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贵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是那样的绝望、愤怒,带着滔天的怒火誓要将所有的不公都焚烧干净,闻者无不心惊。
姜予微陡然明白过来,脑中嗡嗡作响,指尖掐入肉中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这是一场局,陆寂把他们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当下顾不得杏容还在场,上前急迫的道:“郭公子,此事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刘怀青可能也被人利用了,你万不要冲动!”
“我知道你是谁,姜姑娘,多谢你提醒我,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郭大贵回首悲怆的看着肩上的人,道:“大夜弥天,当官者暴戾恣雎,狼狈为奸。百姓无以为告,每日只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这世道可还有天理王法?!”
他咬牙,一字一顿道:“楠弟的血仇,我定要让他们以血来偿还!”
旁边的赵德全也豁了出去,振臂喝道:“说的对!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自己讨回公道,定要让他们血债血还!”
郭大贵看向漆黑一片的前路,目光冷静而决绝,“我们走!”
姜予微心急如焚,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们显然已经听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行人一步步地往城外而去。郭楠的伤口处又渗出血来,混杂在雨水中染红一片。
不出片刻,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姜予微胸口堵得厉害,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可她混不在意,沉眸转身往客舍而去。
杏容和竹韵面面相觑,暗道了声不好,忙也追了上去。
柳木小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看守的锦衣卫,她目无斜视,径直穿过月洞门,来到闲心堂外。
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的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竹影瑟瑟,红堕翠封。她抬头看了眼门匾上的几个字,刚想进去,守在门口的裴仪忽然拦住了她。
“夫人且慢,爷眼下不得空,还请夫人稍候再来。”
姜予微看到他,这才想起已经许久未见,冷冷的道:“让开。”
好不容易跟上来的杏容和竹韵听到这话皆是一愣,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姜予微如此急言令色的模样。
裴仪皱了皱眉,也有些意外,但仍是道:“没有爷的吩咐,属下不敢放任何人进去,还请夫人恕罪。”
姜予微冷笑,无不讥讽的道:“裴侍卫连日辛劳,刚经历了一场刺杀又要赶去定州,也真是不容易啊......”
裴仪一顿,没有反驳。
这时,屋内传来陆寂淡然如常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裴仪拱手,这才躬身把路让开。姜予微看了他一眼,提起裙摆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闲心堂内静谧无声,蕉纹错金博山炉里燃着清幽的檀香。所有陈设一如往常,可相隔半日再次踏入,她的心绪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此时屋内已经点上灯。陆寂就坐在白日那张黄花梨束腰条案前,埋首正在写什么东西,听到动静也不曾抬头。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陆寂闻言一顿,提笔落下最后一字。拿起刚写好的密信吹干墨迹后,放入信封中用火漆封好。然后这才走到她面前,唇边带着浅笑,“卿卿何处此言?”
“你明知我在说什么,又何必装傻充愣?”
她喉间哽咽,声音艰涩难听,“郭楠那般信你,你为何要置于他死地?”
陆寂幽幽的道:“杀他的人是刘怀青,卿卿问错人了。”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把自己当成傻子在糊弄,姜予微只恨自己识人不清,为何当初会相信他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杀他的人是刘怀青不假,但不是你故意将他们的藏身之所泄露出去的吗?”
陆寂见她浑身被雨淋湿,狼狈不堪。叹了口气,似乎是拿她无可奈何。
“我知你刚得听他的死讯一试难以接受,但我确实是今日才知他失踪的消息。”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方素帕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
姜予微立即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手,自心底发出来一声冷笑,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定定的看着他。
“陆寂,你还想骗我到何时?从踏入淮阳城的那刻去你就在设局,如今你大事已成,还有什么可瞒的?”
陆寂一顿,神色淡然的把手收回,笑道:“哦?卿卿都知道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刚到淮阳你便引我去锦市遇到郭四叔,利用我获取了郭四叔的信任,然后又通过淮阳狱卒之口引郭楠前来见你。青鱼市内行前也是你故意引我前去的吧?目的就是想让郭楠心甘情愿的把万民书交给你,给他们希望。”
陆寂扯出一抹笑,坐在旁边的黄花梨云纹官帽椅上,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盏茶,“接着往下说。”
姜予微眉眼冷若冰霜,抿了抿唇,又道:“还有那晚的刺杀,桃香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可她却能潜入你的书房而不被发现。这其中若没有你在暗中放任,那锦衣卫岂不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
“那晚之后结果也不出你所料,万民书被毁,郭楠惨死。但知道此刻我都没有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是何用意,我甚至一度怀疑你已和刘怀青同流合污。”
“然而就在方才,有人来告诉郭大贵督察御史的事。看到郭大贵的反应后我才陡然明白过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郭大贵和西泉庄逼入绝境。”
她冷笑了声,“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人若是活不下去便会誓死一搏,你是想逼他们暴乱!”
又是一道闪电划拨黑暗,瞬间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姜予微冷得牙齿打颤,道:“百姓被逼暴乱和贪官敛财,罪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区区一个刘怀青岂能满足你陆大人的胃口?你是想借此来撕掉刘荣光一大块肉!”
陆寂挑眉,有些意外的看向她,眸中露出惊喜之色,“卿卿还知道什么?”
她深呼吸几次,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渡田令。”
当今圣上想要推行渡田令,禁止任何人侵占百姓良田。可刘荣光一直从中阻拦,导致新令迟迟未能实施。
西泉庄一旦发生暴乱,圣上定会追究下来,刘怀青在劫难逃,刘荣光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到那时他再想阻拦也没有办法,这才是陆寂真正的目的。
陆寂浅笑道:“卿卿果然聪慧。”
姜予微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双手用力紧握成拳,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在了地上。
“陆寂,你有没有想过暴乱之后,郭大贵和西泉庄的百姓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陆寂不置可否,从容自若的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一桩很合算的买卖。”
“买卖?”
姜予微脑中“嗡”的一声,贝齿紧紧咬住下唇,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到底是如何能做到如此冷静的说出这句话来的?!
“........你把西泉庄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当成了一场买卖?!”
“没有渡田令,卿卿可知天底下会有多少个西泉庄?牺牲几人换去天下人,何乐而不为?”
第50章 交易
姜予微愣住,怔怔的看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几度欲要反驳,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炎炎夏日里,她浑身上下刺骨的冷。
陆寂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平静道:“卿卿没有反驳,可见你也认为这样做并无过错。”
诚然,就连她这样养在内院中的闺阁女子都知晓渡田令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站在天下人的角度,陆寂无疑是做对了,甚至还有大功。
然而她还是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因为渡田令的推行是踩在了郭楠和西泉庄众多百姓的血泪之上,他们做错了什么活该称为被抛弃的棋子?
在她看来陆寂选择了一条最有效也最为快速的解决办法,但这并非不能两全,行事之冷酷绝情让人连站在他身边都觉得胆寒。
他可以算计任何人,或许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他自己。
姜予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哑声问:“郭大贵若无行动,你是否还有后招?”
陆寂沉眸,道:“最迟明日,他们若是不反,我的人便会在西泉庄再放一把火。”至于会不会烧死人,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凄然一笑,心道果然是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们啊。
“陆寂,杀人不过头点地。郭楠和郭大贵心怀仁义,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他们可以为西泉庄的村民豁出性命。你不该如此戏耍他们,更不该让无辜的百姓背上暴乱的罪名。”
陆寂皱眉,心口没由来的一阵闷痛,“你在为他们不平?”
乌木破子棂窗被风吹的吱呀作响,落雨溅落,点点滴滴。
姜予微冷眸直视,定定的道:“是!难道我不该为他们不平?”
说罢,她径直转身,眼睛酸涩,一滴清泪不受控制的坠落。她用力抹去,挺直腰背迈出房门。
陆寂看着她单薄纤细的背影,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她在哭......
和上次不同,她是真心实意的在为另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落泪......
耀州青釉暗刻茶盏中散发出沁人的茶香,可陆寂却无心再品尝。
他舌尖泛苦,眼前再次浮现出姜予微方才说话时清冷倔强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贯冷静自持的眸子头一次有了迷惘。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他不耐烦的皱眉,唤来裴仪询问发生了何事。
裴仪道:“是周二姑娘来了,正在外面吵着要见爷。”
他小心打量了一眼陆寂的神色,问:“可要属下去将她打发了?”
“不用了,让她进来吧。”
“是。”
须臾间,陆寂已恢复如常,端起茶盏轻抿了口。扣住杯身的指节细白分明,青筋隐现。姿态闲雅,一派光风霁月,狭小阴暗的闲心堂内仿佛瞬间明亮起来。
周淑则进来是看到的正是这番场景,脚步顿时一迟,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如今依旧不减。
随即她又想起自己此行来的目的,冷下眸子抬步迈入堂中,“陆大人!”
陆寂似是根本没注意她眉眼间的怒火,淡然道:“周二姑娘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淑则不悦,“陆大人不应该同我解释一下吗?为何今日之事与我们此前计划的不同?”
“今日之事?”
陆寂轻扯唇角,眼神冷冽的看向她,问道:“今日何事?”
周淑则吓得心底一慌,显然是没料到这句话居然会触碰到他的逆鳞,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但她到底是大家闺秀,很快便冷静下来,双手拽住裙摆,道:“陆大人难道忘了你我之间的盟约?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们周家帮你拿到刘怀青侵占私田的证据,你便会接受我的心意。郭楠可是此案的重要人证,你为何要他的消息泄露出去?”
对于这桩交易,她一直都很有信心。原因有三:其一,刘怀青这几年在淮阳大肆敛财。传闻刘家以金玉做床、白银铺地。如果能抄了刘家,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
如今国库空虚,前两年更是旱灾频发,有了这笔银子可以暂解燃眉之急。而她知晓刘家秘密藏银的位置,可以帮助锦衣卫找到赃款。
其二,刘怀青虽说是刘荣光的族亲,但到底隔了一层。单单一个刘怀青并不能把刘荣光如何,最多伤层皮肉而已。
可若是有她爹出面指证刘怀青曾往京城刘家运送银两,届时便可治刘荣光一个贪墨之罪。
其三,淮阳通判是肥差,淮阳知府同样也是。正是有了这三点,她才敢主动来和陆寂谈这笔交易。
周家虽非名门望族,但祖上也曾出过一位紫金光禄大夫,也算配得上宣宁侯府大门。可那日她从同州客舍回去后不久就听说陆寂遇刺,万民书被毁,事情似乎隐隐脱离了她的控制。
于是她让她爹在暗中盯着刘家和同州客舍的动静,结果还没等他们查出端倪,郭楠突然死了!
事情发展之迅速,让他们措手不及。派人去仔细打听过后才知,原来是每日去给郭楠送吃食的婆子将消息传递给了刘怀青。
可那个婆子是锦衣卫安排的,其中若没有隐情,她打死也不相信。陆寂非寻常之辈,哪里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插暗线。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婆子就是陆寂故意安排的。
周淑则眉心拧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陆寂轻嗤,“周二姑娘是否太过异想天开?区区一个刘怀青也值得我拿自己来换?”
“那你当日为何又要答应......”
话还未说完,周淑则顿时愣在了原地,脊背发寒,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
那日的原话是“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所以陆寂根本没有同意,而她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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