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翘没看出‘留在宫里做娘娘’的戏谑之意,认真回了信。
“宫里规矩大得吓人,我不行的,留不得。你会去何处?”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想了良久,她被人当做棋子挪来动去,多半不会好的了。
回信里写道:“你最好别跟我。如有机会,我想法子放你出去;如无法的话,等父亲立下军功,他必会求放你出宫。”
“别怕,五姐姐,前头还有路。你只管好好地活。”
*
日子慢起来难熬,有时却又快得如流水。谢明裳在宫里养病这些天,珍贵补药不要钱似的吃用,各种药一天四顿的喝,反正她不心疼。
四五天过去,连续下了重药,她的精神居然看起来不错。
尚衣局把赶制的衣裳送来,极为合身,料子也是上好的织锦绸缎,只是里里外外几身衣裳俱是素色的。
上身浅淡的月白色,衣襟银蓝色滚边,还算有点颜色。
下身长裙索性用的素白色绸缎,银白滚边,在极明亮的光线下才隐约看出长裙上银线暗绣的梅枝映雪纹。
谢明裳从未穿过这么素净的衣裳。
从上到下穿戴起来,大病初愈的瘦削肩膀和苍白气色在素色映衬下倒更显得恬淡出尘,越发彰显出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
仿佛早春枝头俏生生的栀子花。
四月二十八这天,花堆锦簇,宫中设宴。
第22章 一更
宫宴这日,天光刚亮,黄内监便领着几个宫人来给谢明裳梳头上妆。
薄薄的一层口脂在下唇涂抹开,气血不足的浅淡唇色显出嫣红,铜镜里的容颜彰显出七分秾丽颜色。
宫人正欲在眉心和脸颊点上鲜妍花钿,却被跟随黄内监而来的另一位御前大宦叫了停。
御前最得势的冯喜,今日亲自来了。
冯喜从各个角度打量面前的素衣美人,满意地赞赏:
“增一分颜色则太艳。妆容素点好,素点配这身衣裳。贵人都爱颜色素净的,显得人干净。”
谢明裳的视线从铜镜挪开,盯了眼说话的冯喜。
黄内监在排场更大的冯喜面前,也不是个人了。低头哈腰拍了好一阵马屁,这才回来冲谢明裳道:
“前头奏乐开场。等这支琵琶奏完,就该谢六娘子上去献艺。都知道你身子不好,上去走两圈,圣上叫停你便停,圣上不叫停你便继续走,御前行礼,轻轻松松便退下来。”
谢明裳像是听到笑话似的:“我还能退下来?”
黄内监瞄一眼旁边的冯喜,又开始模棱两可的说话了:
“要看圣上叫停还是不叫停,这个可说不准……”
谢明裳甩开他,视线通过铜镜盯着冯喜:“我父亲和兄长贬为庶人,正在京城戴罪立功,应不会在宫宴上?”
冯喜的态度倒是和蔼,不介意透出点口风。
“不在宫宴上。谢六娘子无需忧虑,尽管大胆出去,丹墀下走个半圈,御前行拜礼即可。”
谢明裳人坐着不动,又问:“谢家二十万两银筹措到位了?”
“嘿。”黄内监皮笑肉不笑道:“别问了,多问有何用。琵琶过半了,六娘子赶紧起身准备上场——”
谢明裳冲着铜镜里妆容素雅妥帖的美人笑了笑,抬手毫不客气把唇上新涂的口脂给抹了干净,又把白玉耳坠挨个摘下。
在周围宫人惊恐的眼神里,两个耳坠子往地上一扔,啪,接连清脆碎玉响。
“难得的赏春宫宴,我这个家族戴罪之女上去走一圈有什么乐子。黄内监有本事,把我拖上宫宴去,拖着我绕丹墀半圈,叫圣上和所有赴宴的贵人都来看乐子。”
黄内监脸色乍青乍白,与其愤怒不如惊慌更多些,回头夹着嗓子求助:“冯公公你看——”
冯喜居然还能撑得出笑容。
“谢家的二十万两银数目还差了点。好在筹措及时,不到一个月便筹措到七八万两银。头一批五万两已充作军饷入库,令尊也已领了恩典。虽说枢密使的职务还空缺着,但圣上恢复了令尊的车骑大将军封号。谢六娘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谢明裳听得满意:“冯公公站得高,旁人不知道的事,我猜冯公公都知道。军饷分批筹措,我阿兄留在京城,父亲恢复了大将军封号。后面对我父亲还有什么安排?全说了罢。”
冯喜笑赞:“娘子聪慧。”
他抬手挥退所有宫人,附耳和谢明裳悄悄道:“令尊谢公的官职要降一降。但差事已经定下了征讨辽东王,只等时机出征。”
谢明裳点点头,同样摆出附耳悄悄话的姿态:
“我上场走一圈就下不来了罢?我家五娘总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冯公公觉得呢。”
冯喜沉吟片刻,“宫里放人出去的规矩大,要么要有皇后娘娘的手谕,要么年纪够了才够格放出。这样,娘子上场之后乖顺,咱家在御前提一句,圣上有心放归的话,当场口谕便放归了。总比按宫里规矩放人容易。”
谢明裳想了想,答应了。
重新抹上口脂,挂上耳坠子,琵琶曲已经结束,空余尾音缭缭。
谢明裳拢着披帛走出几步,冯喜在身后问:“谢六娘子问了家里所有人的安排,不问问此刻坐在宫宴上的贵人是哪位?”
谢明裳:“管他哪个。”
宫宴琵琶声早停了。耳边响起的是一曲丝竹乐音、小桥流水的婉转小调。却因为帘后的美人始终不出现,小调吹了一遍重头开始,场上舞姬开始旋舞第二回 。
谢明裳站在纱帘后头,定睛瞧了半圈,周围的十几名乐人都在紧张觑她。
第三遍从头开始奏乐,临近几个乐人的手指开始细细发颤,场地中央翩翩起舞的舞姬几乎绷不住脸上的笑。
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领舞的舞姬露出近乎感激的眼神,水袖轻扬,大片回旋后,众舞姬退了下去。
载歌载舞,看似满堂热闹,等她一身素衣缓缓穿过人群时,歌舞退去,笙歌止歇。
她冷眼扫视四周,原来并非想象中满座贱人、觥筹交错的模样。
宫宴只有主宾两个。
皇帝高坐御案高处,香炉紫烟缭绕,看不清高处的天子面容,只听到貌似爽朗的笑声。
主宾两人正在喝酒对饮。
“今日你我兄弟家宴,朕私下里说一句,五弟的眼光太挑了。听说接连退了几家相赠的美人?等河间王府建成开府,
偌大府邸找不出一个后院女子,岂不叫人笑话。”
坐在御案下首的贵客穿一身团龙祥云织金袍子,体格强健,肩宽腿长。
谢明裳定睛去看,赫然是见过几面的河间王萧挽风。
萧挽风道:“哪个笑话臣?臣上门找他当面理论。”
“你少找旁人晦气,庐陵王都被你吓去城外了。”奉德帝笑指他:
“说起来,听闻谢帅当年在关外时,和五弟有一段旧怨?五弟当时年少,受了臣子欺负,怎的不提?”
萧挽风瞧着已经八分醉意了。提起多年前的旧怨,随手一扯衣袍,毫不在意地把里外华服全扯开,当着天子面前袒露出大片健壮胸膛。
心口上方一块不明显的旧伤疤。
“多年前的小龃龉。动手一场,互有损伤。谢崇山也没落得好处。”
伤口袒露得随意,嘴上提得更随意。萧挽风散漫地把衣襟拉拢,换来一声赞赏。
帝王仔仔细细盯看那道旧疤痕无误,疑心散去,带笑抬手往下指。
“五弟是爱憎分明之人。旧事不多说,来看美人。”
谢明裳一身素衣惹眼,立在朱红蟠龙柱子边上,满场的眼睛都悄然打量了好几轮。
“谢崇山家里的女儿。谢氏的军饷贪墨案情恶劣,念在谢崇山从前救驾的大功份上,小惩大诫,只罚了他女儿入宫。不知五弟见过没有。”
谢明裳低垂看地的浓黑睫羽抬起,顺着手指方向,睨一眼御案上方,紫烟遮蔽,看不清天子面孔。
她又往侧面睨视。
曾见过几面的河间王萧挽风,眼瞧着醉意浓重,视线低垂,只盯着手里金杯。
被天子带笑连续催促几声,他才敷衍般转过视线,眉眼不动,仿佛打量陌生人般,漫不经意往朱红蟠龙柱边的素衣身影扫过一眼。
等视线真正转来查看时,却又从发顶往下,近乎一寸寸地仔细打量。
谢明裳被这道细细审视的目光盯得不耐烦。
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斜乜,当着满堂宫人的面,冷冰冰冲着河间王翻上一个白眼。
讥诮的神色太明显,那道视线转了回去。
“见过一两面。”萧挽风应答得冷淡:“谢枢密家的千金,脾气自然是大的。”
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大笑起来。
“脾气虽大,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朕赐了你如何?”
天子举杯敬酒,玩笑般说道:“这等美人若再不入五弟的眼,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谢明裳冷冷盯着席间亲密交谈的皇家兄弟。
萧挽风饮完一盅酒,手中发力,渐渐握紧金杯,摆出的的态度却比刚才更加淡漠,无可无不可:
“容貌尚合眼。谢皇兄。”
黄内监奔过来谢明裳的落脚处,看似搀扶,实则推搡着她往河间王的落座方向走。
谢明裳往旁边半步,厌烦地躲过推搡,任凭黄内监催促,人死活站定在红柱边不肯走,只睨着天子身后站着的冯喜。
冯喜和她对视一眼,往天子身侧靠近,附耳低语几句。
奉德帝心情正好,笑道:“谢家还有个小娘子在宫里?……不必带上来了,你斟酌处置罢。”
谢明裳收回目光,不等黄内监再推搡,自己径直走过河间王的案前。
河间王并不看她,还在自顾自地执壶倒酒。
不知醉狠了还是怎的,美酒倒满整个空杯,倒酒的手却未停,酒洒了满桌。侍奉宫人慌忙上前擦拭打湿的桌面。
浓烈酒气扑鼻,激起谢明裳一阵反胃,早晨喝下的药几乎全呕出来。
这就是她被交付的“下家”。
谢明裳嫌弃又厌倦地打量一眼,走了出去。
*
日头过午,又逐渐西斜。
谢明裳坐在偏殿后头的隔间。
耳边丝竹鼓乐之声渐渐消失不见,殿里服侍宫人脚步匆匆,奔来跑去,侍奉御前的大宦高声唤步辇。
看这架势,宫宴告一段落,皇家兄弟两个打算换地方继续饮酒。
谢明裳坐得累了。清晨早起耗空了她的精神,困倦如潮水涌上心头。
她如今不算宫里人了,“下家”还在殿里宴饮,无人招呼她,索性往榻上合衣沉沉睡去。
再惊醒时已经到了黄昏。周围露出昏黄幽光。
周围似乎围起屏风,有人影在细绢屏风外不住晃动。
谢明裳睡得眼皮发沉,微微睁开眼帘,眼珠子刚转动几下,外头便有人道:“谢六娘子醒了?”
她这才赫然发现身下竟是移动的。
清漆木板的空隙露出前进中的地面。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挪去一顶小小的步辇上。
周围哪是细绢屏风?分明是小辇四周放下的细纱帘子。帘子外头密密匝匝都是人。
她卷起一边细纱帘往外打量。
时辰确实到了黄昏掌灯前后,人还在宫里,有个身穿箭袖软甲的陌生相貌的年轻武人跟在边上。
两边打了个照面,那年轻人冲她拱手行礼,转去后头,将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提来她面前。
“我家殿下吩咐,六娘子带进宫里的物件原样带走。还请六娘子查验。短缺了什么卑职去寻。”
谢明裳抬手捏了捏包袱,首先捏到装药酒的葫芦。
她当面打开包袱。不止药酒葫芦在包袱里,家里收拾带入宫的被褥枕头换洗衣裳都塞回包袱里,依稀是入宫当天鼓鼓囊囊的模样。
“差不多了。”
年轻人不等吩咐,自己把包袱背去肩膀,瞧着像大户人家的贴身小厮。但这身软甲可不大像小厮。
谢明裳打量他几眼。
年轻人扭过头来,自来熟地冲她笑了下,一口白牙晃眼,“卑职顾沛。”
谢明裳:“卑职?有官身的?”
人高马大的“小厮”道:“卑职任职河间王府六品亲卫队副,任命书已下来了。”
谢明裳冷淡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跟随河间王入京的亲信狗腿子。
她放下右手边的纱帘,随手掀起左边的纱帘往外张望。一眼便望见了远处禁卫把守的巍峨宫门。
前方的宫道当中,河间王喝得酩酊大醉模样,两个青袍内侍搀扶着他往前行。他身躯健长魁梧,内侍搀扶得摇摇晃晃,颇为吃力。
距离宫门几百步,小辇远远地停下。
谢明裳被人引着下辇,听顾沛说:“今日临时奉了圣命,来不及备马车,委屈夫人跟着殿下的马走。宫里规矩大,既然夫人醒了,继续乘辇不合规制,劳烦夫人步行几步出宫。”
谢明裳没吭声,跟在顾沛身后走出百来步,身子微微一晃,扶住了道边的柏杨树干。
顾沛人在前头走,一只眼睛始终盯着这边,急忙奔回来询问。“夫人不舒服?”
谢明裳:“你叫我什么?”
顾沛一愣:“夫人……”
“被你喊吐了。”谢明裳避开他的搀扶,依旧扶着树干。
“别碰我。再喊一声恶心的称呼,当面吐给你看。”
顾沛脸上五颜六色,前头被人搀扶,醉得路都走不稳的河间王忽道:“松手。”
顾沛本能地一撒手,“殿下,卑职没碰夫人……谢六娘子。”
河间王原来是吩咐搀扶他的两个内侍松手。
他转身走回几步,隔七八步距离,远远地打量片刻,问谢明裳:
“你身边伺候的两个女使怎么未跟随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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