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约三十五六, 面容面孔天然带笑,和善亲切。
虽然是满庭芳掌柜,却也没有穿金戴银, 只是穿红黄二色居多, 让人一见,便觉得食欲大开。
满庭芳建年的确不大长久,比起凌云阁、奎香楼这样, 从前朝就名声在外的百年老字号, 只能算是新贵。
不过也正因为是新贵, 才能让秦如意抓到机会, 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
否则落在凌云阁和奎香楼,哪轮得到她一个女子上位?
同是女子, 秦如意可不敢小瞧沈荔。
以她看来,在这一行,女人能出头,必然是比男人努力百倍千倍、聪颖百倍千倍。
一家小面馆,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酒楼,绝非什么运气、食材、装潢能够解释的。
秦如意用银筷夹起一块红豆元宝酥,慢慢送进口中。
这碟子红豆酥,是满庭芳上等点心师傅的作品,平素除了顶顶的贵客,连手都懒得动的主。
她咬开,的确是甜蜜香酥,沙沙绵软,却仍不如偶然在沈记吃过一次的千面红酥。
千面红酥,层层叠叠的红色酥皮,却半点不觉得负担,因为酥皮是极薄极脆的。咬进嘴里,却又立刻软化,变得细腻软绵。
且沈记的红豆沙不知道是怎么熬的,那样薄的一层馅,都能吃出红豆的颗粒感。
再佐以上了红曲粉的莲蓉、甜蜜透亮的红糖浆,夹在其中,多种甜味层次交叠,丰富之余,更让红豆本真的香甜愈发分明。
秦如意不知道其他两家的掌柜如何,她是专程去沈记吃过饭的,一开始是为了知己知彼,后来倒只是图那一口味道。
次数还不少,故而能撞上时不时上新的限量点心。
说来,也是沈记人手不足,才没法稳定供应,只能撞运气。
像满庭芳、凌云阁这样的酒楼,不说主厨,就是面点师傅,那也是往两位数的准备。
高峰时期,七八个师傅一起做点心,那都是常有的,否则怎么能招待那么多人?
沈记虽说地方小,客人应当也少些,但全都让沈掌柜一个人做,的确也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了......
秦如意想了一圈,思绪重新回到手里的红豆酥上。
韧性也好,智慧也好,做个铺子的掌柜或许够用。
但沈记不是普通铺子,是个食肆,所以最大的依仗,依然是味道。
就像这碟子红豆酥,她满庭芳,能同时让十个师傅做二十碟出来,供得上二十桌客人吃用,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吃过沈记的千面红酥,怎么还会对旁的红豆酥感兴趣?
别的行当,或许还有诸多手段可用、诸多名头可说,但吃食......
好不好吃,那人人不都长着舌头?
“掌柜的!赵大人来了,说前日定了位置!”
秦如意扬声:“就来!先请赵大人进天字号包厢!”
语罢,起身往外走去。
风雨欲来,她这头虽然还没什么消息,但光是看那两个上蹿下跳的蠢货,也知道要早做准备,以免提早出局。
满庭芳的菜肴味道,与沈记是没什么可比的;至于底蕴故事、常客老客,也难跟另两家相比。
头名,她恐怕指望不上。但若是想要在其中挖些好处出来......
秦如意慢慢走下楼梯,脸上早已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就必须把这潭水,搅得够浑,才有机会啊。
*
沈记的点心难买,不仅满庭芳的掌柜要撞运气,即便是公主亲临,也没有例外。
沈荔实在忙得腾不出手来,宁宁虽然会做些简单的,但自家吃也就罢了,拿出去给客人,必须是最好的。
因此李挽趁着出宫,专程来一趟沈记,却也买不到心心念念的月牙糕。
凡是沾了月字的,大多用雪白的颜色,沈记更是奢侈,旁人用米粉,她家用牛乳。
牛乳难得,月牙糕用的还不只是简单的牛乳,是烘烤后的奶粉,密密洒在浓茶风味的软糕上,就更难得,故而也很少做。
好在这位公主不是个骄纵性子,她虽然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却很懂得体贴别人难处。
于是又点了几道惯吃的菜——譬如她尤为喜欢的玉腌鱼,让人帮忙打包。
沈记的打包一向是跑堂在做,全看当天谁轮值,多数时候,就是周家兄弟和赵家兄弟轮着来。
宫女们提了东西,回到马车上去,却不由得小声道:“今天来打包的倒是个生面孔呢。”
“生面孔?”李挽问,“沈记竟招了新人了?”
沈记的人员变动,若和其他食肆铺子比起来,的确是相当少的。
所谓的月结工,这时其实也并不多,大多都是日结。所以常有跑堂前一天还在店里,第二天就消失不见的情况。
既然难以避免,不少食肆便习惯了重新雇人。
不过沈记情况特殊,沈荔虽然是自立的女户,却也能沾上官宦女眷的边。
芳姨也好,赵大赵二也好,都是伯母周际送给她的,既是伙计,也是家仆,便有了稳定的契约关系。
加上后来收进店里的小孩子,一时倒也够用。
李挽因为常常出宫来沈记和朋友聚会,因而也知道些情况,这时便问:“是个厨子?还是个跑堂?”
这当然是要问清楚的,若是厨子,说明沈掌柜有了空闲,要培养个帮手......
如此,岂不是说,又多了个人帮忙做菜?
岂不是说,她以后再来,也许就有机会,能想吃什么点心,就吃什么点心?
思及此,李挽的目光都不禁热烈些许。
宫女跪趴在她面前,脖颈柔顺地垂着:“看上去倒不像厨子......是个女子,年纪不小,只说面容粗粝、手脚麻利,像是农户出身。奴婢听见他们叫她‘马三娘’......”
“不是厨子?”李挽顿感失望,“那便没事了,咱们走吧。”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按律,第一道门前,无论是谁都必须下马步行。
不过李挽毕竟受宠,皇帝亲口允准可以乘轿撵入宫,这时便上来一架六抬轿,送她一路往内皇城去了。
“母后!——啊,父皇也在。”李挽笑着走进皇后殿内,身后宫女将食盒转交,小厨房里摆一次盘,再配上七八道精细小菜,才够资格拿出来呈给她的父皇母后。
“怎么,朕不该在这儿?”皇帝挑眉,“小心下回不让你出宫去。”
李挽立刻扑上去,好一通撒娇,哄得父皇龙颜大悦,这才作罢:“......女儿只是想着,父皇平素忙于公务,这时间当在前面看折子呢。”
不过脑筋一转,李挽立即便想通了:“哥哥被抓了壮丁,是不是?”
皇帝笑得险些被茶呛住,忙正色道:“什么叫抓壮丁!执儿为国分忧,尽他作为太子的职责而已。”
李挽满脸都是‘我不信’,不过也没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转而和母亲聊起沈记的事。
“紫书说,那新伙计是个农户女呢。”李挽很是好奇,“沈掌柜明明那么忙,整日呆在沈记,从哪里认识的农户女?”
皇后让人将热枣茶递到她手边,又加了个炭火盆子,顺便熏上李挽最爱的晚香玉香球,慢条斯道:“或许是楼家庄子上的人?她和楼家那世子,不是一向有些交情吗?”
沈荔这名字,近来在宫中出现得不可谓不频繁。
先是李挽如往日般出了趟宫,再回来,满口都是要去沈记办她的及笄宴;
紧接着,便是听说沈记掌柜和楼家小世子合作,办了个什么‘玻璃大棚’,新鲜的菜蔬险些卖进皇城里,连太子都说,沈记掌柜是最会做生意的人;
更遑论前些日子,北安侯夫人魏桃亲自上门,求娶这位沈记掌柜,闹得满城皆知。
沈荔虽然拒了婚,但两家不知怎的,居然还更加亲密起来,也未曾限制那楼世子平日往沈记跑。
桩桩件件,由不得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不上心。
“这倒也是。”李挽也并不太关心,只追问道,“不过母后,都这么久了,沈记那女客包厢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先前及笄宴的事......”
皇后一听,立刻伸手夹了块刚送上来的玫瑰酥,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皇帝没她这样快的反应,只能被女儿眼巴巴地盯住,无奈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你要在宫外宴请友人,我和你母后并不反对。但宴请,也可以在你自己府上请嘛......”
李挽当然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但在公主府宴请,自然也要走宫内账,又要让那群老学究盯着念叨,那跟宫宴又有什么区别?
一切流程、标准,乃至食物口味,都无趣至极。
李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皇帝,终究还是后者受不了了,松口道:“想吃些民间风味,也不是不行.......”
李挽眼睛一亮:“真的?那说定了?女儿这就下帖子,到时请人去沈记一聚——”
“等等。”皇帝轻咳一声,“既然如此,便在京中下令,公主及笄宴择日将在民间,选拔一间酒楼承接开办。凡是......”
他思量片刻:“凡是京城食肆,皆可参与选拔。”
“父皇——”
“听话,丸丸。”皇帝瞥她一眼,见仍是不服气,只能细细解释,“你毕竟身份不同,及笄宴对你也许不算大事,但对食肆酒楼,却是百年难得的机遇。”
“既然事关重大,即便是为你那沈掌柜考量,也要做得尽善尽美,免得落人口舌。”
李挽到底聪慧,深知父皇此言有。否则她凤断独定,虽说是定能去沈记吃上这一回,却失之公平。让人听了,还以为沈记有多么怕比,才要靠公主偏爱上位呢!
她消停下来,又在母后宫里吃了会儿点心,这才回了自己宫里去。
“你也不怕她偷偷将消息透出去?”皇后笑着给丈夫添上茶,“不过说出去,倒也正合你的意。”
皇帝反手握住她手:“还是梓潼知我。”
抬手,半盏热茶滚落喉中,皇帝不由想起那日高鉴明进宫,告知他,京中仿佛有股势力,与几家霸王似的食肆有关,若隐若现,连乔裴都抓不住尾巴。
乔裴有多么好用,皇帝深知。既然连他都抓不住,那便也不必抓了。
他微微眯眼,看向南方。
藏得太深,那么以动制静,未必是聪明的做法。
倒不如摆上一个诱人的奖赏,将让藏匿其中的人,自己动起来......
那尾巴,不也就跟着露出来了吗?
第29章 规则
宫里的消息来得很快, 不出一月,沈记就收到了一封明黄的圣旨。
看来皇帝是很疼爱李挽这个女儿,否则公主自己, 或皇后下旨, 也是一样的。
只是皇帝亲旨,显得更加郑重, 也让几家酒楼背后之人不好插手。
“上头写了什么?”
“是啊, 掌柜的, 圣旨上是怎么说的?咱们得怎么做才能承办这及笄宴啊?”
刚刚那太监宣旨的嗓音太尖,赵大几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能翘首以盼, 等着掌柜的给他们讲解。
沈荔展开手中圣旨, 又看了一遍。
“公主生日在四月底, 因此选拔时间在二月一日到四月一日之间。”
她说, “选拔的依据有三项, 一项是这段时日的入账,一项是常客的评价,最后就当然是公主殿下自己的偏好。”
“啊?那这规矩, 对咱们可不大有利啊?”赵大立刻皱眉, “不说别的,咱们光是店里能接待的人数,都比其他几家少许多呢。”
“而且定价也比其他几家要便宜, 这账面, 恐怕......”
赵二倒不以为然:“话是这么说, 但总共三个名目, 账面来看。不说前头几名,至少不会差太多。至于常客的评价, 这个我们难道还没有把握吗?”
芳姨也颇有些自豪:“只要来沈记吃过东西的,谁还不说一句好?”
刚招进来没多久的马三娘挨着芳姨坐,这时便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笑得很敦厚:“我只知道,有掌柜的在,咱们听掌柜的吩咐就是了!”
她原本在庄子上自己做土豆粉,得了沈记的单子后,向其他庄户一并收购,再转卖给沈记,省了沈荔不少功夫。
每次结算都保质保量,从未有过缺斤少两。
只是那天来吃饭时,赵二染了风寒,店里实在忙不过来,马三娘就顺便搭了把手。见她完全能跟上沈记的节奏,沈荔当即拍板,请她留下,收土豆粉的活就交给她丈夫去做。
本来嘛,沈记太忙,所以最好是招些新人;但又正因为太忙,根本没空带新人。
偏偏自己规矩又多得不得了,接待客人、上菜顺序,都和其他酒楼全然不同。
如果不是小孩子们那样,从零开始教起,说不定只能添乱,反而帮不上忙。
沈荔的后厨更不用说,她自己忙得团团转,来的人除非已经是很有水准的熟练大厨,有相当的基本功,能很快接受她对菜谱的微调,否则依然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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