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明日登基,废帝定下今日退位,移居行宫。行宫车驾中午就准备好了——人闹腾着不肯走。”
“闹腾一个下午了。殿下傍晚进宫,严长史不放心,叮嘱卑职送完娘子,去皇宫看看进展得如何,有没有需要卑职出力的地方。”
说话间,一行数十轻骑已经奔出榆林街,上了御道。河间王府的方向穿过御街往西,皇城方向沿着御街往北。
顾沛正招呼着:“娘子,这边往西。哎,方向错了——”
谢明裳原地一个急停勒马,拨转马头
,径直往北。
“宫里那位擅长作妖。先不回王府,直接去皇宫看看。顾沛,跟上!”
顾沛大声下令,数十轻骑沿着御街往北转向,冒雪急奔而去。
——
一架描金步辇静静地停在汉白玉台阶下。停放的时辰太久,以至于步辇上方落满一层细细的雪珠子。
被强行架出寝殿的奉德帝厉声喝骂不绝。
“你们敢!”
“我乃真龙天子!你们这些大胆犯上的狂徒!千刀万剐,不能恕尔等之罪!”
一列甲兵立在敞阔的殿前四周。
灯笼火光映亮殿前空地。
萧挽风站在七十二级汉白玉台阶的中央,注视着奉德帝被架住两边胳膊,强行拖拽下一级级台阶,拖过身边。
奉德帝撞见他,陡然爆发全身力气,居然被他暂时挣脱了桎梏,停在面前。
奉德帝满眼血丝,死死盯住面前的堂弟。
“河间王,你很得意吧。”
“为大兄复仇,扶持侄儿登基。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不,坐拥天下之人主,到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萧挽风漠然视之,丝毫不回应。
奉德帝被拖拽得不堪,厉声高喝:“让他们放开手!朕自己有脚,朕自己可以走!”
萧挽风吩咐道:“放废帝自行上步辇,去往行宫。”
拖拽的卫士应声松手。奉德帝整理衣冠,昂首挺胸,维持最后的体面,一步步走下台阶。
逢春站在步辇边,请废帝入车。
短短十几步距离,奉德帝却又不肯老实过去。
人停在台阶下,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四方,借着明亮灯火,观察周围众人身上打扮。
留意到众多将士身上不约而同扎起的缟素布料,生麻腰带,奉德帝目光闪动,忽地讥诮笑了。
“是不是谢崇山死了?军中为他披麻戴孝?辽东王呢?辽东王其人可还活着?”
萧挽风一步步迎着风雪走下台阶,声线和落雪的夜晚同样寒冽:“辽东王的首级悬挂于城门下。废帝,请登步辇。”
奉德帝放声大笑起来。
“竟是同归于尽,哈哈哈!大快人心哪。”
无数悲愤含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奉德帝满意之极,快慰之极。这些乱臣贼子,就该一个个死在他前头。
萧挽风冷眼看他放声狂笑:
“谢帅忠心为国,你为何对他处处仇视,意图置谢帅于死地?”
奉德帝蓦然收了大笑,却还是冷笑不止。
他当然知道,谢崇山忠心报国,为人耿直,效忠朝廷正统。
十二年前,谢崇山领兵冒雪翻越关陇道,奔袭千里驰援京城,解救京城陷落之危机……
如此忠心,如此耿直。
五年前的仲春三月,奉德帝在京城登基,传诏九边,诛贺风陵。
那一整年,奉德帝心头最大的恐惧,便是先帝在关外其实未死,死的那个是假的。真的先帝,被谢崇山发现藏起,被谢崇山秘密护送回京,夺走他的皇位。
他反反复复地派人查验先帝尸身。挖起又埋下,挖起又埋下。
先帝确实死透了。尸身化为白骨。
奉德帝接受林相的建议,取贺风陵的首级,寻方士做法,制作为厌胜之凶煞物,秘密埋在先帝葬身的龙骨山下,“以大将之煞气,镇压天子龙气。”要镇压正统天子身上的龙气,免得他来寻自己报复。
奉德帝又开始新的恐惧。恐惧先帝不能来寻自己报仇,却去给忠臣托梦,讲述他如何在龙骨山冤死于袭杀贺风陵的乱军之中。
谢崇山有没有收到先帝的托梦?会不会替先帝复仇?他一定会。
奉德帝把谢崇山调入京城,架空他的兵权,把猛虎锁在身边时刻看管。
奉德帝沉沉地笑了。
害他这么多年辗转反侧,难以安睡。谢崇山这耿直忠臣,该死啊。
比野心勃勃的辽东王,更该死。
奉德帝缓步走向装饰华丽的步辇,他并不急着走,步子慢得很。
“谢崇山死了,辽东王死了。还有你,萧挽风。”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萧挽风。“莫看你今日张狂得意,你必定死在朕前头。”
“这么多该死之人死在朕前头,痛快啊。”
“如此说来,”萧挽风的声线森然,“谢帅之死,确实是你有意为之?”
奉德帝冷笑。他已经如此地步了,还能更糟么?不会更糟了。他不屑于否认。
“略施小计,谢崇山和辽东王同归于尽,只可惜逃脱了你萧挽风。朕认下了,你又能如何?河间王,你敢下令弑君?”
萧挽风目光森然,并不应答,开始缓缓抚摸拇指虎口处的精铁扳指。
奉德帝笃定得很。
“河间王,你不敢。朕在位五年,乃是真龙。弑杀真龙天子的罪名,天下无人担得起。五弟,你我血亲兄弟,你更担不起!”
奉德帝把心底的毒液肆意吐了个干净,畅快之极,他走向步辇的脚步,竟也变得从容。
“朕乃真龙天子,天下无人敢动朕。你萧挽风也不敢动朕。朕会在行宫坐等好消息,看你们一个个如何死法。”
越说越痛快,奉德帝畅快笑着坐上步辇。之前他畏行宫如牢狱,如今竟仿佛成了避难之乐土。
四个内侍前后抬起步辇,奉德帝高坐上方,仿佛自己还是统领四海的风光天子,对周围甲兵悲愤目光熟视无睹,抬手指点四方。
“拔刀啊?放箭啊?你们不敢。”
“弑君的罪名,无人当得起!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死绝了,只有朕还好好地活着!朕——”
嗡——
弓弦轻响,一支羽箭从人群之中凌厉激射而出,化作一道笔直流光,射入奉德帝仰天大笑的嘴中。
张嘴入,后颈出。
咯咯之声不绝,鲜血从后脑喷溅。奉德帝从步辇上栽倒下地。
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复杂、或震撼,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无人搀扶濒死的天子。
奉德帝嗬嗬倒气,鲜血从后颈的大破洞汩汩流出。
涣散的目光里,一个模糊人影走到他面前,跨过血泊,垂目打量缓缓软倒在地的一代天子。
“我敢杀你。”
谢明裳平静地俯视面前濒死的大睁双目,“谢家之女,为父亲谢崇山报仇。”
弓弦抛掷于地,踏过天子之血,径自分开人群离开。
寝殿内外,鸦雀无声。
第131章 正文完结(上)
谢家后堂静静摆放第二副棺木。
家主谢崇山的灵牌下方,赫然出现第二个灵位,黑底小字写道:
谢家六娘之灵位。
有心细的吊唁客人惊见谢家六娘灵位,愕然问起时,谢琅红着眼眶答:
“吾家六娘,忧思过重,韶华芳年暴得急症,已随父而去。”
果然病逝?亦或自尽?被害?这位河间王枕边人的骤然离世,会不会与河间王有关?
如何的旁敲侧击,也无法从谢家得到半句口风。
有心人暗中走访棺材铺子,骇然发现,就在谢帅棺木进门当夜,谢家急订第二副棺木。也就是说,谢帅灵柩入京的当夜,谢家六娘便已香消玉殒。
众多猜测沸沸扬扬。许多暗中流言传说,侍君如侍虎,谢家六娘其实早已陨在河间王府。只不过秘不发丧,等谢帅灵柩入京,一起办丧事罢了。
深夜,谢琅送走最后一批吊唁客人,走入后堂。停步静静地打量第二幅副棺木片刻,穿过后堂,去后院。
收拾好的箱笼正在装车。谢夫人提灯站在门边,一个窈窕身影披斗篷站在夜色下,盈盈拜倒:“娘,女儿走了。”
谢夫人道:“临去前,给你爹爹灵前上柱香。”
“一定。”
披斗篷、戴风帽的小娘子转过身来,赫然正是已经“急病离世”的谢家六娘,明裳。
谢家兄妹重入灵堂,谢琅点燃线香,递给妹妹。
烟火缭绕,笼罩住谢家兄妹两人的眉眼。
线香火点在眉间额前闪亮,谢明裳低声祝祷:“爹爹的大仇,我们已报了。愿爹爹在天之灵安息。”
谢琅也举香祝祷,轻声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此事并非明珠儿一人孤行,儿子也参与其中。废帝无德,天下共讨之,愿父亲莫要责怪。父亲在天之灵安息。”
灵柩入京、母亲哭得昏厥过去的当夜,谢家一双儿女便暗中筹划,找寻时机,为父复仇。
谢琅出谋划策,定下金蝉脱壳之计,连夜急订一副棺木。
只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做得还是急了些。”缭缭烟雾中,谢琅轻声对妹妹道:
“等废帝出宫后寻暗处动手,更稳妥些。”
谢明裳:“没有最稳妥,只有最合适。当断则断,久则生变。”
废帝离宫当夜,寝宫周围已清场。在场的都是铁甲军嫡系。
废帝冤杀贺风陵,连带贺风陵麾下出征龙骨山的将士死伤无数。朔州军镇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因废帝而死的阵亡儿郎。
其中仇怨,难以压制。铁甲军将士们自发祭奠的,岂止谢崇山一人?
将士们自发祭奠含冤而死的贺风陵,祭奠阵亡在龙骨山的数万出征儿郎。
废帝竟然毫无察觉,还以为自己真龙天子,理应得到天下庶民将士的顶礼膜拜,对士卒粗野无礼愤愤不平。
“消息压住了。”谢琅把线香插入铜炉:
“废帝当夜正常乘车去往行宫,小圣上顺利登基。目前还没有行宫出事的消息传出。应该打算多遮掩几日,再传废帝病死。”
谢明裳抬头注视着父亲灵位:“我今夜就走,尽快出关。”
“打算多久回来?”
谢明裳想了想,“明年开春后吧?挽风叮嘱我,等他的消息。”
谢家六娘“急病身亡”。在京城停灵七日,之后会送出关外,回返谢家真正的六娘,珠珠的出生地:凉州安葬。
与此同时,京城这边重启卷宗,追加证据,平反贺风陵身上背负的叛国罪名。
“在关外多待一阵。”谢琅叮嘱,“等贺帅平反,方方面面准备好,你便可以作为贺帅之女:贺娘子的身份,重新现身——”
紧闭的厅堂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雍容华贵的京城贵女长裙拖曳走进门来。
“胆子太大啊,小六娘。”
谢家兄妹齐齐一怔,谢明裳上前迎接,“寒冷冬夜,大长公主怎么亲来了。”
大长公主笑睨她:“寒冷冬夜,当然有要紧事,才会不请而至。刚才你们嘀咕什么,本宫可没听见。”
灵堂前上香毕,取出一封大红庚帖,在长明灯下郑重展开。
“灵前打扰,谢帅勿怪。实在是小辈们让人操心哪。眼看着小儿女们要各奔一方,本宫想了想,还是赶在今日登门跟谢帅商议商议,你这做长辈的在天上做个见证。”
谢明裳:“……”
谢琅:“……”
大长公主郑重其事地祝祷完毕,回身道:“劳烦谢家郎君,请你母亲出来。”
片刻后,谢夫人素服现身,肃穆行礼。
只听大长公主道:“我那侄儿挽风,君子守正,敏而高行。胸吞百川,凤欲求凰。”
“今有贺帅家中千金明裳,仙姿玉貌,林下风致。日月入怀,豁达尘世。”
“今晚当着谢帅之灵位,谢夫人当面,本宫这个做长辈的愿做月老,替萧、贺两边小儿女牵个红线。谢夫人,这见证,谢家做不做得?”
谢夫人听到那句“凤欲求凰”,便含泪带笑,走去谢明裳面前。
“萧、贺两家成就好事,谢家自然乐于见证。老头子的牌位在上头看着,他也高兴。明裳。”谢夫人挽住女儿的手,“你听见了,你觉得如何?”
谢明裳坦坦荡荡地说:“女儿之前早应下挽风,愿意嫁他了。但当着大长公主面,我还是得说,嫁他容易,做他河间王府的王妃,难——”
谢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即刻扯住女儿喝止:“等提完亲再商议。你爹听着呢。”明珠儿的婚事,是谢崇山生前心里扎的一根刺。婚事若不成,老头子得从地下气活了。
谢明裳纳闷反问:“现在不商议,什么时候商议?”
谢夫人瞪眼道:“反正不是现在。”
这边母女两个开始来回掰扯,谢琅默默扶额,那边大长公主笑得捧腹,反过来劝谢夫人:
“好了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本宫只管牵线,谢夫人只管当面做见证。总之红线牵上了,以后日子怎么过,让他们小辈自己掰扯去。”说罢对门外扬声喊,“挽风,事办妥了。”
讨要走谢明裳的庚帖,扬长而去。
敞开的厅堂门外,一个身披厚氅衣的高大身影立在前院中央,众多亲卫跟随两列。
萧挽风道:“多谢姑母。”
大长公主笑吟吟把庚帖塞去他手里:“小六娘可不怎么好说话。人定下来了,之后你慢慢哄罢。”
萧挽风微微颔首,道:“今夜侄儿出京。之后半个月巡视各路镇守大营,有劳姑母坐镇京中。”
巡视各路镇守大营,是个好理由。
萧挽风正大光明地出京。过十天半个月,废帝自行宫“病逝”报丧的时候,人不在京城,免去诸多麻烦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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