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顾老爷府上的粮食不会也所剩无几了吧。”林蕴霏仿佛踩进了他言语间设下的圈套。
“啊呀,果然还是难逃殿下的慧眼。”
顾易舟搓了搓空空的双手,眉目间换上被看破家底的局促,似是难以启齿:“殿下是受了徐太守委托来草民这儿借粮的吧,此事绝非草民吝啬,实在是……草民家中也快揭不开锅了。”
林蕴霏刚想搬出昨日从徐直那儿得知的事来驳他,门外却出现了一位提步小跑来的妇人。
“老爷,老爷,”来者将话喊得如杜鹃啼血,“不能将粮食外借啊。”
顾易舟眸中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惊诧,高声吩咐身后的管家:“决伯,快将夫人请下去!我正在与贵客议事,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那位妇人却是挣脱了管家的拦截,迳直来到林蕴霏跟前跪下,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殿下,您且行行好,给草民一家留条活路吧。此次旱灾尤其严重,府内的粮食那是吃一日少一日,短短半个月,老爷他的衣带眼瞅着渐宽呐。”
“顾府如今看着尚且光鲜,可府上人数众多,草民如何能在此时做那黑心事,短了下人们的吃食。这一来二去,粮食哪里能够吃呢?”妇人扯上林蕴霏的裙角,哀号道,“可惜妾的一双儿女本是长身子的年岁,也跟着吃了数日白粥。”
待她将苦水吐尽,顾易舟才过来将人扶起,任哭得两眼翻白的妇人歪头靠在他的肩膀:“夫人,你身子向来不好,何苦费神过来呢?你且放心,殿下与国师皆是仁善之人,他们万不会为难我的。”
“再者说,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肯定会处理好此事的。”
“殿下……”妇人却似听不见他的话,再次柔弱无骨地跪下。
她紧紧盯着林蕴霏:“您究竟想要妾身如何做?还请给一句准话吧。”
林蕴霏沉默地垂眼,揪着她裙摆的手保养得宜,与她这几日看见的那些粗糙发黑如树皮的手截然不同,甚至甲面上还染涂着艳色的丹蔻。
即便林蕴霏在心中劝说自己不要意气用事,那会毁坏她原本还想拉拢对方的成算。
可憋了一路无处发泄的火气还是没尽然压住,她冷冷讥讽道:“夫人这双手生得真好。”
妇人未有想到她的呼天抢地换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愣怔地抬起泪眼听林蕴霏说出下半句话:“白皙且娇嫩,平素都用了什么粉膏保养啊?”
尽管不清楚林蕴霏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妇人还是为此感到不寒而栗:“啊?”
一旁的顾易舟却是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对着身后的管家说:“决伯,还愣着做甚,快将夫人扶回房间!”
这下他的态度强硬很多,妇人应是也察觉到了端倪,松开手不再挣扎地离开。
这场故意演给林蕴霏看的戏码终于结束,顾易舟转过头来对她说:“对不住啊,殿下,草民也未有想到拙荆会跑过来,还在殿下面前失了仪态。”
“顾老爷,”林蕴霏唇边浮起一抹笑,“我道你怎么迟迟不来开门,原是忙着安排了这么多层出不穷的好戏。”
顾易舟的表情彻底冻结:“草民听不懂殿下在讲什么。”
“听不懂?那我便依你的心意将话说得清楚些罢。今日我与国师来此,势必要从你这儿拿到粮食。”林蕴霏这一言将两人间的那座危墙彻底推翻。
她说的不是借,而是拿。
作为能听懂其中区别的人,顾易舟阴沉着脸重复说:“殿下,草民府上并没有多余的粮食。”
“顾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呐,今岁开春你不是才从瓜洲运了几百石的粮食回来吗?”林蕴霏道,“那可是足足几百石的粮食,除非顾老爷府上住了神兽饕餮,不然怎么地也不至于全没影儿了吧。”
见他不语,林蕴霏继续说:“老爷还是想不起来吗?那我再提醒提醒你,当时你亲自去了一趟瓜洲,从玉昌运河的水路直达,再绕路过济州回来。”
“一行人为了掩盖行踪,半夜启程,半夜返回。有位起早去收网的渔民恰巧撞见了你的商船靠岸,还因此受了惊吓。”
她多说一个字,顾易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忍不住开口打断:“够了,殿下,草民记起来了。”
“哪里就够了呢?”林蕴霏满意地看着他的假面被摧毁,“顾老爷早年是靠船舶运输发家的,彼时海禁疏松,先皇还未将贩盐纳入官府管辖,你怕是从中牟了不少利。”
其实这仅是林蕴霏的猜想,但顾易舟滑动的喉头让她知晓自己赌对了。
“至于如今你有没有金盆洗手,那谁又能清楚呢?”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昳丽的面庞上艳光非凡,按说该是叫人心驰神往的。
然而林蕴霏的那双眸子如宫殿顶上的琉璃,折射出冷色的光,让顾易舟霎那间想到了威严禁闭的大内皇宫。
他曾经到过那儿,亲眼瞧见一位犯事的宫人被摁在宽板上杖毙。
鲜血横流在石阶上,转瞬就被几盆清水冲刷干净,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而林蕴霏讲出的那些事实,桩桩件件都足以使他眼前的富贵灰飞烟灭。
顾易舟攥紧了手,不让自己太过露怯:“殿下想要借粮,草民不是不能答应。但草民亦是花了真金白银才购得那些粮食的,草民是商人,自然有着为商的规矩,不能亏损太多。”
“你的意思是要官府出银子收购?”林蕴霏明知故问道。
“不错,”顾易舟微眯起鹰眼,“既是用来赈灾的粮食,草民愿意给出诚心价。”
“哦?说来听听。”她像是对他的话起了兴致。
顾易舟自诩在商道上沉浮多年,看出这是可以商榷的姿态。他心道这位公主尽管头脑聪慧,谈判起生意时较之他总归是嫩了些。
他抬手对着林蕴霏比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十文一石?”林蕴霏道,“那我可以替官府应下。”
“殿下莫不是同草民开玩笑吧,您不若出门去街上问问现今的粮价,高达五百文一石呢,”顾易舟说,“草民提出的三百文已然是极尽低廉了。”
“三十文?便是您提着灯笼寻遍整个云州,也绝无可能。”
“是么?如若本宫将剑架到你的脖子上,亦没得商量吗?”
电光火石之间,林蕴霏轻喝出令顾易舟胆寒的话:“潜睿,动手!”
第66章 “诸位百姓,本宫与你们同在!”
待到顾易舟反应过来此变故时, 寒刃已然抵在他的脖颈上。
剑锋只消再进一步,必要见血。
顾易舟活了四十余年,踏入生意场上亦有将近三十年, 期间经历了太多风浪,故而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嘉和公主, 你这是在做什么!任凭你是公主,却也得遵从王法吧。”
林蕴霏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道:“本宫就是在依据王法行事啊。”
“来之前,我便向陛下请了道口谕, 若逢扰乱云州秩序者, 当场格杀。”
这话当然是编的,但也没有人能够拆穿她。
“你作为大昭子民, 不配合官府行事, 此乃第一条罪, 更欲趁机赚得一笔国难财, 罪加一等;你暗借水路贩卖私盐, 此乃第二条罪。”
她看向身子开始颤抖的男人, 宣判说:“无论拎出哪一条罪名,我都能叫你即刻去见阎王。”
她话音刚落,潜睿适时将剑抵得更紧。
削铁如泥的利刃轻而易举地划破了他的皮肤,顾易舟嗅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是认真的!顾易舟终于意识到林蕴霏自始至终就没打算给他旁的选择。
“殿下,”脑中被这个想法击得轰然一响,男人双腿发软跪下来, 咬牙退让道,“三十文便三十文!”
“顾老爷看来仍未弄清楚情况, ”林蕴霏冷哼一声,“如今你是剑下半鬼, 又有什么资格与本宫谈条件?”
顾易舟瞪眼迸出瘆人的寒光,慌不择路地威胁:“殿下,草民奉劝您不要将事情做得太绝,若您真对我下了手,您与国师也别想走出顾府!”
自进来便未发一言的谢呈顶着那副圣人皮囊,启唇道:“顾老爷,若我二人今日于此丧命,黄泉之下你与你的九族相见之时,不知他们会如何待你?”
“顾老爷是明白人,应当知晓这个买卖有多么不划算。”
杀人诛心之言,不外如是。
是啊,假使他冲动行事,那么他的九族都将受到牵连,万劫不复!
彻底失去挣扎的气力,顾易舟颓然开口求饶:“还请殿下与国师给草民指一条活路。”
林蕴霏扬了扬手,潜睿就此松开了他:“要是方才顾老爷能拿出这样的态度,我也不至于命人动粗,伤了我们间的和气。”
“决伯是吧,”她笑吟吟地看向早在潜睿拔剑那刻便吓得失魂的管家,“劳烦将你们老爷扶起来。”
那位管家一令一动,在经过潜睿身前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顾易舟整个人都是瘫软的,老者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搀扶到座位上,使他勉强恢复至原来的一分派头。
林蕴霏亦返回座位上,此刻她已全然掌控了这场谈判的风向,是以愈发不紧不慢。
见她迟迟不肯说话,顾易舟简直坐立不安。
“殿下……”话说出口顾易舟才发觉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被一个小辈逼至这般地步,他既赧颜又畏惧。
林蕴霏深知一个棒槌一颗枣的道理,嗓音和煦:“顾老爷,我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只要你肯主动将粮食捐出来,我便会让州署发布昭赏令,使得全城百姓皆知晓你的善举。”
“不仅如此,我还会在回禀陛下的折子上添上你的名字,”她的话让顾易舟错愕地抬起头,“并请求他下旨特许你日后能够衣丝乘车。”
她直直地回望,语气稀松恍若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但作为商贾的顾易舟知晓这番话的份量。
毕竟连谢呈都为此偏首去看林蕴霏。
大昭素来重农轻商,商贾纵然享有万贯金银,在律法上的地位却远远不如一穷二白的农户,不准着华衣,不准乘马车出行。
贵族世家瞧不上他们,称他们为至俗恶臭之人,不愿与之联亲。
哪怕族中后人有考取功名者,在朝堂上亦只有备受孤立嘲讽的份儿。
顾易舟的长子便经历了这般只能咬碎银牙将血往回吞的委屈。
若说适才的顾易舟是迫于权势武力向她俯首,此刻他对林蕴霏则是由心而发的降服。
“殿下讲得可是真的?”他实在难以抵抗,走下座位趋近来问。
“本宫贵为大昭嫡公主,自是一诺千金从不轻许,”林蕴霏做出请的手势,“顾老爷只管命人将笔墨取来,由国师从旁做个见证,你我立下字据,各持一份,再无纷争。”
顾易舟像是生怕她反悔,推搡着呆立的管家:“决伯,速速去将东西取来。”
管家很快端着纸笔返回,道:“殿下请讲吧,小的自二十岁起便开始写字契,至今已有四十年啦。”
“你能做上顾府的管家,本宫当然信得过你,”林蕴霏将目光移向顾易舟,“但有一事我得说在前头,顾老爷捐的粮越多,姓名在奏折上便越靠前。”
“你不若仔细掂量掂量,要在这字据上填个什么数?”
她笑得无比纯良:“我觉着,以顾老爷叱吒云州的本事,就该有让父皇第一眼瞧见你的魄力。”
她竟还在此处留了个心眼!偏偏顾易舟确乎无法拒绝。
将眼一闭一睁,顾易舟掐着手心道:“草民愿为云州百姓捐出六百石粮食。”
“顾老爷真是爽快人!”林蕴霏拍掌赞道,“决伯,快写上去吧。”
林蕴霏带着其中一份字据走出顾府时,还不过午时。
“殿下要先回去用膳吗?”谢呈望入她含笑的眼。
“不了,”林蕴霏将字据放入袖中,眉目飞扬,“我们接着去下一家。”
有了顾易舟答应的先例,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容易许多。林蕴霏与谢呈甚至在第二家因盛情难却留下用了午膳。
彼时谢呈听见林蕴霏应下邀请,多看了她两眼。
即便有起初不从的,只要林蕴霏如法炮制地让潜睿亮一亮剑,再晓之以理,对方总能束手就范。
天幕落下之时,林蕴霏与谢呈带着一沓厚厚的字据回到州署。
她没将字据给徐直过目,只说明日申时之前,他们会将粮食送进州署。
徐直见林蕴霏成竹在胸,饶是他惯常不以物喜,亦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泪。
“真是……徐直真是不知晓该怎么感谢两位。”
*
翌日提前了一个时辰,装运粮米的推车便似长龙一般进入州署。
倘非州署派出护卫军列队护送,围观的百姓们早就得扑上来。
关闭了数日的州署正门得以大开,徐直亲自来至门口恭迎,并借此对翘首以望的百姓宣布:“今日起,每日辰时和酉时于州署东侧都会有粮食发放,还请大家广而告之。”
百姓们闻言皆喜极而泣,更有甚者热泪盈眶、跪地高呼:“苍天呐,我们有救了!云州有救了!”
徐直却知晓内情,故而在短暂的欣喜后复又陷入绸缪。
尽管送来的粮食有将近千石,可云州城内的百姓却有十万数,仍旧难以长久为继。
林蕴霏恰好要与他说事,于是看见他面上淡淡的愁绪:“太守大人。”
一念及此,她突然间明白为何先帝斩杀了那么多前朝的皇族官宦,却肯将太守之职交予徐直。
此人是难得的肱骨之臣,将整个赤诚之心都付与百姓国家。
他为的并非一朝,而是一国。大昭能得到这么一位鞠躬尽瘁的臣子,实乃大昭之幸。
徐直稍作愣怔,敛起情绪看向她:“殿下请说。”
“过会儿我欲同国师一起发放粮食,大人觉着如何?”林蕴霏已身在云州,便不可能错失任何可以拉拢民心的机会。
此时林彦忙于剿匪一事,暂时顾不上她,再没有比现今更好的时机。
徐直越过她去看谢呈,回说:“殿下千金之躯,肯为百姓行此劳累事,臣没有阻拦的道理。”
“只是饿了太久的人,甫一见到粮食,或许会有些狂暴之举。我虽会安排几位侍卫伴随两位左右,但终究难保您全然无恙。”
“无妨,”林蕴霏摇了摇头,眉目坚定,“我会自己注意着些。”
*
提早回到州署中用晚膳,林蕴霏发现饭菜并没有改善,想来徐直选择继续节俭官府的用度而让百姓饱腹。
谢呈与林蕴霏出现在州署外时,东侧已摆好了几张桌子。
而来得更早的是携家带口的百姓们,男女老少手中皆自带着碗,队伍犹如灵蛇一般蜿蜒向远方,竟见不到尽头。
庖子协同杂役将釜端出,里头的糜粥尚还升腾着滚滚热气。
用不着掀锅,米香便四溢出来,叫久不闻其味的人齐齐滑动喉头,目光似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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