命。谢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找个人怪罪,她简直快要活不下去了。
谢夫人日夜打马急追,从凉州追入朔州境内,跑死两匹马,硬生生追上了行军队伍。
“……疯了似的,找你爹大吵大哭大闹,要你爹偿珠珠的命。你爹也快疯了,把你抬出来扔给我,说你是贺帅遗下的孤女,同样快救不活了,叫我看着办。当时的你啊……”
也病得神志不清,蜷着跟个小猫儿似的,跟随行军队伍日夜颠簸,眼看着活不久。
谢夫人见到病重的少女就想起珠珠,心里一疼,才从魔怔里醒了神。
“但珠珠发病的时候,他这个做爹的不在身边,停灵,送葬,七七都过完了,他还在朔州打仗……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怪他。你爹梗着脖子,也从不肯服软认一声错。”
谢夫人回忆着,慨然长吐口气,喃喃道:“如今想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这做娘的有做娘的难处,你爹领兵有领兵的难处……罢了。”
她起身去灵堂,点燃三注线香,插入香炉中。
“老头子,吵了一辈子,不吵了。”
——
日夜交替,又一个夜色笼罩京城。
细雪簌簌飘落。谢明裳拢起厚斗篷,戴起风帽,走出谢家门外,接过得意的缰绳,踩蹬上马。
顾沛领八十亲兵提灯护送。
顾沛领兵奔赴黄河以北,追击辽东王残部,又扶谢帅的灵柩回返。一个月不见,人消瘦了许多,从前略圆润的脸颊轮廓变得棱角分明,身上的轻狂少年气几乎褪尽。
在昏黄灯笼光下乍看去,顾沛的侧脸和神态,有八分像他过世的兄长顾淮了。
谢明裳收回打量的目光,问他,“才打了一场苦战,回京不歇两天又到处乱跑?你都不累的?”
顾沛在马背上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这时才又有点像从前没心没肺的样子。
“小小个京城,从城北到城西跑一趟的小事,谈什么累。”顾沛解释,“护送娘子回王府,卑职心里也安稳些。今晚皇宫可不太平。等送完娘子,卑职还得进宫看看。”
“哦,皇宫今晚怎么了?”
顾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神色肃穆起来,便显得像他的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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