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棠立在长案前,而慎王立于书架之前,负手而立。
他与自己想象的‘慎王’相去甚远。
在今日见到他之前,他听说的‘慎王’无一不是弄权,暴虐,拥兵自重,弹压下臣,又曾与‘逆教’纠缠不清,虽原是高氏二公子,可与高氏不合,经年不见。
甚而有传言,说他是个脑满肠肥的瞎子。
今日一见,崔棠方知高檀绝非脑满肠肥,也绝非瞎子。
他生了一副罕有的好皮囊。
即便衣装素然,只着白衣黑氅,乌发黑冠。可他眉眼锐利,直视之时,宛若能轻易窥探人心。
崔棠应下了帝师的差事,半是欣然,半是畏然。
恰在此时,书阁外门扉轻动。
崔棠循声望去,见到一人转过屏风,掀开竹帘而入。
来人并非寻常女郎的打扮,而是黑衣裹身,腰缠帛带,足下一双黑靴,背悬角弓,英英玉立。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而发上只系了一缕红丝。
崔棠怔愣原地,旋即反应过来,她究竟是何人。
顾淼。
镇守凉危的顾将军。
崔棠不由多望了一眼,却忽地感到另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脸上。
他微微侧目,正对上高檀的视线,他的唇角仿佛露出一点笑意,可眉宇凌厉,目光迫人。
崔棠心头一惊,后脖陡然落下冷汗。
他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二人。
他拱手拜道:“既无别事,下官告退。”
他只听高檀应了一声。
崔棠再不敢停留,垂首退出了书阁。
他走出不远,方听一个女音问道:“他就是状元郎,你找的帝师?”
崔棠不得不加快脚步,不敢再听。
高檀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见到她的装束,却问道:“你将来珑郡不久,不好好养伤,可是着急出门见一见故人?”
顾淼在ê尤肥芰松耍不过是小伤,在来珑郡的路上已经好了大半。
可顾淼听懂了高檀的弦外之音,诚实答道:“我先前见到了念恩与念慈。”
自然还有高宴。
高檀薄唇紧抿,走到了她身前。
“念恩与念慈如今似乎与高肿叩眉近。”
顾淼想了想,仿佛确实如此,先前二人说话也提到了高趾枚啻巍
高旨薷了康安陶氏,倒也不住康安,反而和陶氏一同住在珑郡,少了纷扰,多了清静。
高檀见她不语,转而问道:“除却她们二人,可还见了旁的故人?”
顾淼反而一笑:“高大公子盛情难却,邀我一同去了天鹤楼。”
天鹤楼是城中酒楼。
高檀笑了半声:“大公子确实盛情难却。”
顾淼不接话,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她喝过之后,才慢慢地问道:“谢三好些了么?什么时候回去?”
谢三病了。数年夜而忘寐,万虑千愁,他去岁入冬过后便病倒了。
大旱初至,他不入朝,是为治旱,可长此以往,难免众人不疑。
因而高檀来了珑郡,半是治旱,半是掩人耳目。
“渐有好转,料想天暖过后,兴许便能好了。”高檀坐到了顾淼身侧,“顾将军想什么时候回去?”
顾淼思索片刻,她先前已经去康安悄悄看了一眼顾闯了。
顾闯这些年都在康安,不缺兵,也不缺战。
皇帝封赏不断,显然是捧着他,可廉绵两州,尚有孔氏余孽作乱。
顾闯领兵剿匪,是有功之臣。
转眼数年过去,他身在康安,仿佛真做了一个“臣子”。
今日匆匆一窥,顾淼却觉得他苍老了不少。
‘坐忘’丹毒虽已肃清,可兴许是伤了根基。如今的顾闯已是满头白发。
她沉默了下来。
高檀随之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不若五月,待到五月风暖,我们便启程北行。”
五月,尚有一段时日。
顾淼抬起头来,见高檀眉目疏朗,读懂了他的意思。
“好,待到五月启程。”
*
天和八年。
梁佑自懂事以来,便晓得他虽然是宫里的皇帝,可是他必须要听群臣的话,就是崔先生口中所说的‘纳谏’,而群臣之中,又有两人最为紧要,一者谢丞相,既是丞相,亦是舅舅,本就血浓于水。
梁佑心服口服。
二者,他却不服,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慎王摄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名义上,是在他这个小皇帝之下,可实际上,众人都说他是‘小’皇帝,而慎王是摄政王。
慎王甚至不住在康安,也不在珑郡。
他远在天边,远在邺城,只偶尔临近年关时,才会入京,便是入了康安,他也见不到慎王。
慎王要见的人比大殿檐上的瓦当还要多。
更何况,这两年,他多有懈怠,连康安也不大来了。
可朝中大大小小诸事,慎王无一不知。
就连丞相,他的亲舅舅,也唯慎王马首是瞻。
梁佑不忿又不解。
终于在天佑八年,这一年,他微服私访要去邺城。
出门之前,谢丞相与帝师崔棠本百般阻挠,说什么邺城太远,舟车劳顿,恐暑热太盛,并且北地毗邻北项,恐有埋伏。
他苦苦说了数月,都说不通,可忽然有一天二人便答应了他的“微服私访”。
于是,梁佑带着一众侍卫,乔装打扮,一路走马观花,走走停停地到了邺城之时,已过去了月余。
梁佑终于见到了高檀。
他进了慎王府的花厅,四下无人伺候,唯有一人立于花厅。
他长身玉立,身上着常服,雨过天青色深衣,袖纹若三道水痕。
“你就是高檀?”
“正是。”
梁佑仰头再问:“见到朕,你为何不拜?”
不料他反问道:“我为何要拜?”
“放肆。”梁佑生气道,“你是臣,我是君,你便要拜我。”
高檀于是伏低了身,平视他的眼。
梁佑虽然比寻常人家的小孩要高出不少,可是面对高檀,他自觉自己实在居于下风。
他耳边听高檀道:“你我二人在此,何必拘泥于虚礼。”
梁佑更觉气恼,可他也劝告自己不能中了他的圈套,于是暗自深呼吸了几次,转而问道:“你知道朕为何称你为‘慎’王么?”
“哦,这我倒有所不知,我是自己选了‘慎’字。”
事实的确如此。
他当时太小了,将出生还不足周岁。
高檀便恬不知耻地封自己为慎王了。
梁佑心有不甘地又问道:“朕微服私访而来,听说慎王似乎与顾将军多有龃龉?”
高檀微微一笑:“哦?我与夫人琴瑟和谐,有何龃龉。”
梁佑自觉终于占了上风,狡黠一笑道:“朕说的是顾老将军,在康安的顾将军。”
高檀面色不变:“这我倒没听说过。”
“你胡说!”梁佑忍不住道,“他们都说是顾大将军弄瞎了你的一双眼,因此你才抢了他的女儿做夫人。”
高檀敛了笑意:“你听何人说的?你身旁的宦官说的?”
梁佑面上一僵,莫名感到有些害怕,否认道:“不,我……我是听路上的人说的。”
“原来如此,你不必在意道听途说,随崔先生多读书,方是紧要。”
梁佑脸上一热,扬声道:“高檀,朕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长大,而你也会老的。”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不,我的意思是说,你不可能永远压我一头,我不可能永远听你的!”
高檀听罢,颔首道:“你说的倒也不错。”
梁佑愣住了:“真的?”
话音落下,几声足音响起,梁佑扭头去看,只见花厅又进来一个美人儿。
她一身红裙,乌发上斜插了一柄黑玉笄。
他在细细看她,而她也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你又是谁?”梁佑问道。
顾淼并未从小皇帝脸上看出齐良的影子,心中颇有几分失望。
兴许是被他瞧出了她的失望。
小皇帝拉长了一张小脸,仰头问道:“朕问你话,你又是谁?”
“顾淼。”
梁佑恍然大悟,“你就是顾淼。”顿了顿又说,“我看你长得不像顾将军。”
顾淼笑了:“我看你也长得不像齐……先帝。”
梁佑有些不高兴了,面前的这两个人,谁都不会说好话哄他。
他背过手去,在花厅中踱了几步,问道:“我今晚就住这儿?”
顾淼点头道:“正是。你住上三日,便可打道回府了。”
梁佑瞪大了眼:“为何才三日,起初说好了,可以住半月。”
顾淼反问道:“你不会弓马骑射,留在这里有何用?”
梁佑双手抱胸,气鼓鼓道:“谁与你说,我不会弓马骑射。”
顾淼笑道:“那你随我去马场?”
“去就去!”
梁佑如愿地在邺城停留了半月,临别启程之际,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不舍。
不,他肯定不是舍不得这里。
隔着一道车帘,梁佑坐在车里,车外立着慎王和顾将军。
“朕要走了。”他仰头道。
“慢走。”顾淼答道,而慎王却没说话。
梁佑望向慎王,重复道:“朕要走了。”
高檀方才道:“保重。”
梁佑生气地一把扯下了车帘。
待到马车渐行渐远,顾淼方才朗声而笑。
高檀回头问:“有何可笑?”
顾淼答道:“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你从前同我讲过的故事。”
高檀默然须臾:“是恶犬与鹿的故事。”
顾淼点头:“正是。”
一个村庄里原本有鹿,后来又来了恶犬,因为恶犬,鹿才变得警觉与迅捷。
“你说梁佑是鹿,而我是犬?”
顾淼摇摇头,恶犬与鹿像是曾经的谢朗与高檀,而如今的高檀与梁佑却并非如此。
“倘若梁佑是鹿,你便也是鹿,不过你是假装鹿蒙虎皮,引火上身。”她笑了一声,话音渐低,“只是不晓得往后梁佑会不会领你的情?”
高檀随之一笑:“领情如何,不领情又如何,但求俯仰无愧。”
便是他不领情,往后他也有让他领情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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