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究竟如何不日自会有定论,李大人何必来为难我,”江瑾淞眉目疏浅,“时候不早了,在下这便却行。”
江瑾淞不知晓的是,对方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如炬,哪里还有一点玩世不恭的模样。
*
江瑾淞缓步往他的府邸走。
平素他之所以晚归,除了想要将公务处理得细致些,还有不愿回到那座空荡的府邸的缘由。
他喜静,所以府邸之内仅有几位必要的侍从杂役。偌大的府邸对外象征着帝王对他的荣宠,但对内于江瑾淞而言,却是无功受禄的警示。
雕梁画栋的庭院寂寂,将他的踌躇之志镇在其中,成了满心无法宣之于口的郁卒。
独处时人总爱多思。
江瑾淞不由得又思及文惠帝说的那些话,步子拖得更慢,越发不想回到那个令他感到气闷的地方。
这个时辰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今夜无月 ,伸手难见五指,耳边安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在这般情景下,假使周遭出现什么动静,便极为清楚。
啪嗒,江瑾淞遽然感到后背袭来一阵风,且有一点细碎不属于他发出的声响。
他站定在原地,转过头去看身后。
手中提着的灯笼只够照亮几丈内的光景,最值得怀疑的墙角处并无人影。
会是那些势力派来除掉他的人吗?
江瑾淞未有完全松懈,他继续慢慢往前走,捏着木棍的手却悄然攥紧。
余光在地上寻找着趁手的防卫工具,可惜无果。
惧意侵骨。
江瑾淞不曾习武,堪堪能够缚鸡,假使碰上真的练家子,他清楚自己绝对扛不过两招。
地上灯影憧憧,昭示着气氛危险。
一声更为清晰的脚步声紧压着他的脚步声,来者就在咫尺!
江瑾淞不敢停步,就更不敢回首,心乱如麻。
“嗯——”身后响起一道闷哼,旋即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地。
迟迟未有等到旁的事发生,江瑾淞扭头先看见一位站着的黑衣人,面孔陌生。
此外,地上还躺着一位蒙面的男子,双眼紧闭难知生死,他的手中尚握着把短剑。
眼前所见令江瑾淞不明所以,他顾不得细思,连忙抽身往后退。
然而那位站着的黑衣人冲他抱拳行礼:“江大人,您不用感到害怕,小的是公主殿下派来保护您的。”
为了让江瑾淞信服他的身份,男人卸下腰间佩着的刀,将其置于地上,并向江瑾淞摊开双手以示无害。
的确没有在男人眼中看到恶意,加之他提及林蕴霏的名头,江瑾淞便信了八九分,问:“地上这位……”
男人解释道:“江大人有所不知,适才这人跟了您一路,并且作势要伤害您。”
“小的原打算趁机出手,不想横空出来一人先我一步将让他打晕在地。”
“那人身手极佳,发现我的存在后立时调头离去,”男人扼腕道,“夜色昏暗,小的没能看清他的脸。”
“但他此举显是为了救大人性命,小的猜想他应该认识大人,甚至就是大人身边的人。”
江瑾淞闻言陷入思忖,他向来孤僻,深交之人寥寥。
周越等人倒是能为他两肋插刀的挚友,但一来他们并不知晓自己今日会遭祸患,二来他们也同他一样是文弱书生。
想了一圈,江瑾淞如坠云雾:“我没有什么眉目。”
“小的会将此事转告殿下,或许殿下能够查出他的来路。左右他看着不像是大人的仇敌……”男人将地上那人扛在肩头,又张望了眼四周,“大人赶紧回府吧,另有兄弟会在暗中护送您。”
江瑾淞颔首道好:“劳驾你替我向殿下道谢。”
他继续提莹莹灯火向前走,步子变得坚定而从容。
因为不论是那位出手相帮的无名男子,还是林蕴霏,都在支持他。
前路汶汶,他非独行。
*
公主府内,林蕴霏单手撑着额头,烛火映在她的眉心,像是一朵妖艳的花。
侍卫进来时,见到这副灯下美人图,有些不忍心出声搅扰。
“他招了吗?”林蕴霏不期然睁开了眼,问道。
侍卫忙正色道:“启禀殿下,那人承认他是赵家派去杀害江大人的。”
赵家?看来赵泽源这些年没少依仗权力浑水摸鱼。枉作什么世家之首,早就从根开始烂了。
林蕴霏眸中闪过几分促狭,又问:“他可有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是从背后袭击他的,因此他没看见对方。”侍卫道。
“也罢,对方既救下江大人,应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她摆了摆手,道,“将抓回来的那人扣押在柴房,务必让他活着,我还有要用到他的地方。”
“是。”侍卫领命退下。
*
鳞次栉比的街巷内,分明无风,砖瓦却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这点动静不值得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一人似猫一般,从屋顶上轻巧地一跃而下,着地时悄然掀起点风,让就近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
见身后无人跟来,他拉下面罩,吐出一口浊气。
假使江瑾淞与林蕴霏在场,定能认出男子是谁。
李沉嘟囔了句“好险”,复戴上面罩,疾步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叶子摇晃坠地,不会向任何人诉说有人经过。
*
江瑾淞提出的惊人之语被留中不发,文惠帝再没讲起此事。
进取的锐意如昙花一现,事态如常,只有局中人看得见个中波澜。
为庆贺云州恢复太平,同时也为欢度祭月节,文惠帝于十五日夜举办宫宴。
百官咸集,觥筹交错,管弦齐奏,端的是一片乐景。
林彦因被关禁闭未能出席,赵皇后一贯不肯参加这种喧嚣人杂的宫宴。
文惠帝右边坐着新晋的宠妃丽嫔,正含情脉脉地为他斟酒,朱唇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文惠帝朗声大笑。
代管六宫职权的淑妃坐在他左手边,目不斜视,笑意端庄,仿佛无有受到林彦的波及,仿佛毫不介怀恩宠被新人夺去。
身着华裙的舞姬甩动长袖,在台中旋转似仙娥。
广寒宫清冷,哪里比得上酒色人间,怪道嫦娥悔吃灵药,夜夜含恨拭泪。
环顾眼前歌舞升平的筵席,林蕴霏意料之中地没有看见谢呈的身影。
仰面看去,挂在穹宇的明月比她上临丰塔邀谢呈饮酒那夜更圆,更亮。
月随时变,情随事迁,感慨不禁盈怀。
谢呈此刻或许会与她望着同一轮圆月,他们一人处于清静高塔,一人身置喧闹宫宴,却皆是孑然一身。
大抵世间众人最终要修行的便是孤独二字。
林蕴霏收回眼,兀地对上一人遥遥扫来的清润眸光。
是了,若说这随波醉倒的筵席上还有谁在清醒旁观,必然是江瑾淞。
她于是朝着对方勾起浅笑,权作致意。
倘非看见江瑾淞,林蕴霏几乎要将此景错认为前世。
前世的今日,便是此后数月混乱的起始。
眼下的和睦里正酝酿着足以搅动乾坤的灾祸。
彼时林彦带着赫赫政绩从云州归来,朝中应时响起让文惠帝立储的呼声。
文惠帝以自己尚在壮年、皇子们仍缺磨砺为由将此事搁置一旁,却在宫宴饮醉后道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三皇子当为皇子楷模”。
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当即让原本装醉或是真醉的群臣打了个激灵。
被选为做储君者,就该是皇子中最为文韬武略、可堪大任之人。
换句话说,储君便是诸位皇子的楷模。
然而文惠帝言尽于此,筵席上又不得谈论政事,众人只能将各异的心思与杯中酒一道吞落。
这还只是那夜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一念及此,席间奏乐换了新曲,宫女们持酒壶踏莲步而来。
一位鹅蛋脸、发间簪着桃红绢花的宫女站定在林蕴霏桌前,却发现她酒樽中的酒仍是满的,面露为难。
林蕴霏抬目去看这张叫她刻骨铭心的脸,险些没能藏住情绪。
第96章 朝夕之间,阴阳轮转。气象万千,人心惶惶。
前世林蕴霏见林彦春风得意, 又听文惠帝讲出那句似有指向的话,于是在宫宴上郁郁饮酒。
她蒙头喝完一壶,吩咐新一批前来添酒的宫女将酒盏斟满。
又是好几杯酒入喉, 林蕴霏渐次感到头晕目眩,失力趴倒在桌上。
而就是这位宫女, 偏首来问她:“殿下,您喝醉了, 奴婢带您下去休息吧?”
那时她神志不清,尚且记着不能在人前失仪, 于是随着宫女将自己扶起来, 向宫苑深处走。
她被带到一间空屋,彻底歪倒在床榻上。
宫女善解人意道:“殿下且在此处歇息, 奴婢这便去为您端来醒酒茶。”
林蕴霏其实已经不怎么能听得进对方的话, 吊着昏昏欲睡的眼对人说:“好, 你去吧。”
关上门后, 屋内的气息便变得稍显滞涩, 点着的熏香让夏夜溽暑更甚。
有一股无名之火猝然从腹中烧起来, 燎得林蕴霏口干舌燥、面红耳热。
偏生她四肢绵软,单是坐起来就费尽了全部力气。
“有人吗?”她扯松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呼吸得顺畅些。
也是开口后,林蕴霏才发现她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她又朝门外喊了数声,迟迟无人呼应。
因为对方有为自己去拿醒酒茶的说辞在先,林蕴霏就没有往他处想。
她于是选择自力更生, 毕竟那种火烧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进而勾出一种万蚁钻心似的痒。
林蕴霏控制着不住发软的双腿, 短短几步路走得极为困难。
好不容易来到桌边,并且看见茶杯与茶壶, 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舔了舔唇缝,林蕴霏气馁地回到床榻,决定等候那位宫女回来。
呆滞地盯了一会儿顶上的房梁,林蕴霏转身将脸贴着冰凉的夏簟,可谓是度日如年。
一阵又一阵的燥热蚕食着林蕴霏的意识,她的眼前渐次变得迷濛,最终不自知地晕了过去。
待到林蕴霏被人用力晃醒时,她意外地瞧见了许多张脸,嫔妃与许多宫人。
他们虽未有言语,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十分古怪。
林蕴霏当时确乎因为干政备受争议,然而因着嫡公主的尊贵身份,这些人在明面上对她仍是恭敬有加。
强忍着头痛,林蕴霏转动眸子看向为首之人。
文惠帝紧皱着眉头、满脸怒容,声音颤抖道:“成何体统!”
林蕴霏对他为何震怒一头雾水,不解地唤了句“父皇”。
男人将脸别到一边,竟是不愿意瞧她。
立于他身旁的淑妃轻声细语地提醒:“嘉和,且整理下仪容再说话。”
林蕴霏低首一看,发现自己适才于半梦半醒间解开了腰带散热。
即便她没有露出肌肤,但衣衫凌乱不整,也实在叫人误会。
面上的血色陡然凝固,林蕴霏慌忙背过身去,将带子系好,顺道把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
做完这些,她起身对着文惠帝行礼:“父皇,您大抵是误会儿臣了。儿臣是因为在宴上饮醉,才来此地小憩的。”
“儿臣并不知晓父皇与诸位会出现在此。”
“你当然不该知晓朕会来到此地,否则你哪里敢做出这般有伤风化、丢人现眼之事!”文惠帝冷哼一声,指着她说,“嘉和,你真是……真是叫朕失望至极。”
林蕴霏望着他的黑脸,茫然问道:“父皇,您何出此言?”
“儿臣不过是在此地睡了一觉,未曾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
文惠帝像是听见了无稽之言,气得抬手抵住额头,半晌才道:“铁证如山,你还要同朕狡辩?”
“陛下,孩子们也是一时冲动做错了事,您消消火,千万注重龙体。”
淑妃忧心忡忡地帮文惠帝顺气,转过头来对林蕴霏说:“嘉和,我知晓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你背着陛下与外男……私会,着实是于礼不合,作践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木已成舟,你若再胡搅蛮缠,只怕是更难收尾。”女人苦口婆心地劝道,反让文惠帝的怒火更甚,偏头剧烈地咳嗽,“快些认错吧,我与陛下自会为你与孙公子赐婚,将此事的后续安排妥当。”
与外男私会?孙公子?这些莫须有的事何时与她相关?
林蕴霏摇了摇头,呢喃道:“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然而她闭眼又睁眼,一切都没有消失,眼前所见即为现实。
文惠帝看着她的眸中尽是嫌恶与冷漠,咄咄地质问:“你说你在此只是为了小憩,那孙益平孙公子缘何会昏倒在你的门外?”
林蕴霏举目环顾,兀地看见他口中所提及的孙益平正躺倒在地,仿佛不省人事。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自己根本不清楚此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倏忽间空白的脑中有道灵光闪现,使她摸清了这桩事故的来龙去脉。
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意图设计诬陷她逾矩失贞。
而这世道,女子一旦失贞,便从新雪变为脚下谁都能来踩一脚的污泥。
对方居心之恶,叫人胆寒。
是林彦!林蕴霏心中立即有了答案,他欲将她推入泥河。
可纵使她能猜到背后主使,却无确切证据,如何也无法让众人信服。
且眼下更为要紧的是如何向文惠帝证明她的清白,至于追查幕后黑手,那是后话。
心思百转千回,却想不出有力的辩词,林蕴霏恨不能抬手砸开自己混沌的脑子。
于此不等人的时刻,林蕴霏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到几月之前的赏梅宴上她被孙益平纠缠,却没能在文惠帝这儿得到应有的公道。
今日事情闹得更加难堪,几乎丢尽了皇家颜面,对方怎有可能向着她。
林蕴霏虽然觉得身上酸软粘腻,但并无发现有旁人留下的痕迹,她能够确定自己没有被染指,但此事如何向文惠帝说呢?
她这副哑口无言、仓皇慌乱的样子落入文惠帝眼中,便是不问自明。
“孽障……”男人作势扬起手,大掌掀起一阵风,让附近的烛火都跟着一晃。
林蕴霏迫不得已地开口:“父皇,您信儿臣一次,儿臣与孙益平间清清白白。”
“儿臣才看不上他那般德行有损、不学无术之人,更遑论与他做出什么不检点的事。”
她竖起手指,说得很急:“儿臣愿发毒誓,若我所说有半句虚言,便教天打雷劈,使我不得好死。”
巴掌于是停在距林蕴霏几寸的位置,五指投下的阴翳映在她的脸上,仿佛屈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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