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中,刘蝉终于等来了高宴。
高氏族中,几位高恭的同辈都从湖阳赶来了康安。
高宴风尘仆仆赶来,见刘蝉如常地坐于花厅之中,着一身素衣,端坐方背椅。
他立刻明了:“你未有疾?”
刘蝉笑道:“我不如此说,你肯回来么?”
高宴不答,只拿一双眼默默望向她。
刘蝉缓声道:“宫里传了旨,追封将军为郡王,爵位承袭,因而你不得不回来,你是长子,自要袭爵。”
“我没有兴趣。”高宴转身欲走。
“站住!”刘蝉起身,走到了他身侧,“倘若你不袭爵,说不定便会落到高檀身上,你甘心么?”
高宴冷笑一声:“你该问,高檀甘心么?”
刘蝉面色未变,顿了须臾,低声问:“你呢?难道你不想么?”
高宴定睛看了一眼刘蝉。
刘蝉看似柔弱却从不柔弱。
“原来如此,你煞费苦心,是为了走高恭的旧路?”
刘蝉眨了眨眼:“我自不是为他,我是为你,难道你没有想要的东西么?宫里只余一个贵妃,谢三是读书人……”
权欲,她早就知道了,有权才能有欲。
高宴蹙了蹙眉,一时觉得刘蝉的面目有些陌生。
想要的东西。
高宴垂下了眼,转而问道:“这几日,高檀可在城中?”
刘蝉压下心中的不快,答道:“听闻他在与谢家三郎一道,同内阁几位大臣同修新律。”
“小葛木人呢?”
刘蝉语调似有不满:“高檀将他从将军府弄走,安置在了别处。”
高檀大概是将小葛木暂时箍在了康安。
修新律,为了谢氏,到头来,东奔西走,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高宴朗声而笑。
*
冬日清寒,康安城中甚为凄清。年关在即,可城中也没有丝毫庆典的氛围。
漫天缟素,皇城沉默地伫立着。
谢朗的尸身被悄悄地运回了康安。
即便外面冰天雪地,可他的样貌也实在不好看了。
谢昭华只敢看了一眼。
他不得不召集了谢氏族老,将谢朗的死讯先告诉了诸人。
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震惊大过了哀恸。
在此紧要关头,谢朗死了。
众人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恐惧。
“他……他是如何……”
谢昭华缓声答道:“谢相是为丹毒流传一事,去了花州,却被北项游商与逆教一流伏击,不幸身中埋伏……”
此时提及北项是上策,皇帝将死,无论如何康安不会同北项因为游商和逆教大动干戈,而此死因也保全了谢朗的名声。
其中一个族老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谢朗因为剿灭丹毒而死,在康安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比梁从原身死更甚。
城中原本对梁从原的身亡便有诸多猜测,以为是谢氏杀了他的人亦大有人在,而谢朗为了避嫌,因而才蛰居了本月。
然而,谢朗却是为了丹毒,亲去了花州,因而身亡。
朝野大恸。
顾淼听闻谢朗丧仪之隆重已是半月之后,谢朗之死成就了谢氏之名。
她颇觉可笑,可如此忠义之名下,也保全了她。
顾淼沉默了一会儿,方问来人:“罗大夫吩咐找的鸽子,找到了么?”
随扈点头道:“已交予大夫了。”
顾淼起身去了罗文皂的院子。
这一段时日,为了研制‘坐忘’的解药,罗文皂一直在用鸽子试药。
顾淼一进院子,便见悟一对着一个偌大的鸽笼念诵经文。
虽然她晓得他从前是个和尚,可她鲜少见他诵经。
待到诵经完毕,悟一方才转过脸来,对顾淼道:“无亲无故,以身试药,这些鸽子是有大功德。”
罗文皂虽有白氏药方,可坐忘是改良后的丹药方子,他调制出的药剂目前只是遏止黑斑的蔓延,并不能治本。
是以,他调整了更为激进的解药,用鸽子试药。
这是送来的第五个鸽笼了。
罗文皂披头散发地用房中出来,眼下两层青黑,只管提起鸽笼便要往里走。
“大夫,等等。”悟一叫住了他,“寻解药自是紧要,可你也是肉做的,自要歇息一番。这附近有处温泉,我带你去走一趟,也算松松筋骨。”
罗文皂想要拒绝,可悟一拉着他的袖袍便往外走。
他只好半推半就地随他走了出去。
第141章 无常
二人走后,顾淼便去另一处院子查看顾闯。
他们的队伍又向西进了一些,寻了一处寻常院落供顾闯疗伤。
近来,顾闯大部分时候都是半梦半醒。
顾淼轻声推开院子的木门,踏进幽静的小院。
西边的夕阳洒下一片金色光辉,映得檐上的瓦当微微发亮。
屋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香,顾闯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似在梦中挣扎。他偶尔喃喃几句,顾淼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顾淼立在床边,低头看着顾闯。
黑斑的蔓延缓慢了一些,至少他的脸上还未有黑斑的痕迹。
屋外风起,吹动窗棂微微作响,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窗外的余晖透进来,洒在顾闯虬须覆盖的脸上。
他看上去苍老且虚弱。
顾淼抿了抿唇,心绪翻涌,终于开口问道:“阿爹,你后悔吗?”
床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眼皮微微动了动,但并未完全睁开。
顾闯的喉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哼。
顾淼眼眸低垂,等了片刻,本欲转身而去,可顾闯的眼皮终于缓缓抬起。
他的目光涣散了一瞬,旋即落在才顾淼的脸上,仿佛认出了他。
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后悔?我从不后悔……”
顾淼心中微微一震,却见顾闯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多言。
“阿爹……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眼皮颤了颤,分明是听到了这句话。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小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爱屋及乌吧。”
顾淼愣了一瞬,这个答案并非出人意料。
“爱屋及乌。”
是为了鹤娘。
顾闯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声音又低又哑:“让我照顾好你。我欠她的只好这样还。”
顾淼牵动嘴角,憋出一个微笑:“我想阿娘还是会高兴的,从前你把我照料得很好。”
屋中寂然,再无回响。
夕阳西照,罗文皂随悟一回到了炼药的院子,脸色变了又变,真是一言难尽,最终化成一句硬生生憋回去的长叹。
罗文皂钻回了屋中,调制新药。
五日过后,天空飘下了雪花。
顾淼在为顾闯擦脸颊时发现,他的耳边长出了指甲块大小的黑斑。
她心中一沉,立刻去寻了罗文皂。
罗文皂赶来一看,也是心头一惊。
先前缓解丹毒的药草不大起作用了。
顾闯胸腔起伏,呼吸也仿佛变得轻浅了。
如此下去,说不定顾闯撑不过几日了。
顾淼急道:“罗大夫先前说的新的药方,可能用了?”
罗文皂皱紧了眉头:“药剂确已调配,只是……尚又缺憾,还需调整配方,最快,最快也要三五日才能以查效用?”
“是何缺憾?可是大缺憾,若是小错,如今也顾不得了。”
罗文皂犹豫片刻,据实以告:“那药丸鸽子食了,虽未死,可都成了盲鸽。”
顾淼追问道:“你先前说过,鸽毕竟是鸽子,便是成了盲鸽,人若用了,也会变盲么?”
罗文皂晓得她是心急如焚,可心中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嗫嚅道:“按说,人也是会盲的……”
顾淼抬眼朝他看去,罗文皂立刻转开了眼,飞快道:“不过我有办法调制配方,只需三五日,便可知晓能不能给将军用药?”
“三日还是五日?”顾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罗文皂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悟一,咬牙道:“三日。”
顾淼长揖道:“多谢。”
吓得罗文皂立刻伸手去扶:“你先起来,你快起来!”
说罢,他再不耽误地回到了屋中调配解药。
当夜,顾淼难以入眠,听到了窗外的马声,推窗瞧去,是悟一趁夜策马而去。
三日过后,顾淼终于等来了罗文皂新制的药丸。
“虽有一定毒性,但此刻只能先试一试了。”罗文皂为难道。
黑斑已经爬上了顾闯的脸颊。
顾淼不能再等了。
她接过药丸,道:“便是小错也无妨了,只要能救他一命,便是盲了也是盲了。”
顾闯半梦半醒,就着清水,服下了药丸。
此刻,罗文皂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他抬手抹了一把汗,坐到了榻前的椅上。
“今日我就守在此处,倘若有变,也好随时应对。”
顾淼颔首,也坐到了他的身侧。
二人照料顾闯多时,对于他脸上黑斑的变化最是清楚。
二人守了一日一夜,惊喜地发现黑斑并不像前几日一般蔓延,甚至脖上有几处,隐有结痂脱落之势。
宛如一块大石落了地,罗文皂兴奋地振袖道:“许是成了,再观察三日,若是可行,我便将药方送到康安,送到谢三手中。”
罗文皂的估计不错。
三日过后,顾闯的黑斑再无蔓延。
可病去如抽丝,过了整整三月,他脸上,脖上,背上的黑斑才结痂退却。
他头疼的毛病也缓解了不少,可是丹毒伤身,要彻底肃清余毒,是个漫长的过程。
药方早已被送进了康安。谢昭华将药方于南越推行,甚而惠及了北项,而谢贵妃,如今的谢太后,虽是早产,可也顺利诞下了麟儿。
是个男婴,单名一字‘佑’,梁佑。
顾淼捧了两坛陈酿,去寻罗文皂。
小院中的鸽笼已空了大半,全须全尾的白鸽都放了,剩余几只盲了的白鸽,都被罗文皂成日好吃好喝地供着。
顾淼一掀开坛盖,罗文皂便寻着味出来了。
“好酒!这是哪里寻来的好酒!”
罗文皂从前爱酒,现在也爱酒,只是克制了许多,眼下已无要事,又遇好酒,自然两眼放光。
顾淼提起酒坛为他斟了慢慢一碗酒:“大恩不言谢,特意寻了周围的好酒来,送给罗大夫。这酒唤作醉酒,听说千杯不醉的人,也要分外当心,醉酒初识不醉,待到醉识,已不分东西。”
罗文皂挽起袍袖,咕噜噜先饮了一口,大呼痛快。
顾淼提起酒壶也为自己斟酒,与之对饮,从日头当中,饮到日落西山。
罗文皂早已醉得呼呼大睡,可顾淼清醒得很。
罗文皂自酒坛饮酒,她自酒壶饮酒,孰真孰假,实在无须多言。
小院的天光一点一点地黯淡。
罗文皂被人抬回了屋中,顾淼也敛了唇边的笑意。
她挑了一匹快马,一路朝北而去。
找到那一处马堡之时,周遭已是黑漆漆一片。
马堡之中,唯有一方阁楼,楼檐飞宇处挂了几只白灯笼。
她策马跨过,跃过矮墙,迎面便是一支铁箭。
她闪身避过,只见一人打马而出,正是多日不见的悟一。
先前,是他将药方送到了康安。
顾淼猜他也会回来。
悟一笑了一声:“罪过,我还以为是哪个小贼,原来是顾姑娘。”
顾淼打马上前,只问:“高檀在这里?”
悟一又笑一声:“何必明知故问,容我猜一猜,顾姑娘是如何找到此处的?”他顿了顿,叹道,“罗文皂是个酒鬼,什么话说不出口。”
顾淼没有会他话中讥讽,只一夹马腹朝小楼而去。
“岂能说话不算数,先前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悟一抽出腰间长剑,意欲挡她,顾淼闪身,抽出背后短刀,与他一撞。
“叮”一声响后,她矮身而过。
悟一,也不是真要拦她。
奔到近处,她才惊觉四周幽静,连风声也无。
她心跳蓦地快了两分,勒了缰绳,翻身下马。
除却一个悟一,楼外仿佛再无旁人。
顾淼推门而入,门扉发出吱呀一声响。
楼中并未点灯,她心中不由一沉。借着檐下的微光,扫视了一圈,并不见人影。
顾淼顺着西侧的楼梯往上而去。
楼上一点幽亮,随着她拾阶而上,愈发光亮。
她听到了轻缓的脚步声。
抬眼望去,一道人影已走到了楼梯的尽头。
他逆光而立,一身白衣,发上的玉笄隐隐流光。
“高檀。”她开口道。
他朝后退了一步,屋中的光芒洒在他的面上。
他的一双眼依旧如点漆,如沉墨般。
“顾淼。”他唤了她一声,目光却没有朝她望来。
顾淼两步跃到他身前,咫尺之距,他眨了眨眼,双眸漆黑,几与平常无异。
顾淼抬手往左,被他的右手稳稳接住,可她右手再动。
高檀本欲抬手阻拦,可落了空。
他发上的玉笄被她轻而易举地拔了下来。
顾淼沉下脸道:“你真瞎了?”
第142章 烛影成双
随她动作,高檀的乌发立时半落了下来。
顾淼这才惊觉,他的颧骨微耸,整张面目似乎瘦削了不少。
她不由一愣,只见高檀转身欲走,嘴上却道:“没瞎,他们哄你的。”
顾淼蹙紧了眉,转而低头细看他的脚步。他的脚步轻缓,倒也不算有异。
她抬眼再看屋中摆设,一桌一椅一榻,并无旁的多余陈设。
高檀兀自坐到了桌旁,垂眉道:“顾姑娘倘若没有要事,我便不多留了。
顾淼笑了一声:“高檀,你是不是……装神弄鬼?”她皱紧眉头,“你是不是假仁假义?”
说罢,顾淼立刻去看高檀的手,他垂在桌侧的右手小指微微颤了颤。
高檀在说谎。他远没有话中的云淡风轻。
顾淼感到一阵久违的怒意,耳中嗡嗡乱响了两声,她情不自禁地扬声道:“我看你就是……”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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