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距离春节还余下一周的时候,这天,海城下了好大一场雪,整个世界都浸着一股白茫茫的冷。
晚上十点温念结束兼职从店里离开踩着厚重积雪回学校。
走至半程,兜里手里忽然响起。
温念摸出手机扫一眼,是个陌生来电。
蹙了下眉,温念接通。
然后,电话那端就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喂,你好,请问你是李桂兰的家属吗?李桂兰突发脑溢血入院,还望你尽快赶来医院——”
李桂兰,是外婆的名字。
可是,脑溢血……
怎么会突然脑溢血……
前两天打电话,不是还好好的……
温念陡然停住脚步,表情被抽空,空白的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雪,手腕剧烈一抖,手机就从掌心滑落,坠入积雪。
闷闷的一声,犹如有人在她脑海重重一击,下一秒,脑海中猛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嗡鸣声,一股撕裂般的痛意霎时蔓延了整个四肢百骸。
温念像是傻了,呆滞的垂眸望向落下积雪中的手机,眼泪无知无觉的滚出来。
像透明的雨,扑簌簌落下。
好半天,她才抖着手从积雪里捡起手机,重新放在耳边,不敢置信般恍惚道:“喂,能麻烦,您再说一遍吗?”
那边愣了一下,很快再重复一遍。
这回听清了。
那些话一字一句的落入了她耳朵,无比清晰。
温念感觉一颗心像是生生被撕裂,痛的她几乎要站不稳,她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撑着地面勉强站稳,艰涩问出医院的名字。
声音里像是灌进了风雪,哑的像老旧的风箱。
挂断电话,她用力的抹一把泪,订了从海城回南城机票。
明明也就两小时的时间,可在温念眼里,却漫长的像是一个世纪。
她如坐针毡的坐在座位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着。
眼泪不住的从眼眶涌出,被她用力擦掉,再涌出。
像是忘了关上的水龙头。
这漫长的两小时,她几乎不知怎么捱过,等下飞机的时候,浑身都僵硬成一片。
跑着出了机场,好几次险些摔倒,大口喘着气在街边打了车,直奔医院。
下了车,又是一阵飞奔。
这辈子温念都没跑的这么快过,快的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残影,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胸腔都快要爆炸。
可她不敢放慢速度,她怕晚一些,就再也见不到外婆。
一路跑进急诊,凌晨一点的急诊,惨白的灯光照耀着大厅,周围全是嘈杂的声音,痛呼声,祈求声,哭泣声,纷乱成一片。
温念无头苍蝇一般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茫然扫视一圈,又跌跌撞撞奔向问询台。
终于问到外婆病房,她仍不敢停留,穿过杂乱的人群一路跑过去。
等站在病房门口,却又一阵惊惧。
半晌,才用力喘两口气,走进去。
病床前,似乎是刚从急诊室出来,外婆还没醒,浑身插着各种管子,脸上戴着氧气罩。
温念看到她比她离家时愈发苍老的脸颊,看到她已经完全变白的头发,还有脸颊额角摔出来的斑驳伤口。
温念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一股剧烈的痛意包裹了她,夹杂着无比浓重的自责。
温念抓住外婆干枯的手贴着自己脸上,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是不是,她早些回来就好了。
是不是,她一直陪在外婆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总是这么不懂事,总是叫外婆跟着她,吃这么多苦啊。
眼泪斑驳了满脸,打湿了床单,护士从门外进来,看到她,诧异片刻,喊她去医生办公室。
温念勉力压下奔溃的情绪,跟在护士身后进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同她说起外婆的情况。
温念这才知道,外婆是在打扫时一脚踩空从椅子上摔下来骤发的脑溢血,情况很危急,需要尽快做手术。
而手术费用,是无论她在海城兼多少职,都无法赚到的数额。
从医生办公室离开,温念连愧疚都没时间,拔腿回家想办法。
想来想去,最后也好像只剩下卖房这条路。
这时候,温念才发现自己有多无能为力,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将这套房卖出去。
于是只能联系廖书婷。
廖书婷她妈妈得知此事从家里赶过来,帮她将卖房信息和眼下情况一并发布,广而告之。
兴许是这套房卖的急,价格压的很低,也兴许是实在看温念不容易,这条街上的一家邻居将这套房买下来。
不过他没很快急着收房,只让温念先忙家里的事,说等回头事情了结,再腾出房子也不迟。
温念感激跟他道谢,拿着钱去医院交了手术费。
手术在当天晚上进行。
彼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外面到处都张灯结彩,偶然还能听到大街小巷里传来几声爆竹声。
医院里却一片森冷,墙壁是森冷的,头顶的灯光师森冷的,每一寸贴在皮肤上的空气都是森冷的。
那股冷像是深入骨髓,冷的人哪怕抱紧身体都浑身打颤。
温念蹲在手术室的门外把脸埋进膝盖里,惶恐到极致。
她从来没有这样惶恐不安过,无声流淌的每一分一秒都像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坠落,将她劈的尸骨无存。
她攥紧手指,攥的不能再紧,齿关还是不住的颤抖。
廖书婷和廖书婷妈妈也来医院陪着她,见她这样,难受的走过来红着眼睛轻声安抚她。
温念低声说没事,浑身的惶恐却没消散半分。
什么都没用。
眼下什么都不能叫她心安。
除非,外婆从手术室出来。
可那扇坚硬的手术室门就像是被紧紧焊上,很久都没有打开,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温念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支撑不住,滑落在地。
彻骨的寒气从地面蔓延,顺着她的脊椎骨一路往上,温念脸色变得如同一张白纸,嘴唇却透出一股灰败的紫。
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就快要全线奔溃。
只余最后一口气堪堪吊着,叫她没有在这时昏过去。
就这样煎熬着,痛苦着,悲怆着,不过多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外婆被推出来。
温念愣了一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起身,趴到病床前。
外婆没醒。
看起来还是进手术室前的样子。
温念眼眶红着怔怔抬起头来看医生,问他外婆是不是没事了,是不是晚点就能醒来。
医生沉默几秒,才跟温念说手术不是很成功,外婆有可能醒来,也有可能再也醒不来。
一行泪从温念眼眶滑落,滑过唇角,汇聚在下巴,又猝然落下。
温念没再开口,她只是缓缓收回视线,跟在外婆身后,回了病房。
这一夜,她在外婆床前整整守了一夜。
听闻昏迷的人其实是能听到外界声音的,只要你一直跟她说话,一直喊她,她就有可能从昏迷中醒来。
于是温念又握着外婆的手不停的说话。
像从前絮絮叨叨的外婆。
说小时候的趣事,说和南城不一样的海城生活,说想吃的菜,说接下来的春节打算怎么过。
没有条理,不厌其烦。
从凌晨说至天空露出鱼肚白。
说到,声音哑的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终于,天光从云层泄出,在病房里洒下清晨的第一道阳光之际,外婆缓缓睁开了眼。
第41章 最好的爱
外婆终于醒来。
医生却并没有很欣喜。
来病房里看过外婆后,他只同温念说了一句,好好陪陪你外婆吧。
这句话温念其实听过,在高二暑假那年的宠物诊所里。
当时那个医生也是这么对温念和外婆说的。
于是温念懂了。
外婆不是好了。
只是回光返照。
她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很久,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怪谁呢?
她该怪谁呢?
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外婆?
怪医生没能救下外婆?
还是该怪这残忍的命运?
怪谁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没有办法了。
她救不回外婆了。
救不回了。
这一瞬,忽然一股巨大的无力和悲憷席卷了温念全身,病房外,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她弯下腰去,抬手捂住眼眼睛,眼泪却还是争先恐后的从她指缝间漏出来。
哭了很久,温念才一点一点将这股悲憷的情绪塞回麻木的躯壳。
外婆还在病房里等着她,她要平静的回去,好好的陪外婆走完这最后一程。
温念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掬起水一把一把扑到脸上,直至掩盖所有泪痕,才擦干水珠,仿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若无其事的回了病房。
外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温念喂她吃了些东西,又推着她下楼去晒太阳。
下午的时候,外婆忽然说想回家。
温念看着外婆,须臾,露出个笑,同她说好。
办了出院手续,温念带着外婆回家。
外婆看着挂在墙上的日历,倏然问她今天是腊月多少了。
温念说腊月三十了,今晚就是除夕。
外婆便叫她出去买了饺子馅和饼皮,两人一坐一站,在餐桌前包起饺子。
她们包的很慢,外婆是没力气,温念是不大会,包了两小时,总算是包出几十个饺子。
温念又想着今天是除夕,总不能光吃饺子。
她便同外婆说,今晚叫她尝尝自己的手艺。
外婆眼神慈爱的看着她,笑着说好,又嘱咐她小心别切着手也别烫着手。
温念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匆忙道一声好,躲进厨房。
靠在厨房门背后压抑的哽咽了两声,温念才开始在冰箱里翻食材。
今年的年货还未来得及购置,冰箱里没什么东西。
温念最后决定做两道简单的家常菜,一道西红柿鸡蛋,一道炒土豆丝。
可直至开始动手,温念才发现,这些年外婆有多娇惯她。
哪怕家中贫困,可温念几乎没怎么下过厨,以至于现在连这样简单的菜都的磕磕绊绊。
两道菜,在厨房折腾了一个小时,才艰难出锅。
温念将两道菜端上茶几,又下了饺子。
饺子煮好,电视里,这一年的联欢晚会也如期而至。
看着春晚温念陪外婆一起吃起最后一顿团圆饭。
餐盘里的鸡蛋是焦的,土豆丝粗的快要有半根手指那么粗,连温念都觉得难以入口。
可外婆尝了一口说好吃。
说完又满脸欣慰的吃力摸摸温念的脑袋,叹了一句我的囡囡长大了。
眼泪在眼眶打转,忍了又忍,温念才没叫眼泪掉下来。
吃过饭,温念怕外婆太累,问她要不要休息会儿。
外婆有些舍不得的说,今年想陪着她守岁。
温念便再说不出什么话。
她轻声应一声好,和外婆一起看春晚。
房间里太冷清,温念便借着小品相声边看边笑。
笑的弯了腰,笑的眼泪都落下来。
临近凌晨,没了小品和相声的节目,温念也擦擦眼泪,安静下来。
她看着电视里一张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开始等除夕来临,同外婆说上一声春节快乐。
不料外婆倏然开口:“念念,过来点儿,外婆有话跟你说。”
温念就凑到外婆跟前,像是从前一样,蹭到她怀里,抱着她手臂,撒娇道:“外婆你说,我听着呢。”
外婆抬起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柔的摸着她的头发:“过了今年,我的念念就19岁了,就是大姑娘了。”
“以后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天热记得多喝水,天冷记得多添衣,下雨别忘了带伞。”
温念听着听着,眼泪就不知什么时候溢出来,流了满脸。
她窝在外婆怀里,感觉落在她脑袋的手越来越慢,那道声音也越来越轻。
“以后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别叫自己太累。”
“从小到大,外婆对你没有太大的奢望,只希望我的念念以后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说完这句,头顶的那只手猝然滑落,顷刻后,垂在她肩膀,再没抬起。
而耳畔,也再没任何声音响起。
温念愣了下,低着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很久,她才缓缓抬眼看向外婆。
外婆安静的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可温念知道,那双眼睛再不会睁开了。
温念颤抖着手抚上外婆的脸,一下一下,不舍至极。
她一遍一遍轻声的喊着外婆,哽咽眷恋。
可外婆再不会如同从前那样,温柔慈爱的应她。
窗外不知谁家放起烟花,大团绚烂的烟火绽开在夜空。
电视里响起除夕的倒计时。
可外婆终究没能陪她走到2012年,她永远的留在了2011年,留在了温念的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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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没有子女,收养温念后,身边的亲戚也渐渐跟她断了来往。
于是邻居和廖书婷爸妈过来帮着温念一起操持外婆的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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