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口时,他突然转移了话头:“我听闻今日国师与嘉和竟是说服了城内豪富捐出千石的粮食。”
他这又是何意?林蕴霏在芭蕉叶后不得其解。
谢呈应道:“是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云州城危,他们又得以安生几日?这些豪富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只消提点两句,便能明白该怎么选择。”
“国师分明知晓我的弦外之音,何必拿旁的话敷衍?”林彦的嗓音紧了紧。
原本平和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其间汹涌的暗流叫旁人如林蕴霏都感到心惊,而置于风暴中心的谢呈语气如常:“在下愚钝,并未听懂殿下所说的‘弦外之音’。”
“国师,今时今地仅有我们两人,你不妨将假面摘下,我们坦诚相谈,”林彦直截了当道,“我实在不懂国师为何在我与林怀祺之间选择了他?”
谢呈闻言睫梢微抬,仍是四平八稳地沉默着。
林彦不顾谢呈,迳直将话说下去:“原先我虽奇怪嘉和缘何动不动便往临丰塔跑,却也没有多想。”
“然而国师保护人的手段着实是天衣无缝,以至于我的探子连靠近临丰塔都难。说起来,国师恐怕想不到吧,正是因为你防备得太紧,反而让我察觉到了不对劲。”
“再之后,赵泽源一党突然就抓住我通过书铺帮助士子舞弊的把柄,我便彻底确定国师早已加入了林怀祺那派,”林彦的声音透露着股看透一切的自得,“想来国师与外界传递消息便是靠嘉和吧。”
他煞有介事地感叹:“国师这招确乎高明,毕竟谁又会注意到一位掌不了权的公主呢?”
听他说完这一大段话,林蕴霏总算从中梳理出了始末。
林彦看出了谢呈与她之间不同寻常的往来,但误将谢呈归入林怀祺的阵营。
也是,林怀祺是赵家选定的皇子,在外人看来,身上混有赵家血脉的林蕴霏自然是向着他的。
那边谢呈不再缄默,话却说得含糊:“随殿下猜测吧,谢某无言以对。”
“但以国师的七窍玲珑心,又焉能瞧不出我远比林怀祺适合那个位置?我左思右想,想到一件往事。彼时我去临丰塔求国师批命二公主和亲,以便我与西撒部落搭上关系,可国师在没答应我的情况下劝说父皇选择了我的皇妹。”
林彦不紧不慢地说着,言语间势必要探得谢呈原形:“我那时以为国师是欲擒故纵,但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国师分明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嘉和赴险。”
她怎么愈发听不懂林彦的话了?
林蕴霏瞪大了双眼,惊觉五内似乎被一双手紧紧捏住,连带着脑子亦变得混沌。
“国师啊国师,枉你在高塔内清修多年,怎地还是栽在了美人关上?”林彦兀地笑起来,眼神则紧盯谢呈,“你若肯弃暗投明,助我直上青云,到时我愿做主,将嘉和许配给你。”
“他们能许诺给你的,我亦能加倍呈上。”
在两人炽热的目光中,谢呈疏离地应答道:“三皇子殿下于风月一道上颇有造诣,不去编话本子真是可惜了。”
林彦对他的否定不以为然,逼问道:“所以国师愿意为我所用吗?现今我已知晓了你的软肋,日后真要交锋起来,国师不见得能讨到好处。”
“殿下如若没有旁的事,还请离开吧,谢某与你谈不到一处。”谢呈悠然起身。
“我明白国师的选择了,”林彦叹了口气,似是尤其扼腕,稍后吐出的话却暗藏狠意,“那便请国师拭目以待吧,这江山最终会落入谁手。”
谢呈立于原地,幽暗之中他的白衣似被墨色侵染,整个人竟变得有些阴沉。
不知是否为林蕴霏的错觉,谢呈遽然往她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接着转身进屋。
那一瞬的停留过于短暂,叫林蕴霏如何也抓不住,定在芭蕉树后,不敢动也动不了。
耳畔徘徊着好几重声音,有林彦适才头头是道的分析,有楹玉曾经的论断,还有往日谢呈对她说过的字字句句。
林蕴霏直觉她的心快要不堪其扰,震得她一片胸膛都发麻。
所以谢呈究竟对她是什么心思呢?
可她为何要在意这个问题吗?所以她对谢呈又是什么心思呢?
林蕴霏就像受到了醍醐灌顶似的指引,当即扪心自问。
自前世起,她的眸光便不自觉地落在谢呈身上,即便他与她身处不同阵营,她却从未对他生出过憎恶之心。
那袭白衣与那双灰眸的确太特别了,叫人很难不为之侧目。
在前世的林蕴霏眼中,谢呈就像是游走在人世与天庭边缘的谪仙。
她感觉到自己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是以敬而远之。
孰料从一开始便后退得太远,以至于林蕴霏愈发看不清他。
和亲那日在丹福门前,是前世林蕴霏与谢呈的最后一次交集。
她于纷纷鹅毛雪中抬眼看他,心中其实掠过遗憾,遗憾她尚未对谢呈说一句“多谢”,谢谢他那几次伸出的援手。
天命垂怜,林蕴霏得以重活一世。
面对势单力薄的情况,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谢呈。
林蕴霏原都做好又要与谢呈背道而驰的打算,结果这一世的谢呈竟主动向她露出了把柄。
听见对方立下那句毒誓时,林蕴霏在震惊之余却也感到暗喜。
随后谢呈助她为绿颖主持公道,支持她创办女学。
在与谢呈交锋的过程中,她无数次怀疑过他的真心,但每一次又选择相信他。
心情郁闷时想去寻他诉说,心情雀跃时想去与他分享,或许醉酒赏月那日,她便已不知不觉地对他放下了心防。
云州城外遭遇山匪时,谢呈又一次朝她递出手,那一瞬她怦然跃动的心跳骗不了人。
以至于今日,她甚至带着脚伤也想来确定他的伤势。
桩桩件件,有迹可循。
前世今生,林蕴霏于情爱一事上皆如同白纸,是以直至此刻才看清自己的心意:她待谢呈同待别人是不一样的。
换言之,她心悦谢呈。
一念及此,仿佛有一道天阳之光破开眼前阴翳,照亮林蕴霏早已为一人泛开涟漪的心湖。
林蕴霏感到全身都泛起抓挠不到的痒意和躁意。她抬手去摸面颊,指尖触及的烫意将她吓了一跳。
原来这便是心悦一个人的感觉吗?光是想到对方的姓名,整个人就像掉进云里。
摇头甩去那些飘飘然的念头,林蕴霏勉强恢复了几分理智。
那么话又说回来,谢呈是否也……心悦她呢?
想要求得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去问谢呈便行。
林蕴霏缓步从芭蕉树后走出来,望着紧闭的隔扇门,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过去。
如若她唐突地问出口,假使没有得到满意的答覆,他们或许连知己朋友都做不成,以后彼此往来也少不了感到尴尬。
但……那又如何?
林蕴霏对于想要的东西一向是不肯放手的,就算谢呈今时还没喜欢上她,来日他未必不会转变想法。
只要她喜欢他一日,林蕴霏便愿意去征服他一日。
且思且行,林蕴霏提步向房门走去,一鼓作气地抬手叩响门扉。
她连着敲了几下,却无人来开门。
不应该呀,谢呈并未出去,难不成睡下了?
这本也不是多大的波折,但林蕴霏的心今日十分顽劣,一点都不听她的支使。
怯意与犹疑因此蔓延开来,吞噬走她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
不若还是明日再说吧?她搭在门上的手甫一用力,门竟然就这么开了。
顾不得去深思谢呈为何没将门上锁,林蕴霏轻声唤了句“谢呈”。
屋里的烛光没留下几盏,昏暗得让人难见全貌。对于心怀鬼胎的她来说,此时房间仿佛是一个看不见深处的幽穴,危险而又诱人。
林蕴霏仍旧没有得到回应,她立于门槛外,将头先探进去查看。
目之所及并无谢呈的身影,里屋却隐约有亮光透过来。
心乱如麻,林蕴霏深吸一口气,终是没舍得半途而废,轻手轻脚地进入屋内。
第69章 “我心悦你,欲同你相携前行。”
屏着气息往里走, 檀香变得愈发浓郁,无孔不入地蛊惑着林蕴霏的神智。
终于走到最里面一间,绢素屏风后人影绰绰, 更有热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谢呈这是在沐浴!林蕴霏骤然转过身去,心中念叨非礼勿视。
孰料这一下牵动了脚踝的伤, 痛意来得突然,她不禁闷哼出声。
“谁?”谢呈的声音与热气相比, 显得异常冷淡。
林蕴霏清楚瞒不下去,无奈回应:“是我。”
“殿下, ”谢呈偏首往林蕴霏的方向瞥了一眼, 对她的出现感到诧异,“你这是……”
“突然有一些问题想问国师, ”自听到谢呈的声音, 林蕴霏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动, 她强作镇定道, “我在门外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 不想国师未有锁门, 我便推门进来寻你……”
解释是解释不清的,事到临头,唯有“鬼迷心窍”“神志不清”可堪搪塞。
“如今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竟是叨扰国师了,”她佯装要离开, “我明日再来吧。”
水声陡然激荡,应是谢呈从水中起身, 他道:“殿下若不着急的话,先在外间等一会儿, 谢某穿戴好衣冠后再来接见。”
“那倒是也行。”林蕴霏顺着他的话道。
身后淅淅索索的动静属实难以忽视,她心中平白生出了一点浪荡气。
林蕴霏兀地转头,却瞧见了与她设想相同却也不同的画面。
谢呈的背纤秾合度,肩膀处最宽阔,再往下利落收束为一截劲腰。
线条起伏如名家最满意的丹青,叫人感到圣洁而不敢侵犯。
那片冷白如雪的肌肤此刻更沾带着水珠,在烛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原该是玉一般赏心悦目。
然而其上竟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疤,不仅折了风华,还有些可怖。
林蕴霏看得仔细,那些伤疤皆是经年旧伤,浓淡不同,反覆积累而成。
其中有一道伤从肩头贯至腰腹,至今难消绯色,可见当时挨打之重。
她的目光过于炽热,即便谢呈没有回头,亦能感觉到:“殿下,你在做什么?”
这道情绪稍淡的声音令林蕴霏回过神来,她心虚地往外走,用沉默代替回答。
不一会儿,谢呈穿着一袭月白色寝衣走出来,肩上披着外穿的白罩袍:“我去让人送壶热茶来。”
语气疏松仿佛全然不知林蕴霏适才的举止。
“不用这般麻烦,”林蕴霏脑中仍在回想谢呈背上的伤,一时间将来之前的旖旎心思都抛却,“我不渴。”
谢呈于是言归正传:“殿下来寻我想问些什么?”
许是沐浴舒活了筋骨,他素来清凌凌的嗓音柔和似水。
他与她在同一张桌案边,一人立于一端,似远又近。
林蕴霏撩起眼,暂且撇去脑中的想法,看向跟前的谢呈。
他用素色发带半绾着发,绸缎似的青丝铺在肩头,发梢偶尔还会滴下水珠。
水珠打湿了衣裳,透出他的锁骨。
这让谢呈往日圣洁的气度被削弱,反而多出几分精怪妖鬼的魅惑。
林蕴霏的目光追寻着那滴水珠,它逐渐淌入衣襟里,不见了。
“殿下。”谢呈的重复呼唤侵入耳畔,林蕴霏不自觉应了声嗯,对上他雾气深重的灰眸。
桌上的红烛爆出灯花,屋内忽明又暗,谢呈眉目间忽暗又明。
林蕴霏猝然清醒,慌乱地转开眼眸。可喉间好似点了把火,怎么吞咽都止不了渴。
适才她就该同意谢呈的话,眼下也不至于这般口干舌燥。
“我想问……”林蕴霏再次滑动喉头,某些准备好的话却难以启齿,于是停顿许久后转变话锋,“国师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林蕴霏手心攥着把汗,清晰地感受到谢呈投过来的眸光沉静透彻,仿佛将她的来意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谢呈既没有追究她的偷窥,更没有拆穿她的前言不搭后语。
“我从前行乞时,常在酒楼茶肆旁徘徊,屡屡被伙计发现、驱赶。他们欲一劳永逸,便用鞭子抽打我,希望能将我吓跑。”
“那很疼吧。”林蕴霏几乎能想像到他当时无助的模样。
谢呈摇了摇头,说:“你若不提起来,我都要不记得了,所以应当也没多疼。”
林蕴霏今时终于明白了谢呈为何像是对疼痛毫无知觉:并非他很能忍耐,而是习惯于忍耐。
心头钝顿地发疼,某些藏掖的情绪即将喷薄而发。
这时谢呈趋近了一步,他身上的檀香近在咫尺,仿佛将林蕴霏拥入怀。
他比林蕴霏高了快一个头,在此昏暗的一隅,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所以殿下突然到访,究竟是想要问谢某什么呢?”谢呈的声音很轻,好像林蕴霏幼时头一次放纸鸢时,手中的线且细且韧,叫她拿不准力度。
千千心绪剥落出来,林蕴霏亦上前一步。
她在谢呈惊愕的神情中将脸贴近他的胸膛。
谢呈垂眸瞧着她,视线飘移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的发丝不经意间撩到他的下巴,其下晕染着绯色的耳廓被烛火照得清清楚楚。
按说隔着布料,谢呈应感受不到这些异样,但他分明觉着胸口处被林蕴霏温热的吐息点燃,野火顺着藤蔓烧开来,将他的心缠紧又煎熬。
心跳无法骗人,更无法骗己。
“国师,”偏偏林蕴霏还不打算饶过他,“你的心跳很快。”
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他,狡黠而大胆:“是因为我吗?”
“殿下,”谢呈睫梢颤动,想往后一步,却又被这暧昧困住无法脱身,“你逾矩了。”
林蕴霏未有错失他眼神间的躲闪,当即想明白了她并非自作多情!
她眸中笑意更甚,点了点头:“私相授受是为逾矩,但情投意合不是。”
这句话令谢呈猝然抬眼,眼尾消失的小痣将他的心思暴露得一干二净。
林蕴霏半撑着桌子,踮起脚尽量与他平视,神情严肃又不那么严肃:“谢呈,我……”
对方抬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然后缓而深地叹了口气:“有些话还是由男子说出来比较合宜。”
他捂得不够紧,方便了坏心眼的林蕴霏朝他掌心吹气,催促他有话快讲。
谢呈被刺激得想撤回手,可才松开一点,林蕴霏就又要出声抢占先机。
谢呈被她莫名的逞强好胜弄得手足无措,故而来不及打腹稿,笨拙而真挚地张口:“殿下……林蕴霏。”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姓名,不是她的公主称号,而是在叫她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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