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正为剿匪一事焦头烂额,无有过多闲心盯着我,这般做应当就已经能糊弄过去。”
谢呈赞同地点点头,忽而陷入一段沉默。
林蕴霏瞧着面前人蹙起的眉宇,刹那间涌起想为他抚平的冲动。
然后手指停留在空中、距离谢呈眉心一寸时,她环目一扫周遭,选择收回。
“事不宜迟,明日我便出发。”林蕴霏道。
“殿下趁夜走吧,我好来送你。”谢呈垂眼去看她蜷起的手指,语气似叹非叹。
林蕴霏也贪恋与他温存的韶光,轻声回“嗯”。
*
子时的州署侧门外,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
前一辆马车内坐着林蕴霏与谢呈,后一辆则坐着谢呈那个擅长易容的手下,名叫修蜻。
林蕴霏适才已然被易了容,原本明艳惹眼的容颜变得清秀普通。
直至现在她仍然忍不住感叹修蜻的本事,他当着她的面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顾盼生辉的女娇娘,无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无有破绽。
“我如今看起来可还奇怪?”她瞧着谢呈眸中映出的陌生皮囊,问道。
“不会,”谢呈打量着换了鹅黄衣裙、梳起双平髻的林蕴霏,“倒是显得年纪更小了些。”
“国师喜欢年纪小的?”车内平和的气氛之如同纸糊一般,一戳击破,故而林蕴霏顺势调侃,试图打消离别带来的沉重。
谢呈摇了摇头,稍后才答:“我今年二十有二,比殿下年长了五岁。五岁之差已然似天堑,我站在殿下身边,如何也算不得般配。”
他睫梢轻颤,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林蕴霏不想她的随口一问竟能得到这般意想不到的回答。
知晓他对年龄的忧虑是因为自己,林蕴霏心上仿佛有朵小花破土而出。
她清了清嗓子,诚挚地宽慰他:“男子二十二岁,风华正茂……国师则更是天人之姿,令见者无不心折。倘若叫其余男子听见你这番话,他们岂不是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再者说,世人都道,年纪大些的男子更会疼人呢。”言语及此,她后知后觉感到几分剖白心迹的羞涩。
谢呈闻言弯起眸子,狭长的眼尾携带笑意,应和说:“殿下不嫌弃我便好。”
眼见得他骤然换了副面孔,林蕴霏哪能不明白谢呈是在套她的话。
“我收回刚刚说的话,”她一字一顿道,“我忽然觉着还是该选个同我年岁相仿的驸马。”
“来不及了,”谢呈眸底蓄起浓雾,里头拘着不动声色的情绪,“谢某的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殿下如若转头去找别人,我只好将你始乱终弃的消息散出去,让众人替我讨要公道。”
林蕴霏看着他,有一瞬觉得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然而下一瞬谢呈就挑起了旁的话头,让她无暇细思:“倘如一会儿碰见山匪,殿下用不着感到害怕,我已吩咐过他们二人,务必将你的安全放在首位。”
“我省得,今日你已将这话说了不下五次,”林蕴霏说,“国师也未免太小瞧我了,我的胆量还是不错的。”
“是么,可那夜我们在云州城外遭遇山匪劫掠时,殿下躲在马车内……”考虑到她的自尊,谢呈斟酌着用词,“眼中仿佛惶惶然。”
林蕴霏的气息一滞,眼前顿时又被那片血色侵入。
或许是因为身旁的谢呈,这一次她很快整理好心绪,且选择了直面恐惧:“那是因为我曾经做了一场梦,尤其真实的一场梦。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当真经历过那些事。”
“什么事?”谢呈的右眼猛地一跳,这是种不祥的征兆。
第73章 谢呈眼尾晕着一抹淡红,仿佛被水浸开的朱砂。
“梦里的我没做错过什么事, 只因性子乖张,受尽众人诋毁,被他们称为行止不端的妖女, ”林蕴霏只顾低头述说着,是以错失谢呈眸子忽闪而过的震惊, “再然后,家中人不愿继续养着我这么个只会使其蒙羞的祸端, 便随便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
“在我出降……出嫁的那日,路上不幸遇着了匪寇, 我在马车内被他们结束了性命。”
“很疼吧。”谢呈冷不丁来了一句。
林蕴霏撩起眼看他, 挤出一道笑,大抵是不会太好看的。
她抬手指了指胸膛, 那里是心脏所在之处:“一把很长的剑刺进来, 我没怎么挣扎, 就晕死了过去。”
“当时觉得好疼, 疼痛就像钻进了骨头缝里, 怎么也摆脱不了。”
“不过如今看来, 这仅仅是一场梦,”林蕴霏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就此释怀,“那种不堪忍受的疼痛指不定也是我凭空幻想出来的,做不得数。”
怎么会是梦呢?谢呈听着她的声音,魂灵好似被千斤重锤压得溃烂。
可他再没有比此时觉得更加清醒的时刻。
怪道那日她曾在庆平大师的牌位前问他是否相信前世今生。
怪道这一世的她做出许多同前世截然不同的抉择。
彼时他以为……他只顾为能再度碰见她感到欣喜。
说完心中话, 林蕴霏撞入谢呈溢满痛色的眼睛,一时失语:“你怎么……我并非故作轻松。”
盘桓在心头许久的委屈突然就翻涌上来, 她不禁鼻头一酸。
她抬手覆住谢呈的眼,闷声道:“我才说服自己从那场噩梦里走出来, 你千万别这样看我,我怕功亏一篑。”
掌心贴合着谢呈温热的皮肤,对方似是没有闭眼。
被他那小扇子一般的睫羽轻扫,林蕴霏痒得想撤回手,但是忍住了。
谢呈很安静,没有挣扎,亦没有吭声。
林蕴霏却看见他的双肩在轻微地颤动,连带着胸口起起伏伏。
又过了片刻,林蕴霏惊觉掌心有一点湿热的潮意。
她愣怔地移开手,瞧见谢呈眼尾晕着一抹淡红,仿佛被水浸开的朱砂。
他竟是哭了吗,就因为我梦中不得善终的遭遇?
林蕴霏心中既感到动容,又觉得不可思议。但谢呈仍然闭着眼,她无法确定,同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
“殿下,主子,已然到了却步山山麓。”外面传来潜睿的声音。
“好,我知道了。”林蕴霏听罢索性将没想好的话咽了回去,反正他们之间来日方长,有些交心的话不必急于一时。
趁谢呈尚未睁眼,她趋近勾住他的脖颈,迳自顶着张红透的脸在人眼尾的小痣上很轻地啄了一下,恰如蜻蜓点水。
做完这个堪称大胆的举止,林蕴霏转身便要走出马车。
“殿下,等等,”谢呈猝然扯住了她的衣袖,五指的血色凝固,“我另外安排人潜伏进却步山,好不好?”
林蕴霏于是回首,双目迎上对方眼中的泠泠涧水。
隔着那层水雾,她只能确认谢呈眸底的惊惶,旁的更为内敛的情绪则不好分辨。
“放心吧,”林蕴霏拍了拍他的手,“我会保重自己,等你来却步山接我凯旋。”
谢呈抬眼看着她颊边现出的笑涡,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缓缓将手放下。
获悉消息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此刻他稍微回过神来,另一只手暗暗抠着掌心,提醒自己不能继续失态,不能让林蕴霏瞧出端倪:“好。”
待到目送林蕴霏坐进另一辆马车且向深山中驶去后,谢呈立于原地,感受着她温软的唇在右眼残留的温度一点一点地退散。
他自觉是一段将被烧尽的枯木,舔舐着零星火光,却最终不抵无情狂风,就此灰飞烟灭。
*
果如林彦所说,却步山上树木葱郁,杂草丛生。
潜睿一路持着剑砍开直直向眼中戳来的枝条,随心选择岔路行走。
清晨的林间被雾气所环绕,双眼仅能瞧见两三丈之内。
马车于是兜来转去,林蕴霏掀起帏子往外看,总觉得周遭的场景与一刻前别无二致。
却步山上除了他们,并无其余人迹。
倘非事先知晓此地有山匪出没,林蕴霏定会觉得这是座荒山。
又一次回到原地时,潜睿勒紧辔头让马停下,假作惊慌地对马车内的修蜻与林蕴霏喊道:“不好了,小姐,小的找不着路了!”
修蜻于是将身子半探出马车外,棠梨似的面上有不虞之色:“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从前走过这条道吗?”
潜睿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窘迫地回应:“小的在五年前确乎从这儿抄近路到了汶州,谁承想五年之后这却步山的变化如此之大,叫人绕得头晕……”
瞥见主人家阴沉的脸,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那照你说,如今又该怎么办?”林蕴霏亦露面,帮着修蜻数落他,“朱老夫人的病怠慢不得,小姐着急去汶州与她见上最后一面。此事要是因你出了岔子,待回去后我必然禀明老爷,要你好看!”
“姑奶奶你先别念叨,小姐亦莫急,且让小的再仔细想想、想想,”潜睿忽地将脑门一拍,道,“这样!小的下车先去四围探探路,以免小姐跟着颠簸受累。”
林蕴霏横臂拦住他,说:“不可!”
她张望了圈诡谲阒静的山林,眸中有些惧怕:“这山林瞧着怪可怕的,你若走了,要是有什么山匪野兽突然蹦出来,我与小姐该当如何?”
潜睿不以为然地嘲笑她:“往日倒没看出来,你原是个胆子小的。”
修蜻蹙着秀眉,启唇打断他们俩的纠纷:“行了,你们俩都别嘴贫了。眼下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小睿,你去转转吧,记得用豆粉做记号,同时尽量不要走得太远。”
“好勒。”潜睿对着林蕴霏做了个鬼脸,提溜着碎步离开。
他走后,林蕴霏与修蜻坐回车厢内。
“不用怕,”修蜻见林蕴霏绞着手,记起谢呈的交代,安慰她说,“我们一定能安然无恙地抵达汶州。”
“嗯。”林蕴霏对着他点点头,没说她其实是在想事情。
她自诩不是那种会耽于情爱的人,可如今才与谢呈分开一会儿,竟开始思念起他。
思念无声,如蚁巢倾倒之时,细沙缓缓向旁溃散。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思念谢呈的那一刻,惊诧地发现这股悠长的心绪已然涌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她还没来得及咂摸这种新鲜的感觉,余光中的修蜻耳朵一动。
林蕴霏当即也竖起耳朵,听见外面似有树枝被踩踏的微响。
“小睿,是你回来了吗?”修蜻拔高声音问。
未有得到潜睿的应答,林蕴霏看向他,对方端肃面孔小幅度地颔首。
来了!一念方落,马车外响起一道粗犷的声音:“马车内的两位小娘子,出来谈谈吧。”
若根据他们扮演的身份,自然得是林蕴霏这个婢女先下去,但修蜻领了谢呈的吩咐,如何也不可能让她在前面应对。
他用眼神将她按下,挑起帘子走出来。
修蜻甫一展露容颜,那群五大三粗的山匪眼神立时便直了,更有甚者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虎视眈眈地将他从头打量至脚,垂涎的神情叫人恶寒。
美目扫过将马车围了一圈的剽悍山匪,修蜻换上一副慌张戒备的神情,强撑着几分气势质问:“你们是谁?又意欲何为?”
林蕴霏将脸半掩在修蜻身后,怯怯道:“我警告你们,不要胡来!知道我们小姐是什么身份吗?说出来都怕你们被吓破胆。”
“呦,竟还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为首那个刀疤脸乐呵呵地笑起来,“老子太害怕了。”
语罢,男子还对着身后其他人吆喝道:“弟兄们,今日我们恐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喽。”
他的话惹来一众此起彼伏的调笑,这些人笑起来毫不顾忌,整座山谷都回荡着狞笑声。
“二当家的,”另一位左脚稍跛的走上前来,“我就说今日是个黄道吉日吧。”
刀疤脸一眼便看穿他肚里打的算盘:“就数你心眼最多,每每都放起马后炮。我都还没清点那车上的细软,你怎么就知道此次的油水够不够?”
跛子将鼠眼往修蜻盈盈一握的腰上递,说:“您瞧瞧那娇小姐的姿色,这般绝美的人儿已然值得千金。”
“把你嘴边的涎水擦擦,”刀疤脸用肘子撞开他,目中明显不悦,“这小娘子是老子看上的人。”
跛子心中虽不舍,但还是将目光收了回来,连说三声“是”:“漂亮的那个自然归二当家,但另一个稍次的……”
他的话尚没说出口,刀疤脸沉嗓道:“你若再不将这张惹人嫌的臭嘴缝上,我不介意现在就赏给你一巴掌。”
“二当家的息怒,”跛子抬手在嘴前竖了根手指,“我这就噤声,这就噤声。”
他们在那儿自顾自地商量完修蜻与林蕴霏的归属,根本就没将二人的恐吓放在眼里。
“喂,我没同你们开玩笑!我们家老爷可是瓜洲的郡守,”林蕴霏出声将他们的注意力拉回来,“识相的话,就赶紧让开道。”
“小娘子,我都不知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笨。”刀疤脸趋前两步,刻意将手中的大刀拖地,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被劈开的尘泥在光柱里四溅,莫名就让人觉得有种压迫感。
修蜻带着林蕴霏后退,一直被逼至马车边。
刀疤脸终于站定在两步之外,眸中是已将二人当作囊中之物的轻蔑:“此处是云州的却步山,距离瓜洲足有千里。甭提什么郡守大人,便是龙椅上的皇帝也鞭长莫及。”
“你们俩的生死,此刻全凭老子做主。”
“老胥,带着弟兄们搜车,”他喊道,“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别给我放过。”
第74章 眼前黑布被取下之时,他们已经抵达山寨里面。
适才被骂蔫了的跛子闻言登时来了兴致, 领着一群人冲上来。
倘非林蕴霏被修蜻及时地拉到一旁,少不了要在推搡之中被占便宜。
然而有刀疤脸盯着,他们欲趁此混乱时机逃离的计划行不通:“美人, 你何苦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被削铁如泥的刀锋削去垂落在耳后的一缕青丝,修蜻滑动喉头, 嗔目看向对方:“我已任你将车上的财物夺去,还请你放我们离开, 不要纠缠。”
他那弯笼烟眉似蹙非蹙,又瞪着一双如含秋水的眼, 直叫刀疤脸半边身子都酥了, 哪里还听得进他究竟在说什么话。
这边跛子快将马车拆得散架,捧着一匣子的银票小跑过来, 欢天喜地道:“二当家的, 宰着肥羊了!这一下能抵我们平常一个月的收获呢。”
刀疤脸此刻顾不得这笔横财, 一脚踹开碍着他看修蜻的跛子:“边儿去。”
林蕴霏受不了他那粘连似藕丝的凝视, 浑身都被看得不自在。
“小睿, 你在不在附近?快些出来救我与小姐!”她的高声呼喊令刀疤脸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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