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兰夏张嘴哇哇地哭,直接往她开开合合的嘴巴里塞了一颗。
“慌什么。兰夏,祸事临门,躲是躲不开的。须得找寻别的出路。”
兰夏顿时不哭了,嚼了嚼南瓜子仁儿,“怎么找寻别的出路。”
谢明裳自己也说不清。
她索性走到窗边,把几扇木窗全打开,窗外满树的雪白梨花随风簌簌地吹进二楼阁子。
湘妃竹帘卷起半扇,她斜倚窗前,俯瞰御街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既来之,则安之。兰夏,你也来看看。难得一次包场,莫辜负好春光。”
兰夏哪有心情赏春光,嘟嘟囔囔地剥南瓜子,谢明裳站在窗边嗑瓜子。正欣赏京城繁华盛景时,二楼木梯又传来脚步声。
扇屏木座再次被人‘笃笃’轻扣。
一名体面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门边行礼,替主家传话道:
“小人奉大长公主殿下吩咐,有几句话带给谢家千金。”
谢明裳转身回望,来人是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
辰大管事站在阁子门边,并不往里进,只尽职尽责地转述主上口谕:
“我家主人说道,朝堂里的事,大长公主府向来不理的。”
“虽然谢六娘子和我家郡主玩得好,但私交归私交,政事归政事。谢家在朝中出了事,殿下不想管,也管不着。郡主年纪太小不懂事,为了私交,竟然想往政事里插手,已被严厉斥责了。今日大长公主陪同郡主出城上香,谢六娘子想在酒楼等郡主的话,不必再等,请回罢。”
谢明裳早有心理准备,听完了也无什么反应,淡淡地应下。
“劳烦大管事带一句回话。大长公主的叮嘱,明裳字字不落地听到了。明裳与端仪郡主相交一场,岂为了害她?殿下放心,不会为了谢家的事拖累郡主。”
辰大管事见她不怨不闹不恨天尤人,绷紧的脸色放松几分。
他没有离去复命,却绕过大屏风往里走,直到谢明裳身前两三步时才停下,又深深行礼。
“谢六娘子和我家郡主交好多年,不管外面如何风言风语,六娘子的品性,大长公主这几年看在眼里。其实我家主人今日派遣小人过来,主要有个故事,想
说给谢六娘子知道。”
几句话大出意料,不只兰夏瞪大了眼,就连凭栏斜倚的谢明裳也侧过身来。
辰大管事清了清喉咙,郑重道,“谢六娘子听好了。许多年前,有个战功卓著的小将军——”
小将军得胜凯旋归来,入京当天,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引得临街遥望的贵女一见倾心。
那贵女身份极高,并不忸怩,直接托人表达爱慕之意,不在意门第差距,愿结秦晋之好。
不料,小将军早已心有所属,更直接地拒绝了。
贵女虽然惋惜,但并不强求缘分,本来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没想到世事无常,仅仅半年后,小将军卷入朝堂争斗,被扣上‘杀良冒功’的罪名,全家锁拿入狱,判下斩监候,只等秋季问斩。
那小将军绝望之下,想起了当初向他表达爱慕的贵女,在一个深夜私逃出狱,冒着瓢泼大雨,湿漉漉地出现在贵女的闺房外,长跪不起,声声泣血。
“几日后——案子被驳回重审。复审判定证据不足,斩监候的罪名太重,改判小将军去官职,贬为庶人,送回原籍。”
说到这里,辰大管事顿了顿,“几个月后,小将军重新被征召入禁军为中郎将,回到京城,和贵女成了亲。”
兰夏听傻了。
判了全家斩监候,还能翻身?这位贵女了不得,只怕是皇亲国戚……
想到这里,兰夏忽然一个激灵。
大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亲姑姑,可不就是正宗的皇亲国戚?!
谢明裳已猜出了故事的真相,良久没说话。
大长公主府的驸马,看着斯文儒雅,当年却是边关征伐的武将出身。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多,也不算少。端仪郡主曾经悄悄跟她说过几句。
她点头道谢,“多谢大长公主的故事。”
“谢六娘子仔细思量思量。”辰大管事意味深长地道。
“两姓联姻乃家族大事,不管何等的朝廷重臣,都会仔细挑拣姻亲,唯恐亲家遭遇祸事,自家受了连累。京城之中,最不挑姻亲身份,不必担心遭受连累,姻亲出事了还能伸手捞一把的……只有宗室皇亲子弟。”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笺,递了过去。
“大长公主亲笔手书的宜婚宗室子名单,请谢小娘子过目。”
谢明裳垂下眼,把手里的信笺打开。
言简意赅,一排齐整的名单。
十几个名字,全部皇室‘萧’姓,简单写明出身,年纪,在何处供职。
事情的转折太过荒谬,谢明裳居然有点想笑。
大长公主毕竟身居高位惯了的,做事的风格简单粗暴,直接把京城没有婚娶的宗室适龄男子全录下姓名,名单丢给她,叫她自己凭本事拉郎配。
她把信笺折起,放去桌上:“多谢大长公主心意。多谢郡主关怀。我也有几句话,正好辰大管事来了,劳烦替我转达给大长公主。”
辰大管事凝神细听。
谢明裳道:“昨晚传来的消息,朝廷最近一两日就会发兵围谢宅,出入困难。这份名单,明裳只怕用不上。”
“谢家之罪,至今还未定论。但趁机威逼欺压于我,试图仗势欺人的坏胚子们可是板上钉钉,有一个算一个,全在这里了。”
谢明裳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六七张帖子。
又把纸篓里撕碎的庐陵王的名刺拼凑拼凑,塞给辰大管事。辰大管事震惊地捧在手里。
谢明裳拍拍手上的灰:
“大长公主府不沾染政务,朝臣家几个混账的帖子就不转交了。但庐陵王是宗室子,并非朝臣。看在我和端仪平日的交情上,劳烦大长公主给这坏胚子点教训吧。”
第4章 攀花
辰大管事的背影消失在楼下。
谢明裳把大长公主手书的信笺折成四折,抛给兰夏。
兰夏慌忙把信笺捞住了。
“哎,娘子!这可是大长公主亲笔写的名单,千金难求的好东西。留着吧。说不定有大用。”
谢明裳道:“来不及了。”
兰夏到底没舍得把贵重手书扔了,小心地收在荷包里。
“走罢。”
谢明裳今日没见到约见的人,却接二连三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好坏兼半,心情复杂。把剩下的半杯茶饮尽,起身便要下楼。
想了想,又转身走回窗前,盯着窗外盛放的满树梨花,出了会儿神。
兰夏以为她触情伤情,想起杜家二郎,心里一酸,幽幽地道,“娘子别难过了。去了旧人,才来新人。娘子值得更好的。”
“胡想些什么。”谢明裳不客气地敲了她额头一记,看兰夏龇牙咧嘴,又伸手揉了揉,“我看梨花开得繁盛,在想着摘走两支。”
大长公主面冷心热,嘴里说着不理朝中事,但还是遣人过来,又讲故事,又给名单的,给谢家指了一条出路。
虽然此路行不通,毕竟心意在。
这梨花酒楼也不知以后能不能再来了。她想摘走两枝上好的梨花,给大长公主和郡主送去,借花献佛,略表谢意。
“娘子想摘便摘呗。”兰夏嘀咕着,“黄澄澄的足金锭砸出去包个二楼阁子,带几支花走都不行?谁敢拦你,我去打下他的门牙!”
说的很对。
谢明裳理直气壮地召来家仆,把二楼窗户全都大开,竹帘卷到最高,窗外盛开的花枝挨个挑选过去。
“这支,不,那支更好看,对,远处凉棚子下的那支。”
家仆半个身子探到窗外,正在奋力掰扯时,楼下蓦然传来一声怒喝,
“哪家狂奴当街撒野,扯得满树花瓣下雨似的往下掉,全掉我家主人身上了!”
那马车停在酒楼欢门边,车主人下车时,正巧被纷纷扬扬的花瓣浇了一身。
兰夏探头往下看清来人,立刻像被蛇咬了似的缩回来。
“呸!怎么又是这厮!阴魂不散!”
楼下的来客也抬头看见了兰夏,两边都认识,当即冷笑一声,高声道,“我当哪家豪奴,在天子脚下也敢撒野,原来是谢家的。”
御街上人潮汹涌,看热闹的也多。听人在酒楼门外高声喊一嗓子,便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过来,指指点点。
酒楼临街,视野开阔,从谢明裳的角度往下望,一眼便看了个清楚。
难怪兰夏说阴魂不散。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早上刚送请帖来的林相家三郎,林慕远。
去年求亲不成,号称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个。
林慕远此人相貌倒也看得过去,就是嘴角无意识往下撇,仿佛全天下每人欠他五百贯似的;人站在酒楼欢门下,摆出一副矜贵姿态,偏偏眼风忍不住地往二楼上飘。
两边的视线一对上,谢明裳神色冷淡,将湘妃竹帘放下半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精致下颌。
林慕远蓦然激动起来,抬脚就往酒楼大堂里奔。
谢明裳倚在窗边,连动都懒得动。
她昨夜带出来的八名家仆,都是她爹爹中军帐里退下的亲兵,个个真枪实刀血海里杀出来的,对付花拳绣腿的京城纨绔子弟,一个能打十个。
果然,没过片刻,林慕远连同他的几个小厮长随,被谢的健壮家仆架着手脚,挨个儿‘请’出了一楼大堂。
“对不住,我家主人包场。”领头的谢氏家仆客客气气地说,“郎君改日再来。”
酒楼掌柜的也赶过来,连连告饶,“实不敢怠慢贵客,楼上有客人包场了。二楼实不好上去的。”
林慕远冷笑连连,“笑话!派小厮送帖子都能送上去,现在林某亲自过来,居然还上不去二楼了?”
掌柜的也懵了,“既然已经派贵府小厮送去请帖,郎君怎么又亲自来了?”
林慕远噎了下,“我……”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越围越多,他自然没脸当众讲,早上听说谢家小娘子在梨花酒楼等人,他即刻送去请帖,坐等美人上门,梨花带雨地哭求自己英雄救美。
谢家眼看不行了,以他父亲林相的权势高位,赎买个罪臣之女,来个金屋藏娇,应该无妨的。
他这两天连打算藏娇的小院子都看好了!
坐在家中等来等去,却听说去梨花酒楼送帖子的人越来越多,京城有那么多混球敢觊觎他林三郎看中的人!
林慕远满肚子的龌龊心思说不出口,只冷
笑往店里喊:“二楼被人包场了,一楼今天总没人包场吧!林家包下了!”
店掌柜的连连告饶,“这……若是提前包场,小店闭门不迎客也就罢了,一楼大堂现已坐满,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贵客见谅,贵客见谅!”
林慕远脸色一沉。林家豪奴纷纷叫嚷起来,“你们酒楼怎么做生意的,一楼客人太多不给包场,二楼没人又不让坐!”
“我家三郎爱清净,要么一楼包场,要么二楼给腾出个清净阁子。没本事招待贵客的话,你们这酒楼索性关门罢!”
动静闹得大,酒楼门外围了一溜儿看热闹的百姓。
大堂处闹哄哄的,两边争执不休,谢府八名家仆只管挡在二楼楼梯口处,抱臂冷眼旁观。
门外看热闹的众人正伸长脖子张望时,忽然有个长方形状的硬底请帖,轻飘飘地从楼上掉了下来。
啪嗒,落在地上。
空荡荡的二楼长廊尽头,风从临街大开的木窗吹进来,吹起了阁子门帘,露出遮挡门户的山水锦缎大屏风。
谢明裳站在长廊扶手处,垂眸往楼下看。
高门女眷出行常用的黑纱帷帽,将五官肌肤遮挡的严严实实;婀娜身段也隐藏在宽大的披风之下,若非极熟识的亲近人物,绝对看不出二楼贵女的身份。
店掌柜的赶紧上来连连致歉,“惊扰了贵客,惊扰了贵客。”
“二楼确实景致绝佳,难怪招人惦记。——让他上来坐吧。”谢明裳厌倦地道,“反正我也要走了。”
在谢氏家仆的簇拥之下,谢明裳几步下了木梯,于一楼木楼梯口转弯处,与发怔的林慕远擦肩而过。
“帖子拿回去。”擦身错过的瞬间,谢明裳轻声道,“脏了我的眼。”
谢明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那是长期服用药酒方子,身上残留的药味,像雪后腊梅的冷香。
那药香极淡,若有若无,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有极近身的时候,才能闻到细微丝缕的浅香。
林慕远心神发飘,站在原地发起了愣。
直到抱着梨枝的纤长身影走向门外,林府长随拾起地上的请帖递给自家主人,他终于回过神来,怒喝,“谢六!”
谢明裳的脚步停在门口,回睨一眼。
她是父亲膝下的独女。她爹将近四十岁的年纪老树开花生下了她,她在谢家宗族同辈姊妹当中排行第六,最小的一个。
外头不知晓她闺名的儿郎们,平日提起她时一个个神色莫测地称呼“谢家那个难缠的六娘”,火冒三丈时连代表女儿家的“娘“都省下了,直呼“谢六”。
“你……你……我……”林慕远磕巴了几句,终于找着借口,扯着自己衣裳抖了抖,抖下几枚雪白的花瓣。
“我上好的衣裳,头天新上身,被你家不长眼的家仆给毁了!”
他扬起下巴,示意自己的长随:“去,把帖子扔回给她!不赔林某的衣裳,这事没完。”
林家长随不敢真的把帖子往贵女身上扔,朱红请帖硬邦邦地双手递过去,谢明裳指尖一松,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哎哟……”林府长随还没来得及捡,谢明裳已经从袖中抽出一叠纸交子,看也不看,递给了兰夏,踩着地上的请帖出了门。
兰夏把纸交子的面额展开,展示给所有人看。
“大家都看好了,面额二十贯的交子五张,各大商铺皆可兑付。一百贯整,便是金子织的衣裳也够赔的了。”
兰夏高声喊完,把纸钞卷吧卷吧,往赶过来的林府长随手里一塞,“一百贯买个清净,以后别来烦我家娘子!”跟随主人身后,也踩着地上的请帖出了门。
黑压压聚集的酒楼门口,人群轰然议论开了。
“我个天,什么金贵衣裳值上百贯?普通人家整年吃喝都用不了百贯。”
“哪家的林三郎,穿着人模狗样的,其实是做讹人活计的街头浪荡儿吧。”
“天子脚下,当街讹钱。也不怕被人报官缉拿了去。”
林慕远面皮涨红,又渐渐青白,他身边长随还不长眼地把交子纸钞喜滋滋奉过来,“得了一百贯。小的清点无误……”
林慕远劈手就是一记耳刮子,冷声道:“谁要她一百贯!交子还她,林某手里送出去的请帖,她不想拿也得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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