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明明决定放下,但接到任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想,也许这是命运给予的一个机会?
……亦或者是慢性死亡。
又过去半小时,风雪终于渐渐止息,天色亮起来,四十二区的阳光穿过车窗,照在周棠脸上。
光线刺目,她眯了下眼,将目光移回车内,忽然听见一声轻咳。
裴寂容醒了。
周棠顿了下,转头看过去。
他的伤已经经过简单处理,脖颈上缠着一圈薄薄的纱布,和皮肤相比,很难说哪个更白。睁眼时,细密的睫毛微微晃动着,像海平线上鸥鸟扇动的翅膀,轻盈舒展。
那翅膀上的绒羽仿佛隔空扫过来,让周棠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睛。
或许是因为离开海崖监狱,心情放松了一点的缘故,裴寂容看起来不如在审讯室时警惕,眨了好几次眼,仍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无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脖子上的纱布,眉毛微微皱起来。
周棠犹豫半秒,还是把在审讯室里没做的事情做了,抬起手指轻轻按住裴寂容的额头,立刻察觉到他微微僵了一下,原本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目光像浸入冰水般清明起来。
直到偏头和她对上视线,裴寂容才微微皱眉,又垂下了眼睛。
“还好,没有发烧。”周棠很快收回手,“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寂容低着头,用指节按着左眼的眼眶,看起来明明仍在眩晕里,听见这句询问时,却摇了摇头。
这在周棠的预料当中。
裴寂容从来是不会在她面前露怯的,可能是将她当晚辈,可能是不够熟悉,也可能是单纯厌恶脆弱这种特质。
受他影响,周棠也从不提起工作中遇到的麻烦。
问完这一句后,她不再试图追问本人的意见,只是无声地打量着裴寂容的模样,在看见纱布里透出的隐约红色时,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暗格里取出一个药箱,戴上消过毒的手套,用指尖将裴寂容脖颈上的纱布挑开了。
被突然碰触时,他微微顿了一下,把遮住面容的指节放了下来,抬眼看她,漆黑的睫毛扬了起来。
周棠又感到眼眶传来隐隐的痒意,仿佛有翅羽再一次轻扫而过。
“伤口裂开了。”她解释着,取出药粉、剪刀和纱布,用安慰的语气说道,“这种药里有麻醉成分,一分钟就能起效。”
周棠的动作很快,从处理伤口到重新包扎,只用了不到七分钟,这还是在充分考虑到病人感受的情况下。
在整个过程里,裴寂容始终安安静静的,连一点因疼痛而起的气音都没有发出。
像是被人拔了发条的玩偶,突然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周棠很有些不习惯。
在处理伤口时,隔一会儿就抬眸看一眼,反复确定着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太奇怪了。
裴寂容虽然一向清冷,私下话不多,表情也淡淡的,但绝不会哑巴成这样,甚至在几位大法官里,他都算是很能说会道的。
周棠包扎完,低头收拾着散落的纱布,心想,难道他在生气?
派系斗争、遭人陷害、流落至此……裴寂容看起来并不在意,但实际上在为这些事情生气吗?
周棠一声不吭,默默地想着各种没根据的猜测,将卷好的纱布放回药箱里,再抬起头时,发现裴寂容仍然注视着她。
他的眼神有一点奇怪。
说不上来是什么具体的情绪,只是似乎有话想说,而且难以启齿。
周棠看出来了,停下手中的动作,等着他说话。
片刻后,裴寂容果然开口了。
“不再生我的气了?”
他问道。
第3章 03 你想和我谈论爱情吗
裴寂容的话音刚落,车内的气氛就突然变了,四十一区远去的风雪似乎又追了上来,无形的铅云压住眼睫,让人喘不过气。
周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手还放在药箱上,一动不动,神色虽然没有变化,但周身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过了片刻,周棠反问道:“您怎么会这么问?”
裴寂容凝视着她,缓缓开口:“那天晚上……我让你生气了,是不是?”
周棠捏紧了纱布的边角,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渐渐下压,上扬的眼尾仿佛也一并垂落,如一把开了刃的刀,几乎扫入鬓角。
刀尖硬生生的搅开深藏的记忆。
周棠不免也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画面在脑海中浮现之前,她先微微地苦笑了一下,牙齿磕在一起,有点发涩。
告白失败还被正主追问……是否也太糟糕了?
那天晚上,周棠刚了结了一个大案,意气风发,特意推了庆功宴,从第七区赶回来。
当时消息还没传回总部,她本想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裴寂容,再趁着气氛正好,顺理成章的表个白。
周棠喜欢裴寂容这么多年,虽然是暗恋,但几乎没有刻意隐瞒过,关系近的朋友和长辈都能看出来,有些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情绪表露的太明显。
裴寂容却始终没有察觉。
他天生冷淡,对待感情好像也比常人迟钝一点,多的是人想猜他的心思、揣摩他的态度,无数人捧着真心接近,他只是不以为然。
对她也是一样。
那天晚上,周棠讲完了公事,一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情绪就有点收不住,明显的兴奋起来。
裴寂容在听前文时已经夸了她几次,见她这副模样,以为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好消息要说,便主动问道:“还有想要告诉我的吗?”
周棠滔滔不绝了数十分钟,到了关键处,却一反常态的停顿了一下,开口之前,先忍不住笑起来,有些情难自抑似的。
隔了好几秒,她才说出早已想好的、常见又委婉的开头:“有一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觉得该告诉您。”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我……”
刚起了这么一个头,她就感觉紧张感有点超限,于是先停下来,想观察观察裴寂容的态度。
……那和想象中的所有可能性都不一样。
在她说话的时候,裴寂容仍低头审阅着文件,一心二用,直到听见这话,翻页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你想和我谈论爱情吗?”
他没有抬头,语气仍然平静,就像每一次发现她犯了什么太简单的错误时,轻描淡写地出声纠正一样。
……
那时的情景,到如今还刻在周棠的脑海里,一想起来,就感觉心头不自觉的发酸。
当时,裴寂容真的知道她要说什么吗?
不,不,他知不知道根本不重要,那种态度作为拒绝就已经足够,没有比那更能打消热情的回答了。
她花了些时间默默将失望消化掉,若不是此刻他旧事重提,已经许多天没有想起过这件事。
面对这样的询问,周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生气当然谈不上,说到底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私事,内心活动,主观想法,与他人无关。裴寂容用不着为她的情绪负责。
周棠低声说:“我没有生气。”
她思考了许久后才说出这句话,但裴寂容的追问却极快,不假思索,仿佛在法庭上盘问犯人,面对每一种回答都有不同的拆解方案。
“如果没有生气,”他问,“为什么要离开裴家?”
周棠偏开目光,将对长辈说过的借口再一次拿出来:“我总不能一直留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裴寂容并不接受这个回答。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似乎又要开口追问。
但周棠无法再忍受这场审讯般的谈话,抢先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因,等到了四十七区,或者……我会找时间跟您说清楚的。”
说完,她咬紧牙关,不再开口讲出任何一个字。
……
裴寂容用了很长时间思考周棠离开的原因。
当晚的每一个细节,话语、表情、动作……都清晰的刻印在记忆里,被他反复地一条条罗列出来,像考试时细心整理着题目给出的条件——这却是一道无解的题。
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场普通的谈话。
没有争吵,没有分歧,或许他的用词和态度有些问题,但周棠当时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异常,起身道别时也像平日一样。
然而第二天,她就突然决定离开裴家独自居住,早晨提出,下午就搬走,那时裴寂容忙于公事不在家中,连劝说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事情刚发生时,他甚至因此感到了轻松。
忽略掉心中无来由的不适,客观来说,周棠的离开不是一件坏事。和监察官的私交过密,总归是一个隐患,如果能就此保持在合适的距离,对双方都会更好。
可周棠一走竟然不再回头。
两个月以来,除了偶尔的问候,就几乎杳无音信,比起从前住在一起每日相见,如今他就连周棠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出差结束回到第一区三天后,他才从监察部的朋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裴寂容不知道周棠是如何想的,但是他不能放任她就此离开。
周棠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监察部部长有意栽培,甚至可能属意她成为自己的接班人,日常给的任务都很锻炼人且牵涉核心。
更何况他们相识多年,假使真有误会或是芥蒂,也该面对面说清,而不是不明不白就此了结。
此外,他也……有某个必须留下周棠的理由。
花了太多精力寻求原因,好不容易从朋友口中得知,周棠很可能倾慕他数年,离开只是因为心灰意冷时,裴寂容仅仅惊讶了片刻,就迅速下定决心,要追回周棠。
这是与监察部交易的内容之一。
他放弃了部分利益,以此作为交换,要求此次前往边境由周棠随行。
只是没有想到,这场重逢来的会那么早。
在海崖监狱见到周棠时,那一瞬间的情绪,几乎剧烈到无法掩饰,像一个蛰伏许久终于复活的魔咒,搅乱了裴寂容的思绪。
竟让他遗忘了最初的目的。
第4章 04 病弱而貌美
接近傍晚时,周棠按计划在第四十七区停了下来。
四十七区是所有行政区中面积最小的一个,只比灾害期来临前的常规城市稍微大一点,常住人口只有两百万;这里也是唯一经受过多次全境焚烧的区域,时至今日,土地仍是一片焦黑,风吹过时就扬起灰烬般的尘土。
虽然序号比海崖监狱所在的四十一区靠后,但这里却不是无人区,颜色迥异的低矮建筑依山而建,其中是匆匆穿过的行人。
进入城区,周棠就换成了手动驾驶,穿过数条隐藏在建筑间的小道后,她在一处墙壁灰白的三层小楼外停了下来。
裴寂容在路途中始终一言不发,神色冷淡,在车停稳时,却忽然开口问道:“你对这里很熟悉,之前来过吗?”
他说话时脸朝窗外,声音和神色都很冷淡,是随口发问的态度。
“待过一段时间,前不久的事情——就是上个月。”周棠看了眼那栋楼,拿出终端发消息,“这里很安全,但保险起见,您还是需要接受暂时性的面容调整手术。是第七区的新技术,能够增殖的人造细胞……已经通过临床试验了。”
这是早先就由周棠做好的安排,她一向靠得住,从没出过纰漏,否则再怎样合适,这个任务也不会交到她手里。
来之前,部长再三强调,裴寂容是贵客。
监察部虽位列政府基础结构之内,但职能特殊,权力构成复杂,实际地位略高于其他部门,接近自治。
拉拢大法官百利无一害。
按常理来说,这个任务应当交给部里那几个以擅长交际出名的同僚,部长最终选择了周棠,纯粹是考虑到她和裴家的关系。
可惜部长不知内情。
体会不到周棠面临的种种尴尬。
她和联络人确认了情况,对着聊天框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这种手术的有效期和调整程度正相关,如果超过三周,变动会很大,身份上可能会比较麻烦……您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能控制在三周以内吗?”
她记得部长给定的时间是两周,那应该是他们私下商谈确定过的结果,但以防万一,还需要再确认一遍。
说起正事,周棠的神色变得专注,眉头皱起,额头上落了一点微光,像凝滞的影子。
裴寂容注视着她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他常常听见有人说,周棠有一双十分独特的眼睛,引人注目,摄人心魄,但或许是太熟悉,裴寂容从来没有对这句话生出认同。
直到阔别太久的如今。
周棠的确引人注目。
她长着一双过于锋锐的眼睛。
睫毛浓密,眼尾狭长,上眼皮薄而窄,形状有点像狐狸的眼睛,但线条极鲜明,眼眶里像是烧着一团黑色的火,冷峻与暴烈在其中共存。
注视太久,或许就要引火烧身。
“不够。”裴寂容收回视线,说,“我需要一个月。”
他的语气比称赞天气不错还要更平缓。
周棠险些质疑出声。
一个月?
任何一个情绪波动正常的暗恋者,或许都会在此种情况中窃喜,但不知为什么,周棠只感觉某种怪异的预感隐隐浮现,甚至盖过了淡淡的欣喜。
轴心区近期的确波澜起伏,暗流涌动,要不然,裴寂容也不会被陷害到这种程度。
但时至今日,关于他现状的对外说辞仍然只是“失踪”,具体细节并未公开。既然对手尚不能将编造出的实情按死定论,状况应当在可控范围内,按照原先的计划行事是最好的,两周不短也不长。
离席一个月,情况反而会更加失控。
“这比我预想的要久。”周棠沉默了半分钟,才说道,“如果是这样,手术会更麻烦,您也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好。”
裴寂容偏头看向车窗外渐暗的天色,在玻璃刚刚映照出面容时猝然移开目光,低声道:“照你的安排来吧。”
……
周棠最初的打算,是和裴寂容扮成兄妹。
他们长得不像,但相处这么久,气质上勉强有点相似,对彼此的了解也够多,稍微注意点就不会露馅。
而且,说成是亲人的话,她要保护裴寂容就会自然很多,与生病的Omega哥哥形影不离,对他的安全过分紧张,不会令人感到奇怪。
四十七区虽说足够安全,但做好充分的准备,总归不会有错。
在与主刀医生沟通时,周棠按照这样的预想给了描述——“别太扎眼,看起来柔弱一点,让人不想搭话”。
这些形容仅靠长相很难做到,但只要硬件到位,再表现得沉默寡言一点,也能有60%的效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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