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开国不过数十年,从前朝接手疆土时百废俱兴,因而朝廷一直实行着休养生息的国政,百姓刚刚得以有安居乐业的起势。
此般情形下,大昭想要与西撒部落交战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朝野上下乃至当今皇帝文惠帝只得将目光投至另一个选择,派出一位公主和亲。
不幸的是,文惠帝的后宫中仅有两位适龄且待字闺中的公主,其中一位是中宫嫡出的她,另一位是皇帝宠妃淑妃所出的二公主。
不论哪位公主,皆是文惠帝的掌上明珠。
这桩不幸之事究竟会落到谁头上,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
期间她也因此事被文惠帝传唤进宫,林蕴霏犹记得她苦苦哀求他说不想去和亲,他却说了那样一番冷情到极点的话。
“你生来便享有旁人一生也无法穷极的锦衣玉食,你头上的金钗银簪,无一不是出自百匠千农之手。作为大昭的嫡公主,此诚危急关头,你理应挺身而出,换取百姓安定不受战乱所扰。”
在他那儿碰了壁后,林蕴霏转头去和春宫向她的母亲赵皇后求助,然而对方直接将她拒于门外,任由她在雨中从白日跪到黑夜,此举是何意不言自明。
在那场滂沱大雨中,往日千娇万宠的韶光顿如泡影,林蕴霏为双亲的淡薄面目感到万念俱灰。
奈何和亲一事好似利刃悬于头上,纵使她心有怨恨,除了皇帝皇后,其他人帮不了她。
深感六神无主的林蕴霏只得怀着最后那点对父母温情的希冀,绝食以表抗拒。
她最终饿晕过去,醒来时身边只有轻声叮嘱的太医,而没有她翘首以盼的文惠帝的松口。
这便是眼下她重生的结点。
虽说前世林蕴霏亲身经历过此事,最终是二公主代替她和亲,她却无法确定这一世事情的走向是否相同。
*
和春宫外,楹玉替林蕴霏收起伞,伞面上存留的雨水顺着伞骨悠然滑落,在石阶上积起一滩水影。
积水似镜,照出横梁上雕龙描凤的彩画以及纵横交错的斗拱。
才迈过和春宫的门槛,林蕴霏便高声喊道:“母后!
像是没听见殿外宫女“殿下,您小声些,皇后娘娘在休息”的提醒,林蕴霏匆匆直奔赵皇后常待着的暖阁。
果然,华贵的曲屏后女人正阖眼侧倚在榻上,身着蜜和色棉袄,披着缕金百蝶穿花的对襟褂,手中笼着一只画珐琅开光手炉。
赵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由一旁的宫女扶着坐直,扫来平静到有些淡漠的眸光:“嘉和,本宫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论遇着何事,都不该失了公主的体统风度。”
听得女人说出这句话,林蕴霏心下明了,这一世赵皇后还是那副样子。
既然对方与前世无区别,她只需照着前世经历一遍,将此事自然度过便好。
不想因为性子的突然转变引起对方的怀疑,林蕴霏走至她的跟前,拉起她的手哭诉道:“母后,您终于愿意见我了。您也听说了西撒部落向大昭求亲的事吧,父皇竟要儿臣嫁去那不毛之地。”
“儿臣要是去了塞北,母后一人在宫中何其孤单,儿臣舍不得离开母后。”
“母后帮儿臣去向父皇求个情,好不好?他肯定不会拒绝母后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林蕴霏语速飞快地将话往外抛。
然而赵皇后的手凉得吓人,林蕴霏只觉像是握住了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你不愿意和亲,二公主便愿意吗?”女人半垂着眼,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像极了古井之水,令林蕴霏不自觉松开了她的手。
“母后……”林蕴霏撩起不可置信的眼,颤着声音道,“您宁可怜悯二公主,也不肯为儿臣着想吗?”
赵皇后的声音很轻,几近要湮没在雨声中,她道:“本宫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处事需得公正,万不能偏袒于你,落人口实。”
林蕴霏拭去脸上的泪,仰首紧盯着皇后,道:“倘若今日是皇弟要被送去别国为质,母后还会说出这番‘大公无私’的话吗?”
她话中的皇弟指的是夭折在皇后腹中的皇子,原本该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中宫嫡子。
对方面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保养得宜的皮肉轻微抖动,显出罕见的扭曲。
片刻后,皇后没什么感情地说:“这世上没有如果一说,嘉和,你不用拿他激我。”
“母后迟疑了,不是吗?”林蕴霏齿间含恨,“从始至终,您根本就没有替女儿考虑过将来。”
“在母后心中,赵氏一族的荣耀、尚未诞生的嫡子,哪一项都比女儿紧要。”
“自打母后失去皇弟后,便一蹶不振将自己拘于和春宫内,对什么也提不起劲,”这些抱怨的话深埋林蕴霏的心底许久,此刻既已开了豁口,林蕴霏索性便替前世自己全部说出,“儿臣怜惜母后,因而屡次上赶着宽慰您。”
“可您呢,永远摆着一张冷脸,对儿臣在宫里宫外的处境从不过问。”
“一句话都没有。”
“眼下儿臣面临和亲之难,母后还是无动于衷,”林蕴霏气极反笑,“皇弟是受您珍爱的骨肉,儿臣难道就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本宫如何没有为你考量,”赵皇后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稚儿,“西撒部落是大昭边境最大的部落,一直以来都是你父皇的心腹之患。”
“为了表示对西撒部落的亲重,陛下定会在你出降前将你的称号往上抬。假使到了那儿,你能夺得西撒首领的宠爱,之后得到的封赏便是不计其数,不仅如此,大昭史册上也会载有你的芳名,流传百世。”
对方说出的话令林蕴霏的脸色冷了下来:“女儿一点也不稀罕身后名!”
“母后甘愿为母族争气是母后的选择,”林蕴霏挑起秀眉,“您何苦将这意念强加至儿臣身上。”
赵皇后伸手轻柔地将她鬓边垂落的发放至耳后,恍若未有听见她的怨言,自顾自道:“嘉和,你幼时不是总同我说,皇宫里沉闷无趣,你想去宫外瞧瞧吗?”
“塞北是荒凉了些,但总比宫中自在得多,”林蕴霏深深地望进她黑白分明的眼,察觉那是一汪生机颓败的幽潭,“母后会为你备好百里红妆,风光出降。”
“母后不肯替我求情,又何必将我宣进宫中!”
“本宫叫你来,是因为听闻了你绝食昏倒的消息,”女人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淡淡道,“嘉和,你已经十六岁了,不应该再做这样损人损己的蠢事。此事传出去,你父皇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尽管这是林蕴霏第二次面临此情此景,她的身子仍旧控制不住地颤抖,并非是因为惧怕,而是感到恶心。
走出和春宫,她对着楹玉有气无力道:“出宫回府吧。”
*
回府的途中,林蕴霏靠着车厢壁假寐,实际一刻不敢懈怠地琢磨起今后的打算。
偏偏眼前的事情皆绕不开前世,她不由得回想起前世种种,想从中梳理出头绪。
六岁前,她在宫内的生活平静而富足,那时的皇后总将她抱在怀中,轻哼着歌逗她开心。
六岁那年夏,皇后小产,和春宫内宫人端着干净的盥盆鱼贯而入,端着飘红的盥盆鱼贯而出,井然有序的表面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生怕殃及鱼池。
林蕴霏当时被乳母拦着,任凭她如何哭闹,对方也不让她进屋找皇后,甚至强行将她拉进房内,用平时紧着她吃的糖蒸酥酪诱/哄她安静。
翌日林蕴霏去找皇后时,对方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怎么也不肯搭理她,只默然流着泪。
流泪是不开心的意思,林蕴霏听乳母教过。
她于是凑近将脸贴着皇后的脸,嘴唇尝到了特别咸涩的味道。
再后来,太医说皇后的身子向好,林蕴霏却再没在女人脸上看见过微笑,女人再没有给林蕴霏哼好听的歌。
直至林蕴霏懂事后,她才清楚皇后为何会性情大变,无子的中宫皇后好比折了羽翼的凰鸟,在那些子嗣环绕的后宫妃嫔面前,她这位徒有虚架子的皇后根本抬不起头,因此皇后选择画和春宫为牢。
林蕴霏当时年轻气盛,尚未领略过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不知收敛锋芒一心扑向夺嫡之局,只为向皇后证明自己不比她心心念念的皇子差。
怀揣着这样幼稚的念头,林蕴霏自以为是地踏入朝堂,但她那些举止落在旁人眼中不过皆是小打小闹。
林蕴霏同时做了几件“大事”。
一是直接向文惠帝讨要权力,协助管理起宫廷礼制。
二是主动找到舅舅赵泽源联手,几次藉着进入御书房的机会偷看文惠帝对奏折的批阅,或是当面试探文惠帝的口风,将得到的消息转达给赵泽源,以便他在朝堂上说出符合皇帝心意的话。
三是她用月俸在公主府内养起幕僚,领着一群人每日商讨时下朝政。
再然后,边境动乱,传来西撒部落要求和亲的消息,林蕴霏就此处于风口浪尖。
向文惠帝与赵皇后央求无果,近乎绝望的林蕴霏在听说文惠帝欲前往临丰塔寻国师谢呈占卜聊定此事后,连忙去临丰塔苦苦央求谢呈,得到的仍旧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彻底失去了希望,她颓然回到府中等待和亲的圣旨,却在两日后得知和亲人选是二公主而非自己。
自此,林蕴霏不再天真地将她的命运寄托在旁人的施恩上。
她意识到想要完全而绝对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唯有摘得世间最高权柄!
是以林蕴霏真正走上了那条难于上青天的谋权路,后因根基单薄成为了夺嫡浪潮中被筛下的顽石,更被打上“妄议朝政”“天降妖女”的恶名。
大抵是天道轮回,那年三皇子初登帝位,他的胞妹二公主因病在塞北香消玉殒,西撒部落再度向大昭求娶公主。
彼时文惠帝驾崩不过月余,按说皇室内不得有婚嫁。
新帝却不顾群臣意见,扬言西撒部落与大昭的和睦是先帝毕生所求,绝不可怠慢。
林彦大手一挥,下旨让彼时臭名昭著的林蕴霏前去和亲,此后的事清晰如昨,她在和亲途中遭遇歹人刺杀,死不瞑目。
回忆至此终结,林蕴霏揪着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力。
现今重生的林蕴霏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反倒对和亲一事生出几分感激,假使没有这件事,她也不能脱胎换骨得见一方新境。
眼下她携着前世记忆重回此局,在许多事上便能预先排布,比之前世步步未知的境遇已好上许多。
这一次她该如何破解和亲一局呢?
虽说她大可顺水推舟,但林蕴霏还是想要抢占先机。
第3章 抬眼迎上对方那双着实令人见之难忘的烟灰色双眸。
往复记忆中,林蕴霏抓取了一个关键的人物。
思及谢呈此人,一双浅淡如云雾的灰眸立时跃入林蕴霏脑中。
前世林蕴霏与谢呈的交集不算多,却也绝不少。
她不仅在和亲一事上与对方交过锋,此后谢呈作为三皇子林彦身边最得力的军师,在夺嫡之争的暗处与林蕴霏屡次交手。
林蕴霏对谢呈的态度绝非单个字眼可以囊括。
在夺嫡的制胜关头,若非谢呈用“天生异象”给三皇子冠以“天命所归”的名头,非嫡非长的林彦绝无可能登上皇位,那么林蕴霏或许就不会遭遇之后的惨死,按理说,林蕴霏是该怨恨他的。
但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1”,谢呈并非有意要针对她,还赠予过她八字谶语,正是劝说她迷途知返。
是林蕴霏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屡屡败坏林彦的计划,引得林彦记恨,最终不得好死,而谢呈在其中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哪怕抛开这些,林蕴霏还是无法记恨谢呈,只因对方曾在她最狼狈的时刻施以援手。
彼时她陷入林彦的设计,名节被污,被拘禁于公主府内,非圣旨不得外出。
那日与今日一般,外头也下着难闻人声的轰然大雨,林蕴霏在府内饮下不知多少盏烈酒,忽而听见角楼传来的悠长钟响,拢共十声,那是帝王驾崩时才有的典仪。
林蕴霏从没听过那么刺耳且漫长的钟鸣,每一声都似无情刀刃,在她心上剜出一片血淋淋的肉糜。
文惠帝驾崩了。
这个念头仿佛是蚀骨蚊蝇,残忍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那个高坐龙椅的薄情皇帝亲手掐灭了她对慈父的幻想,现在他终于被苍天夺去一身荣华,即将成为泯然黄土,她应该快意大笑的。
但她没有那么做,林蕴霏在不知所起的嗡鸣声中想道,她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挟着一身酒气,她匆匆进了宫。
途中马车的横木不知为何断开,惊惶四散的马匹在宫门前发出嘶哑的吼叫,车内的她被撞得发髻凌乱,不可谓不狼狈至极。
时不待人,林蕴霏当机立断跳下了马车,不顾身后车夫的叫唤,提起裙摆向清宴殿奔去。
斜跳的雨珠旋即打湿了林蕴霏的面容,雨幕在她眼前形成一道隔不断的帘子。
她只能凭直觉往前方那座被大雨吞噬轮廓的殿宇跑去。
一时不察,一颗突起的石子绊得她跌倒在地,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闷响。
手掌划破淌出的血不消眨眼的工夫便被雨水冲刷不见,那股刺痛却让林蕴霏此生难忘。
她踉跄地站起来,滞后地听见身后有马车轰轰阗阗的声响。
林蕴霏撩起空茫的眼,发现那驾牵系白纱的马车在她一旁稳稳停下。
帏子被一只干净如玉似的手挑起,露出里头那人清俊沉静的眉眼。
“嘉和公主,”谢呈垂眸瞧着她凌乱的样子,眼底毫无嫌恶意味,他不轻不重的嗓音盖过雨声,再清晰不过传入林蕴霏耳中,“还请上车吧。”
……
林蕴霏睁开了眼,心下做出了去找谢呈交谈的决定,不单单是为了和亲一事,更是为了长远之计。
前世教训历历在目,林蕴霏深刻领会到早日培养起独属于她的势力该有多么重要。
吃一堑,长一智,她不会再像前世一般用金银供养幕僚,且不说这样招徕的先生一心只为她的孔方兄,光是才华上便参差不齐。
她太需要可用之人,深藏沟壑的谢呈显然是首选。
只是不知晓对方此时是否已经与林彦搭上了关系,林蕴霏不无头疼地想,那么她该用何手段撬起三皇子的墙角。
*
嘉和公主将自己拘于府内绝食的消息传遍了茶肆酒馆,百姓据此猜想,文惠帝是打算将这位嫡公主送去西撒部落和亲。
两日后,京城最大的酒楼岳彩楼中,一位常来喝闷酒的秀才顶着所有食客的注目,耍起酒疯,高声咏叹“国将不国,竟用嫡出公主去讨好蛮夷部落,简直是举国之耻”。
他慷慨激昂的言论旋即惹来了不少读书人的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们纷纷对素未谋面的公主殿下产生了怜爱之情。
2/8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