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蛮好的,林蕴霏心道,不知晓这位池博士会如何评价。
池钊揽着长髯道:“宋小姐说得不无道理,但世间读书人数以万计,真正榜上有名的不过百余人,单凭所谓恒心远远不行。”
“学生受教了。”宋芷听罢频频点头,执笔在纸上记下他说的箴言。
“还有旁的生员想要抒发己见吗?”池钊继续问道。
这个时候博士对众人皆还不熟,谁敢于出头说上两句,便能先得到师长的注意。
在场的小姐们都是从高门世家中出来的,心中对这个道理门儿清,但大多自矜不肯太早崭露头角,一时无人吭声。
池钊于是张开唇瓣,看着像要再询问一遍。
林蕴霏眼见得前方的姚千忆站了起来:“学生姚千忆有些拙见。诚如博士所言,凡事皆需天资,此话对于读书亦不例外,但功不唐捐,勤能补拙,即便是天资没那么聪慧的人,亦能通过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读上得一层楼。”
“单以一张金榜来判定一人是否学习有道,这岂不是有失偏颇?”
“姚小姐恐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池钊没有因她的辩驳显出不虞之色,娓娓道,“金榜当然不能涵盖天下有才之士,科考失意却名垂千古者不在少数。我仅是借用金榜来说明天下得以掌握学习正道的人实为稀少。”
姚千忆于是追问道:“那博士以为的学习正道是怎样的?”
“原还想多听几位生员讲讲见解,再引入我的观点,但如今你问到了此点上,我便顺道讲出。”
池钊侃侃而谈:“学习的过程好比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1,九层高塔矗于地基,这第一步便是要打好基石,踏实走好第一步后便是不时的巩固与自省,即学而思、学而问。然后才是经年苦读,持之以恒,方或能有所成。”
“所以今日这第一堂课,我们便从最基础的第一步开始,还请诸位翻开《礼记》,可以看到第一篇是《曲礼上》,”池钊听著书页翻动的脆响停下,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2,若能佐以笔墨、吟诵,其效用更甚。所以我要诸位在余下的时间里将此篇誊写一遍。”
在课上誊写书籍?这倒是个颇为新奇的教学法子。
虽说太傅有时也叫她誊抄典籍,但不过是几句格言,且往往布置为课后考校的任务,从不浪费讲课的时间。
林蕴霏讶然去看池钊,却没能从他脸上瞧出一丝可以令人深究的不对劲。
“博士,您没弄错吧,这可足足有数千字呢。”姚千忆将书翻了又翻,率先道出了在座众人的心声。
池钊颊边挂着朗月入怀般的笑,这一笑使得他平平无奇的五官添了些神采:“我没有说错,诸位亦没有听岔。太学院内众生之所以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其中少不了将书重复誊抄的功劳。”
“学海广无涯,求学恰如攀高峰,并无捷径可行。你们想要后来居上,便得付出更多心力。倘若连誊抄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肯做,我奉劝诸位一句,明日不必早起来此。”
“其实我让诸位誊抄礼记,还有一个原因。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3。我想借此瞧瞧你们的字写得如何,好安排日后的书法学程。”
尽管池钊说得在理,但林蕴霏听后不禁蹙起眉,对方的言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先敲下一闷棍,再予以一蜜枣,至少林蕴霏觉着,这样的话术更适合训人,而非教人。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哪里还敢多嘴质疑,纷纷拿出纸笔开始誊写。
林蕴霏边誊写,边用余光观察池钊的动向。
他未有坐在位置上,起身巡视众人。每经过一张桌旁,便要驻足一会儿,给出几句点评。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所以林蕴霏无法听清他分别对每个人讲了什么。
只瞧着池钊的侧颜认真平静,而受到点评的姑娘们颔首称是:一派师生和睦的氛围。
对方走到姚千忆桌边时,林蕴霏连忙垂下眼睫佯作专心模样,实则高竖起耳朵听池钊道:“你握笔时腕子太紧了,这样写出来的字便太僵,少了灵动之姿。”
“好字应如行云流水,而灵活收放靠的是手腕的转动,”池钊问道,“你写字写久时是否会感到手腕酸痛?”
“博士真是神了,我确有此感受,”姚千忆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从前府上请来的先生曾教我说,写字时需身正手稳。我依照他的说法练字,但时间一长,手腕酸痛好似被千只蚁虫噬咬。我将此情况告知那位先生,他却不以为意,说我是练得太少才会如此。”
池钊举起右手,示例转动手腕,温言道:“他怕是没瞧出你的症结。”
“身正手稳这话没错,但稳当的是手臂。从手腕到指尖,从指尖到笔尖,绝不能紧,如若不然,钩画出来的字便紧如磐石,有失逸态。”
姚千忆学着他的动作,问道:“是这样吗?”
“嗯。”池钊对她的悟性表示赞许。
她学得认真,因此未有注意到右边袖子中的油纸已有大半都悬在外面。
林蕴霏看着那将落未落的油纸,刹那间心思千回百转,想到了该如何提醒。
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在姚千忆又一次转动腕子时,轻飘飘的油纸悠然晃落,好巧不巧地摊在池钊的脚边,让人想忽视不见都难。
那油纸上还残留着些许油渍,根本没有留给姚千忆可以解释的机会。
沉默被拉得很长,众人皆悄悄将目光投向这边,看池钊会怎么处理这桩事。
林蕴霏替姚千忆设身处地想了下,在见到师长的第一日就被抓到在斋房中偷吃,这样的窘境光是想想,都叫人欲找个地缝躲进去。
池钊眼睛没有隐疾,他甚至先姚千忆一步俯身将油纸拾了起来。
姚千忆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吞咽下口水,支吾道:“博士,这个……我是在课前吃的……”
“你留着这东西是还有用吗?”池钊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第36章 池钊在旁人眼中就是妥妥的君子风度。
作为涉事主角的姚千忆以为自己听错了, 呆滞地问了句“什么”。
池钊像是没有脾气一般,见状将意思讲得更加清晰:“既然里头装着的东西已经吃完了,这油纸应该无用了吧。”
没有耳提面命的说教, 没有劈头盖脸的指责,而是来了这么一句恍若浮云掠过的话。
这下姚千忆脑中更懵了, 顶着一张憋红的脸愣怔答道:“应该没用了。”
池钊于是捏着这油纸丢进了屋内最后头的纸篓中。
他这和风细雨的态度让姚千忆心中惭愧更甚,待池钊折返回她桌旁时, 她闷声认错道:“对不住,池博士。无论有什么理由, 我都不该在斋房这般清净之地内贪嘴吃东西。”
“知错能改, 善莫大焉,”池钊扫视了一遍屋内众人, 趁机立规矩, “在我这儿, 诸位都有两次被允许犯错的机会, 但事不过三, 若是你们明知故犯, 我会将你们犯的错记录在册,作为每月调换三舍生员的考量之一。”
“是。”他的规矩有度但宽容,众人自是赞成。
池钊重新看向姚千忆,道:“你且坐下吧。就照适才握笔的动作再写几个字,让我看看。”
此刻姚千忆对池钊那叫一个言听计从,她提笔写下几个字, 听得池钊道:“好一些了。你只需记着这种握笔的感觉,多多练习后便能将往日错误的习惯更正回来。”
“多谢博士指点, ”姚千忆语气明快,“我知晓该如何改进了。”
而后池钊走至林蕴霏这排, 先去看了她身旁的那位姑娘。
这次池钊许久没有出声,林蕴霏斜着眼偷偷看他,男子捏着长髯神色不明。
那位梳着百合髻的姑娘是上舍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仅有十二岁。
此刻见池钊沉思不语,她执着笔的手一颤,笔尖的墨滴落至纸上,洇开一团扎眼的乌色。
“你叫什么名字?”池钊终于出声道。
“学生名叫艾雯。”女孩怯怯回答。
“与其他生员相比,你这字写得……实在有些差,”池钊单手撑在桌沿,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毛笔,在手将要叠在她手背上时,应是意识到了失礼,停在半空,“请将笔给我一下。”
女孩于是将笔给他,他一面提笔在纸上勾画,一面讲解道:“此处的转锋太过绵软,使整个字瞧起来格外松散,而此处的折锋拖沓滞呆,导致字方圆不明。你先暂缓誊写,将这几个字在另外的纸上多练几遍。”
艾雯照做重写了一遍,抬首去瞧他的反应,却发现池钊眉头蹙得更紧。
“还是写得不对,你的问题有些多,”他轻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辙,“罢了,一会儿众人散学时,你留下来,我多花些时间指导你。”
“是,”艾雯细声细语道,“劳烦博士费心指点我。”
视线内移入一双乌皮六合靴,林蕴霏飞快转动眼眸盯回自己的纸。
尽管知晓他看的是她的字,但有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背后,还是让林蕴霏下意识地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她提腕写罢一点,池钊道:“殿下这字遒劲大气,颇有元体的神韵。”
他话中所提到的“元体”是由元太傅亲创的行草,妙在如老干虬枝,字与字间似断实连。
“博士好眼力,我这字正是元太傅教的。”
林蕴霏听出他还有话未言尽,抬眸等他继续道:“若论拟形,我见过不少写得近乎以假乱真的摹本;但论风神,殿下却是我见过的人中少有能得元体五六分妙义的人。殿下年纪尚轻,假以时日成就定然非凡。”
“但……我观其中有几个字收笔稍显轻浮仓促,殿下誊写时不够专心呐。”
“博士指点的是,适才我确有走神,”林蕴霏坦诚道,“日后我会注意的。”
应是未有想到她承认得如此爽快,池钊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道:“殿下自己清楚问题便好。”
至此,他算是看完了所有人的字,转回位置上,兀自看起书来。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笔墨浸透纸面与翻书的细响,众人皆专心于眼前的一方桌面,一个时辰似乎也就是眨眼间的工夫。
太学内的钟声按时响起,林蕴霏许久没有如此长时间不停歇地写过字,停下笔时腰背有些酸痛。
她仰头稍稍活动着肩颈,听见池钊道:“若有誊写完的,可即刻将纸上交给我;若未有誊写完,散学后完成,明日早课前交给我便好。”
“其余人收拾好东西后请自行离去,至于艾小姐,你便留在座位上不必移动。”
将誊写好的纸交了上去,返回整理书箱时,林蕴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身旁被点名的女孩。
对方悠悠叹了口气,将下巴贴在桌面上,端的是一脸愁容。
“殿下,”姚千忆贴上她的手臂,“你陪我去逛一逛太学外的那家书铺,好不好?”
“可以啊,”林蕴霏看向她,问道,“你想去买些什么?”
“我可听人说了,那家书铺里卖的纸笔都是好货。适才我听池博士夸你字写得极好,想来你肯定识货,你去替我掌掌眼呗。”姚千忆脆声道。
“我算不上识货,不过你若信我的眼光,我当然乐意奉陪。”
话又说回来,林蕴霏瞄了眼她书箱中装着的各式各样的彤管:“我瞧你已有的这些笔也都是一等一的好物什,怎么还想要添置?”
姚千忆一手拎著书箱,一手将林蕴霏往外推:“哎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那些都是我好久以前买的了。如今我进入新的学堂,在写字一道上也将登堂入室,不同的水准用不同的笔,这多有道理。”
被姚千忆看似头头是道的歪理讲得一愣一愣的,林蕴霏走出斋屋,早已在外等候的楹玉小跑着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书箱。
“楹玉,一会儿你先上马车,我与姚小姐去旁边的书铺买些东西。”
转弯前,林蕴霏又回首看了眼幽兰斋。
透过窗缝,她看见池钊正把着那位艾小姐的手教她写字,两人间的距离稍微有些近。
林蕴霏初学写字时,元太傅也这般手把手教过她。所以大概是她多想了,池钊应当不是刻意为之。
思及此处,林蕴霏将那颗自她重生以来看谁都有点不对劲的疑心收了收。
“殿下在看什么?”姚千忆抓住她的心不在焉,顺着她的目光往那儿看,感叹道,“池博士可真是诲人不倦,竟肯牺牲自己歇息的时间指点那位落后的姑娘。”
闻言,林蕴霏倏尔心神微动,问道:“千忆,你觉得这位池博士如何?”
姚千忆稍作思索后,道:“今日虽是我与他相识的第一日,但我觉得他学识尤其渊博,既能将学习之道说得鞭辟入里,又仅用三言两语就指出众人在书法上的长短。”
“除此之外,博士待人宽厚,即便我做了错事,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斥责,”姚千忆掰着手指,一一列举池钊的好,“喏,博士还做到了因材施教,主动对稍有落后的生员予以帮助……”
“总而言之,我很喜欢这位池博士!希望日后我能跟着他学到更多。”
果然,池钊在旁人眼中就是妥妥的君子风度,林蕴霏再次意识到自己脑中的弦绷得过紧了。
姚千忆见林蕴霏光听不语,反问道:“你呢,觉得他如何?”
林蕴霏自然不会与她言明心中的真实想法,打马虎眼道:“是啊,池博士确实不错。”
从太学门口往东边走约莫百步,便到了姚千忆说的那家书铺。许是与太学比邻,这家书铺规模蛮大,足有两层。
走进书铺,林蕴霏才知她还是低估了这家书铺,里面整齐有序地排列著书架与亮格柜,架子与柜上存放的不仅有不计其数的书籍,还有品质不等的笔墨纸砚。
最让她刮目相看的是,书铺内除了自然散发的清幽墨香,四处的香炉中也恰到好处地点着浓淡合宜的沉香。
看见她们俩身上的衣裳与姚千忆腰间鼓囊的香囊,小厮忙迎上来套近乎:“两位小姐是今日才入女学的生员吧。”
“不错,你倒是有眼力见儿。”姚千忆一进书铺便直勾勾地看上了垂在紫光檀红檀笔挂上的那几支笔。
“古籍书册,纸墨笔砚,甚至于熏香云华,本店应有尽有,任君择选,”见她径直走向摆设彤管的地方,小厮忙介绍道,“小姐的眼睛真是尖,这几只彤管都是刚到的好东西。”
姚千忆拿起正中那支彩漆花卉紫毫笔,看了又看。
“这支笔尖如锥兮利如刀2,写起字来刚柔并济,即便不拿来写字,将它摆在书房中也极为赏心悦目,小姐选它再合适不过。”小厮适时给出天花乱坠的建议。
“我既将它买回去,便没有晾着它不用的道理,”姚千忆未有被他不要钱般的好话迷惑,将笔递给林蕴霏,抬起期盼的眸子道,“你帮我看看,这支如何?”
林蕴霏接过,上手摸了下毛质,冲那小厮问道:“若我诚心肯买,你愿意让出怎样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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