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依依瞥她一眼:“若是叫上公子,我们可就进不了玄字号包厢了。”
其他人无不点头:“是啊,要是和兄长爹爹一道,坐大堂倒也不是不行。”
“但有包厢,谁愿意坐大堂啊?”
“听说玄字号到宙字号,四间都是专给女客用的包厢?”
最后这一句问的是薛依依,因着她们今日聚会,全是薛依依一个人张罗起来的。
这位南州巡抚之女在京城贵女圈里,也算小有名气。
一则薛依依爹娘都是江南人,身上也有些江南美人的婉约气韵。
但她在塞外草原降生,随着薛旸四处宦游,天南地北都见过,又比京城闺阁小姐们多了眼界见识。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杂糅,令这些从出生就没踏出京城半步的小姑娘们很是好奇。
加上薛家从不限制薛依依读书,能读会写,偶尔聚会后写几句俏丽的小文,也让手帕交们赞叹不已。
若说京城诸位小姐,彼此之间毫无半点勾心斗角,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光是薛依依抢先一步知道沈记这个好地方,都难免叫人轻轻嫉妒一番。
但若说她们四处见不得人好,那更是荒谬。毕竟京中聊得上话的小姐,又能有几个?
这都不知道珍惜,莫不是喜欢跟大字不识的丫鬟鸡同鸭讲?
那海天蓝裙的郑小姐郑梦娇,家中有个做御史大夫的爹,严苛板正,家里女子即便识字,按规矩也只许读《女诫》《女训》之类的文章。
但这做爹的到底疼爱女儿,郑小姐看些情爱话本,或旁的不合礼数的东西,他也抬抬手就罢。
时间一长,养成郑梦娇直言直语,不受拘束的性子来。
一次聚会里,她偶然撞见薛依依写小诗讥讽一位不许外嫁女归家的老大人,顿觉投缘,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这时也轻快地打趣:“依依,我们可都是看了你的文章才被哄过来的。一会儿见了沈记掌柜,说什么也要长包一间,这里可比家里舒服多了!”
“少了那么多规矩,能不舒服吗?”
“要是让祖母知道我吃饭时还跟人说话,少说得罚我一个月没有新衣服穿!”
“就是,依依你都算好的,薛大人又不常在京里。我才倒霉呢......”
抱怨之际,门口又是一阵敲门声。
离摇铃最近的郑梦娇伸手拉了拉上头的绸绳,铃声一响,门被推开。
一名约摸不到二十的少女出现在门口。*
郑梦娇反应极快,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是沈掌柜?”
薛依依轻轻瞪她一眼:“是沈掌柜。”
沈荔冲着这群鲜妍多样的美丽小姐们微笑点头:“诸位好,我是沈记掌柜,沈荔。”
她动作迅速,和身后的宁宁、周全周安两兄弟一起上菜,很快就把这张圆桌铺满。
八位客人,即便都是女孩,每样菜品也至少有两份。
一道道介绍过来,沈荔又问了些包厢体验,准备日后改进。
“都很好!就是不能提前预约,叫人有些遗憾。”
“是啊,我下个月生辰,要是不能提前预约包厢,万一到时来了没有空位,又该如何?”
沈荔点点头:“诸位所言,我都记下来了。”
“包厢目前只有天地两间,开放给会员预约。入会预付二十两银子,除了预约包厢,大堂的位置也可以预约。”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犹豫太久,纷纷道:
“那我也要当这个会员!”
“我也要!”
“二十两银子在哪儿交?”
沈荔抿唇一笑,目光往桌上一扫,见这一大桌女客点了骨汤、辣味、清水三个锅子,便想起至今未见踪影的番茄,不免遗憾。
自己忙于沈记琐事,终究不如这些客人们有钱有闲、见多识广,倒不如......
“平日若是见到一些新奇的蔬菜水果,也可往沈记送信,”沈荔说,“若有新菜,会下帖子请会员来尝鲜,再决定要不要对外售卖。”
一众小姐面面相觑。
她们若也成了会员,岂不也能决定沈记的菜单?
自己的意见能这样被重视,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那我要好生留意了!我家有门姻亲,专做西域生意,每年送来不少新鲜玩意呢!”
“我也叫家里堂兄替我关照着!他在鸿胪寺当个小官,也算见多识广了!”
“有的海商常往我家送礼,可以探听一二......”
郑梦娇眼珠一转,拉着薛依依的手腕过来,走到沈荔面前:“沈掌柜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位手帕交是个极有学问的。”
“那天她在沈记吃了道玉腌鱼,回家挥毫成章,写了篇品鉴的感悟呢!”
“是吗?”沈荔眼睛微微睁大,微微笑着看向薛依依,“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拜读薛小姐的文章?”
她的态度,让郑梦娇自己都有些意外。
若要说正经严肃,那自然是没有的,毕竟沈掌柜生得和气亲切,含笑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心里熨帖。
但要说戏谑轻视......
那更是半点没有。
该如何形容呢?似乎在沈掌柜眼里,女子写文章既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是一桩荒诞逗趣的乐事,反而很、很......
——很稀松平常。
仿佛在她看来,女子写文章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只要是人,就要喝水;那么只要识字会写,就可以写文章,又何关男女呢?
沈荔平常的态度,让薛依依的紧张也少了些许。
不知怎的,她很害怕沈掌柜的反对。
若是沈掌柜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赞同,她可能都会立刻收回自己的话,日后再也不提笔了。
小姑娘微红着脸,将自己此前写的《评梧桐街沈记玉腌鱼》默了一遍。
不过三四百字的短文,从自己随父亲薛旸在江边钓鱼的儿时经历写起,引入沈记冬日主推的玉腌鱼,最后落脚在对无忧无虑孩童时光的怀念,言辞简练、情真意切、音律谐婉。
其中对玉腌鱼的描绘也就百来字,但生动宛然,光是读上一遍都口齿生津。
沈荔看完,若有所思地望向薛依依。
“怎、怎么了?沈掌柜?”薛依依攥紧了手里的宣纸。
沈荔只觉得这是老天给她辛勤挣钱的报酬,登时露出一个深意十足的笑容:“薛姑娘有没有想过,将这文章投到《大庆风物》上去?”
第26章 《大庆风物》
“我?”薛依依瞠目, “我,投稿给《大庆风物》?”
她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沈掌柜说的是她知道的那个《大庆风物》吗?
那个发行全京城,甚至在江南一带都可见踪迹的大庆第一刊?
郑梦娇拊掌:“正是如此!沈掌柜, 且要我说啊, 想找那些新奇的蔬菜水果,还得靠《大庆风物》这样的报刊, 才能广为天下知!”
沈荔不吝赞扬:“郑小姐思维敏捷, 若非提醒, 我还想不到这里呢。”
都是称赞,被沈掌柜称赞,可比被家里祖母称赞更让郑梦娇开心。
刚刚的大胆也不见了, 郑梦娇脸颊一红:“沈掌柜谬赞。”
沈荔发觉这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喜欢脸红。姑娘们就不说了, 楼满凤和乔裴这二位亦是, 还没说两句话, 就羞得不行。
还是说, 是她太直接豪爽,所以跟这世界格格不入?
薛依依没注意她的走神,解释道:“并非我不愿, 而是《大庆风物》名声在外, 对稿件甄选要求很高。我兄长曾试着向他们投稿,都没能被接收......”
沈荔问:“《大庆风物》须得实名投稿吗?”
薛依依摇头:“用笔名亦可。”
她又问:“薛小姐笔力与薛公子相比,何如?”
薛依依视线一缩, 偷偷挪到一边去, 求救地看向郑梦娇。
结果后者半点没领会精神, 反而很骄傲地说:“当然是我们依依写得更好!”
薛依依还没来得及反驳, 就听见沈掌柜惊喜的声音:“是吗?既然如此,总归都是用笔名投稿, 试一试也无妨吧?”
薛依依原本想拒绝的,她当然是应该要拒绝的。
不说文笔功夫,即便她写的文章比自家兄长好百倍,但女儿家的文墨怎么好流传到外头去?
更何况投递给《大庆风物》,闹得天下皆知,皆知......
皆知,她南州巡抚之女薛依依,是个有才情、有思想、有学问的人。
这很不好吗?
她一点都不想吗?
薛依依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或许,她心底其实是很想的......
*
《大庆风物》的主编由国子监博士兼任,稿件来源有国子监学生、有京城乃至全国各大书院学生,更有各处小官,为博文名,或是互相讥讽,专程投递文章。
大多稿件都以笔名投递,这样即便被拒绝,也不至于太丢人。
极少数大学问家是会拿着真名来投稿的,《大庆风物》也以刊登他们的文章为荣。
这日一早,秦悟秦录两兄弟到国子监上值,便见自己桌上摊着一份新稿。
“这期不是已经交付印刷了吗?怎么还有新稿?”
“哎唷,这是薛府送过来的,我们难道还敢不收吗?”一旁同僚笑道,“倒是好生看看,若是还过得去,便发了算了!”
“薛府?”秦家兄弟对视一眼,“南州巡抚薛旸府上?”
同僚点头:“是的呀,上回他家公子来投稿被咱们拒了,我看着也没生气,不是那等跋扈子弟。这回也帮忙看看吧,不成就不成了。”
看文章前,先翻到末尾看了看署名:折月客。
薛家公子的笔名,似乎并不叫这个......?
秦悟这样想着,翻开手里的文章。
半晌,轻轻合上,递给秦录。
“怎么,还是不成?”同僚探头,面露遗憾,“原以为薛大人家里能出个文曲星呢......”
他知道秦家兄弟跟薛旸大人师出同门,故而才说话松快些,想着也能抚慰一二。
却没想到秦录看了文章,又跟兄长对视一眼,竟一齐笑了起来。
“齐大人,您也看看吧。”秦录给他递过去,“我们二人要是定了,难免有失偏颇,您也点头,那才是真的文曲星呢。”
那齐大人初不以为意,只觉得用语平平无奇,但读着很是顺畅。一遍读完,倒忍不住又读一遍,细细品味一番,这才击节大赞:“我瞧着,这小子比起上回实在是天壤之别!所谓鲤鱼跃龙门,难道不就是这样一回事?”
反而是秦家兄弟,默默不语,只笑着将文章送去刊印处,令他们加紧重印这一版出来。
鲤鱼跃龙门的金龙未见着,倒是有只金凤凰,拦也拦不住,眼看要飞出来了。
*
“《大庆风物》的新刊?”京城一府邸内,有人抬高声音招手,“兆哥儿,拿来我看看!”
被唤作明哥儿的,赫然是楼满凤的好友孙兆。
他将手中一册书塞给小厮,小厮紧赶慢赶,跑到说话者身边。
“昭公子慢看!”
“嗯,你回去吧。”
那小厮扭身回了孙兆处,说话的昭公子手中翻开大庆风物,一旁有人点上清茶,又从后厨端来三样细点,摆在他手边。
这位可是老爷专门请回来的,说是高中过同进士,眼看要授官,却因为身体太弱而留在京城。
自家少爷的前程,还得依仗这位昭公子教学,由不得小厮不尽心。
“嗯......政论民情......老花样了,又是骂宰相的!”他看着看着,笑呵呵道,“这宰相还真不受老学究们待见那!”
孙兆凑过来:“这《大庆风物》也不说遮掩一番,万一叫活阎罗看着不喜,一把子给人端了......”
昭公子吃块点心,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算不到这一步?”
“此话怎说?”
“一来,你也说了,那是鼎鼎大名的活阎罗。”他取出折扇,却碍于天气寒冷,只是轻轻摆动,“虽说只有咱们之间知道这个名头,但看他行事,也该知道这位乔大人可不是什么顾忌多多、温润圆滑之人。”
孙兆点头:“自然,他出手狠辣,荤素不忌,这是出了名的。”
“光说此前浔州水患,原先那地方官赵大人俨然已经安抚好了百姓,该给的救灾银子也没少太多,几可称得上足量了,却叫他一去就砍了脑袋。”
他说到这儿,想起自己曾几次在沈记见过这位大人,不由摸了摸后脖颈。
还好,还连着脑袋呢。
“二来,不因言获罪,是当今登基后不久定下的规矩。”昭公子抿一口热茶,“要是他仗着圣人一时之宠爱,而肆意妄为,不仅是得罪一众文官,更是败坏自己官声。”
他慢吞吞说完,又轻叹:“有时候,这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名声,反倒比什么都要紧了。”
孙兆摸摸胳膊:“便是不说,他如今也没有什么名声呀?连我和友人们都知道,他可是个狠人......”
“行了。他狠不狠先不提,傍晚你爹要回家来,见你还没默下这一篇书,恐怕一顿狠打是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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