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檀终于侧目,朝她望来,可一双眼如古井无波。
“顾姑娘何必出言不逊?你我不是已经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吗?你不是说你爹欠我的,你已经还了么?”
顾淼正欲答,脑中忽地想起,悟一对着鸽笼说的话,说鸽子无缘无故,舍身取义,以身试药是大功德。
好一个大功德!
她不由更怒,两步走到高檀身前。
高檀脸上微变,一时却没有动,任由她居高临下地看他。
灯影跳跃在他的发上,光晕随之流转,可他的目光实在黯淡。
“高檀你为何不在康安?罗文皂便如此予取予求,由着你替他试药?”
顾淼怒火中烧,可喉头苦涩,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
她不禁抬手,想摸一摸他的眼睛,可抬起手来,五指却在发颤。
她索性握成了拳,背过手去,说道:“我先前也瞎过,罗文皂将我治好了。想来他也有办法,医好你的眼睛。”
她别过眼:“你现在躲在此处,也躲不了多久,无论谢氏也好,还是刘蝉也好,亦或是小葛木,他们若晓得你真盲了,说不定……”顾淼顿了顿,“说不定……你便活不成了。”
“顾姑娘何必杞人忧天。我盲与不盲,在此地抑或康安,又有何所谓?”
顾淼眨了眨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绪,问道:“你是怪我杀了谢朗?杀了你的师傅?”
高檀蹙了蹙眉,抬头朝声音源处望去,可是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只平淡地答道:“我为何要怪你?当日若不杀他,他便要杀我。”
顾淼心头一颤,低头再看高檀。他的目光落在桌边。
他竟真看不见了,竟是因为顾闯。
荒谬。
顾淼想要一笑了之,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的眸色如同无月的寂夜,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
顾淼心中哀声一叹,朝旁侧走了半步,坐到了他的身侧。
桌上一灯如豆,两条影子纠缠映在地上。
二人默然数息。
“你……”
“你……”
高檀抬了抬手,顾淼便道:“罗文皂如何说?”
他抿了抿唇:“并非全无可能,但我约莫要瞎好一阵子了。”
他话中的云淡风轻,令她不由生怒。
“你好似全然不在意?”
躲在此处,何时才能回康安。
顾淼咽下半句没问。
“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好一个木已成舟。
顾淼不禁苦笑了一声,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不做皇帝了么?你不回康安了么?若真要人试药?你何愁找不到旁人?何苦要你来以身试药?”
高檀循声望来,黑漆漆的一双眼默然凝视她。
桌上灯火轻摇。
“你知道是为何?”
顾淼双肩一落,她晓得高檀向来有的是手段。
她沉默了下来,耳边听高檀又道:“你自然光明磊落,而我从来就是个小人。”
顾淼慢慢地眨了眨眼,眼眶微微发热。
她握了握双拳,沉声问道:“你……你不恨我爹么?”
碧阿奴不是鹤娘。
碧阿奴是真正地陪伴过高檀的阿娘。
从前高檀说过,碧阿奴惯爱在檐下听雨。
可过去也好,现在也罢。
顾闯从来都没打算放过高檀。
“恨啊。”高檀垂眸,“恨又如何?”
顾淼牢牢地注视着他。
他似是一笑,半真半假道:“你最好长命百岁。你在一日,你爹便能活一日,你若死了,我第一个便要杀他。”
顾淼呼吸一滞,听他又道:“我的确不想再见到你死在我眼前了。”
他的话音又低又沉,目光黯然。
前尘往事从未退却。
她险些忘了,她的确曾经死在了他的眼前。
顾淼双手微颤,立刻强迫自己扬了扬下巴,缓声问道:“那康安呢?若等你养好伤再回去,说不定小皇帝已经坐稳了皇位。你拘着小葛木,也拘不了多久。”
“坐稳便坐稳吧,也是他们的本事。”
“你不怕谢氏在只手遮天?又是另一个谢朗?”顾淼蹙紧了眉。
高檀却摇头道:“谢三不会。”
谢昭华不是谢朗。
顾淼再坐不住,站起身来,高檀随之仰头看她,眉心紧皱。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眼,却又收回了手来。
她转身走了两步,方回头道:“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自马堡匆匆而出,顾淼打马狂奔,奔至小院前,抬头一看,遮蔽明月的乌云已经散去。
天边一轮冷辉,照亮了寂夜。
她丢开缰绳,抬手一摸,摸到了脸上的水迹。
顾淼用袖子轻轻拂去,翻身下马,原地默立了小片刻后,方才进了院子。
流云映月影,转眼便是一夜。
罗文皂一觉睡得分外深沉,醒来之时,只觉口干舌燥。
他洗漱过后,又饮了热茶,方觉浑浑噩噩的脑袋清明了一些,细细回想了昨夜之事,顿时大惊。
他都说了什么!
恰在此时,顾淼又找上了门来。
二人只简单说了说顾闯的情况。
罗文皂便听她问道:“你能医好他的眼睛么?”
他心头一跳,这个‘他’不言而喻了。
罗文皂心虚地支支吾吾道:“兴许……兴许能治好。”
顾淼面露不解:“既是用药毒瞎了,既知药方,难道找不到解药?”
罗文皂正色道:“此事难解。坐忘是剧毒,解毒之药亦有毒性,相生相克,可高二公子先前没中毒,因而……兴许能找到解药。”
顾淼‘嗯’了一声。
罗文皂见她脸色,心下一沉,不禁宽慰道:“某定当竭心尽力,此毒不解,我便不走。”
顾淼颔首,想了想,又道:“此事,你切不可再告诉旁人。”
罗文皂晓得其中厉害轻重,昨夜真是喝酒误了事。
“自然守口如瓶。”
冬去春来。花州外的ê颖融雪化。
顾闯身上的丹毒基本肃清。
他虽尚不及从前,可也不再缠绵病榻。
大部驻军回了邺城,花州附近只余数千人,康安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谢朗竟然死了,小皇帝即了位,而摄政辅国的既有谢氏,亦有康安城中的诸门,今春甚而还有科考选官。
顾闯只觉恍若隔世,没了‘坐忘’的头痛,长久压在他身上的重压似乎已经卸下。
回想起猎场种种,他甚至觉得自己实在鲁莽,亦是可笑。
碍于顾氏强兵,至今康安还未有人来找他麻烦。
当然,也是顾淼的功劳。
他能从丹毒解脱,既是缘于罗文皂,也是顾淼的缘故。
可是,顾闯依旧心中不甘。
他想回康安。
这几日,他一直在寻机会,想与顾淼长谈此事,可是他发现顾淼并不时常在院中,而她似乎也没有去花州。
他问过她,而她闪烁其词,只说是去花州买药。
顾闯本能地不信。
她是他的女儿,他养大了她,还能不晓得她?
顾闯养病期间,此地军中大部分人都唯顾淼马首是瞻。
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派人跟着她,于是顾闯打算自己暗中跟着她。
他行军多年,追踪隐迹,向来得心应手。
第143章 左右
天色将明,顾闯听到了马房传来的动静。
他立在一墙之隔的院落,待到听到马蹄远去,方才闪身而出,挑了一匹快马,追了上去。
清晨薄雾中,顾淼一路往北而行,选的也是僻静小道,显是为了避人耳目。
顾闯心中愈发生疑,不晓得究竟是何缘故。
顾淼策马疾快,可他也不敢跟得太紧,怕被她中途发现,前功尽弃。
越往北行,晨雾越浓。
不过是小半刻的功夫,顾淼的踪迹便隐入了雾中。
顾闯勒马而停,默立一刻,待到几缕清风吹散过雾气,复又策马而行。
他在林中绕过几圈,才见一条小路继续往北而行。
天边的橙日升得高了些,顾闯终于见到了一座空旷的马堡,石墙之中,唯有一座木楼高耸。
果真有异。
他环顾四周,却未见一兵一卒。这里断然也不是顾氏的落脚处。
顾淼却在这里。
顾闯勒马而停,正准备翻身下马,进入马堡,远远地却见一团白色的影子由远而近奔来。
犬吠声若平地惊雷,乍然而起。
项獒!
顾闯从前和它们打过交道,此犬极为凶悍。
他伸手去摸腰后的短刀,却听顾淼的声音道:“白熊,回来!”
那项獒听到人声,竟真停了下来,朝后一望,又再扭回头看了一眼顾闯后,转身奔了回去。
顾闯心头一凛,见顾淼自小楼里走了出来,那一只项獒走到了她的脚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膝盖。
这是她的项獒?为何她会在这里?
二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立了片刻。
顾淼率先抬步朝他走来。
顾闯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待到走到近处,顾淼问道:“阿爹为何来了?今日身上可有不妥?”她朝他身后的马匹望了一眼,又问,“阿爹是跟着我出来的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如常,似乎并未恼怒,而那项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却紧紧地盯着他。
顾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他斟酌道,“今日身上并无大碍,我见你这几日忙忙碌碌,因而……因而前来查探……我……”他难以启齿道,“并非有心窥探。”
顾淼笑了一声:“阿爹既来了,也见到我好好的,此地并无威胁,阿爹好些早些回去吧,晨时霜露重,还是等养好了身体,再骑行赶路吧。”
言语客套,亦是关心,可顾闯皱了皱眉:“此地究竟是何人居所?”
顾淼抬眼望他,话音坦荡:“是一故友,并非敌人。偏安于此,是因不喜打扰,阿爹还是快回去罢。”
顾淼劝他离去,他也应该离去。可顾闯脑中忽地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
他还记得当日他在猎场如何被擒。
故友?
“是姓高的住在此地?”顾闯声音沉了两分。
康安的消息,他早已听说,高恭虽是,可宫里将爵位给了高氏,封侯之地是在康安以外富庶之地。
为何姓高的会躲在此地?
高宴竟如此窝囊么?
他抬脚便要上前。
顾淼伸手一挡,顾闯定睛一看,见到了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刀柄。
顾闯不由一惊:“你真要拦我?”
顾淼敛了笑意:“阿爹已是不请自来,此地清静,不便多扰。”
“你就这么向着姓高的,我要去会一会他都不行?”
顾淼徐徐道:“若无高檀,便无罗文皂,没有他,阿爹不可能就此痊愈。丹毒害人不浅,罗文皂是阿爹的恩人,高檀也是。”
是高檀而非高宴!
顾闯心中一跳,万万没料到高檀还肯救他?
莫非孔聚并未将榔榆旧事告诉他?
对,高檀不会知道。
倘若知道,高檀绝不会救他。
顾闯怔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
耳边却听顾淼声音平静道:“往后阿爹还是不要再见他了。杀亲之仇,不共戴天。高檀虽然救了阿爹,可恩恩怨怨,岂能说忘就忘。高恭从前或可不在乎碧阿奴,可高檀忘不了。”
顾闯脑中霎时空白,立刻抬眼牢牢地盯住了她。
顾淼面色未变,既无憎恶,亦无鄙薄。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顾淼为何知晓,从何知晓?
对了,一定是孔聚!肯定是孔聚!
可是,孔聚已经死了啊。
顾淼只见他的面容刹那惨白。
她早该如此说了。
“阿爹,还是回去吧。”
久不见天日的过往,仿若陈尸,早已枯朽,却被人硬生生扯了出来,在日光下暴晒。
顾闯避过她的眼神,语调艰涩道:“他也晓得?”
这个‘他’是高檀,是碧阿奴的孩子。
顾淼点了点头:“知道。”
顾闯双肩落下,牙关紧咬,双颊肌肉微微发颤。
以德报怨,他想,可笑的高檀居然真是在以德报怨。
而顾淼……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转而问道:“今日你是故意引我来?”
“是也不是。”顾淼答道,“我其实并没想到阿爹会痊愈得如此快。”
顾闯握了握拳,开口问道:“我打算回康安,你呢?”
顾淼蹙了蹙眉,话到嘴边,本欲相劝,可最终只摇了摇头:“我不回康安。”
此时此刻,顾闯终于明白顾淼的意思。
她救他,她还认他是阿爹。
可是她再不肯任他摆布了。
不,从很早开始,顾淼便不肯由他摆布了。
顾闯颓丧地转过了身,一路走到了马旁,他回身再看,顾淼已不见了踪影。
耀日缓缓攀上了中天。
顾淼轻手轻脚地上了二层。
高檀早已醒了,正坐在桌旁以手触摸桌上的竹牌。
这是一种特制的竹牌,上面刻有不同的纹样代表不同的文字,地点与事项。
高檀眼盲过后,特意刻了竹牌,悟一和肖旗等人一直用竹牌与他传信,既省时亦可保密,可惜竹牌也只能表达精简的意思,大多时候,他也需要有人为他读信。
顾淼见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醒了,是谢三又来信了么?”
高檀朝她望来:“顾大将军来时,我便醒了。”
顾淼神色一僵,虽知肯定瞒不过他,却没料到他竟能如此轻飘飘地说出口。
她沉默一瞬,听他又问:“怎么?你先前将你爹气走了,心中还是不痛快?因而在楼下盘桓抹泪?”
“胡说!”顾淼下意识地抹了抹眼,转念又想道他根本瞧不见,于是硬声道,“你想太多了,我现在早已是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高檀倒希望她是铁石心肠。
高檀抿了抿唇,朝她扬了扬手边的书信:“谢三确是来了信,你来帮我念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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