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裴寂容只抬了一下眼就收回,没有给人确认表情的机会,光线太暗,周棠看不清太细微的神色,但等到裴寂容再看过来时,那些情绪就已经全部消散了,像尚未落地就融化的雪。
漆黑的眼珠,比雪夜还要更加沉寂。
动摇只是幻觉。
“为什么……”裴寂容的声音有些干涩,说出这三个字后,指节抵着唇闷咳一声,慢慢将这句话说完,“为什么现在觉得不重要了?”
他的语气平常,像在探讨一个牵涉不到利害的小问题,让人觉得回答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棠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
直到确定那些一闪而过的情绪真的完全消失,大概率只是纯粹的错觉之后,她偏头望向远方的星夜,忽略掉心中渐渐冷却的波动,开始思考刚才听见的问题。
……但这不奇怪吗?
表白失败,决定放弃之后,开始和暗恋对象讨论为什么要放弃?
太诡异了。
无论怎么想,这种情况也太诡异了吧?
周棠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忍了又忍,转头想找裴寂容提议,要他忽略掉这个问题时,却发现那双眼睛竟仍然牢牢锁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他的姿态和神情都有点像在听一场学术讲座。
专注,认真,严肃,仿佛正在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大的难题,一定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不可。
周棠被这双眼睛注视着,一时间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只好继续思考如何回答。
可这到底算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难道说,每个法官都有这样的习惯吗,只要有不明白的细节,不论它如何微小,就必须刨根问底到全部弄清楚才行?
周棠悄悄瞥了眼智能车载系统的行程规划,看见距离治安局还有六分钟的提示时,咬了咬牙,终于放弃寻找一个圆滑合理的借口,决定尽快把这件事说清楚。
至少要在抵达治安局之前解决掉。
否则就太耽误正事了。
“抱歉,我说不清楚,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周棠忽视掉令人崩溃的淡淡尴尬感,一点点描述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想法,“总之……我现在看见您的时候,没有原先那种心动的感觉了,紧张、激动、心慌之类的情绪,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难得有点结巴:“就是,嗯,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这种状态?”
裴寂容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眸子的颜色变得比黑夜还要更加暗沉,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死而复生的暴风雪,刺骨的寒意淹没神经,向外延伸。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周棠松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给出的解释已经足够诚恳,而且诚实,既没有找借口也没有缺头少尾,已经把最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了,这样总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
谈话结束。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为了缓解尴尬,周棠扭头朝窗外看去,仰望着天上碎乱的星星,默数着它们的数量,但只坚持了两秒,她就心烦意乱地将头转了回来。
很奇怪。
这件事已经说的不能更清楚,计划之内的告白,计划之外的解释,无论哪种都已经没有继续陈述的余地了,但她就是无端有一种事情未了的烦躁,无法冷静。
在她身边,裴寂容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彻底的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变得轻不可察,只在极偶尔的时候,能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像在扯动或是整理衣领。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感到困扰。
“我想了想,可能我还是没有说清楚,我的意思不是您有什么问题。”
周棠盯着他,虽然没被追根溯源地再次询问,依然主动解释道:“我觉得,这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能我的情绪还不成熟,就像您说的,虽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但是,我在情感方面,可能还有一点……”
她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会儿,却越描越乱,更加心烦,到最后终于有点口不择言了,说道:“我觉得我应该还是喜欢您的。”
听见这句话,裴寂容没什么反应,只是揉捏衣摆的手指停了下来,细密的睫羽随着眨眼忽上忽下,如将落未落的雨。
周棠仍在继续。
“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可能是今天遇到太多事情了吧。”她思索着,猜测着说道,“也许应该休息一下,等到明天我再……不,明天再说吧。”
裴寂容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指攥紧又松开,像是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一样,慢慢抬起眼来,唇微微张开。
与此同时,周棠啊了一声,说道:“不过,这都要等到和莱顿局长见过面再谈。”
“我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
第10章 10 情绪波动
按照周棠的构想,他们应该先一同回到治安局,休息一晚上,冷静一下,其他的事情都等到第二天再说。
她必须要先和莱顿见一面。
虽然情感上来说,和裴寂容的沟通会更令人在意一点,或者说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周棠毕竟是个合格的监察官,在任何时候,理智的优先级都要高于情感。
下个月,原先的几位统括监察会提前退任,继任者至晚也要在月中确定,尽快进行工作交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部里显然更希望周棠能接任四十五区到五十一区的职务。
这几个行政区虽然人口数量比中心区少了不知道多少,但藏污纳垢的能力扩展了无数倍,政府既然决心整顿,当然得派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来。
没人比周棠更合适。
但她本人不想来。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周棠刚经历完第一次表白失败,正是最失落的时候,在部长探听口风时,差点就把接任的事答应了下来。
但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几个区域实在太远了。
表白失败,不代表她想要彻底远离裴寂容,再也见不到他,甚至和他成为陌生人。
周棠立刻开始寻找拒绝的办法。
治安局局长莱顿是她在多方调查后,找到的最合适的那个解。
联邦政府注重民主,在任命统括监察以前,需要在辖区内进行投票表决,如果反对的声音过大,就需要另择人选。
周棠特意接了一个审查治安局既往工作记录的任务,打算借此机会和莱顿谈谈,让他在表决时投出反对票。等解决了这个问题,再来和裴寂容探讨一下有关“喜欢”的事情。
——这是周棠最初的想法。
但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
在抵达治安局时,她只来得及与莱顿局长打了个招呼,还没有说明来意,意外就突然发生了。
裴寂容突然进入了发热期。
受此影响,面容调整手术那点微小的副作用也在加深,他真的如字面意思开始发烧,伤口疼到连止痛药都不太起作用。
“只能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治安局的医生焦头烂额的说,“我们的药物储备并不充足,强效的止痛药已经用完了,临时调用要等到明天。在此之前,只能先忍耐了,放心,这不会危及生命。”
周棠每听一句话就感觉烦躁加深,只能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发热期呢?情况严重吗?”
她对这件事实在毫不了解,虽然生理课上老师仔细的讲过,但身为感受不到信息素的Beta,即使把书上的内容看一千遍,也根本没办法感同身受。
医生擦着额头的汗,举着检查单说道:“有点麻烦,发热期本身是其次,主要还是发烧,可能会引起剧烈的头疼或者其他问题,需要观察一整夜,十个小时后如果情况稳定,就不用担心了。”
周棠拧着眉,扫一眼亮着红灯的观察室,感觉理智也一点点标红:“他的发热期为什么会现在来?”
“劳累,手术创伤,以及情绪波动。”医生看了看她,说道,“Omega的身体是很脆弱的,太剧烈的情绪波动会让信息素异常分泌,生理功能紊乱,最终的后果就是现在这样。”
周棠重复:“情绪波动?”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医生建议道,“信息素紊乱的影响速度很快,你可以回忆一下近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原因肯定就在这个区间内。”
周棠的脑海中,立刻浮现那时在地下交易市场的画面。
果然还是受到惊吓了吗?
她应该想到的,裴寂容再是见多识广的大法官,经手的事情也都是文书卷宗,再多也就是影像资料,这种直面杀人现场的情况,对他来说恐怕还是太勉强了。
那时还是应该自己处理的。
“……我知道了。”周棠深吸一口气,掩去眸中的懊悔之色,问道,“接下来只需要观察吗?”
医生摇了摇头,说:“还需要你来帮忙。”
周棠顿了下,指指自己:“我?”
“是的。”医生非常抱歉地说,“我们这里实在没有空闲的Beta护士了,需要您亲自来照顾病人。”
……
观察室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明黄色,亮度低而柔和,直视也不会令人不适。
周棠静悄悄的走进去。
和用防护设备裹得严严实实的医护人员相比,她的打扮很随意,连口罩都没带,只戴了双医用手套就进来了。
裴寂容闭着眼睛,侧躺在病床上。
他的脸色比动完手术时还要苍白一些,但两颊上却有不自然的红晕,额头上也有细碎的汗珠,眉头紧锁,下唇在忍痛时被咬得有点充血,微微肿了起来。
脆弱至极,濒临破碎。
但美貌惊人。
像刚被折下、新鲜带露的花枝,柔嫩的花苞间次缀在枝上,被雨打过,花瓣向外散开,显得颤巍巍的,泛着湿软的红色。
——周棠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应该出现在这里。
真的合适吗?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探向裴寂容的额头,想把那些散落的头发整理一下,免得湿漉漉地搭在眼睛上不舒服。
手指试探着慢慢往前,逐渐靠近,但甚至还没有接触到皮肤,发烫的体温就顺着空气流入指尖,一下钻入神经末梢,引起烧伤般的疼痛。
周棠的眉头猛然一跳,收回了手指。
她按了下胸口,感觉心脏一阵阵收缩得近乎发疼,跳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和之前在车上表白的时候简直是两个极端。
这个时候再说不心动,就是纯粹的谎言。
周棠前所未有的意识到,她对裴寂容的爱实则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烧伤。
她曾经以为这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或者其实已经愈合如初,但那根本只是装模作样的表象,它的寿命远比预想中要长,长生不死,有时孱弱到无法察觉,有时则骤然发作,引起剧烈的灼痛。
想要它愈合,要么她彻底遗忘它的存在,要么硬生生把这块肉全部剜掉重新生长。
周棠盯着病床上的人,慢慢退后了一步。
她喜欢他的时候,说出那些告白的话语的时候,唯一的倚仗就是年轻,她足够年轻,以为再剧烈的心动也终究会被时间耗尽。
但是直到此刻,周棠才隐约明白,人在年轻时踏入火焰,照样会被烧得万劫不复。
不要抱有期望。
周棠对自己如此说着。
直到裴寂容睁开眼睛看她。
他的脸色全然是病中的模样,往日漆黑明亮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像表层被磨到粗糙的玻璃球,细密柔软的睫毛被溢出的水雾打湿,沾在一起,形状反而显得更加柔和了。
看见周棠时,这双眼睛微微凝了一下,再往下,正因痛苦而紧紧抓着床单的手指也用力地收紧了。
裴寂容低声喊她:“周棠。”
周棠本该回答,但心动的感觉太剧烈,让她一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于是只能僵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裴寂容皱了皱眉。
因为痛感太强烈,他的神色里始终带着一点点恍惚和茫然,连带着皱眉的动作也没有那么清晰,情绪显得很钝,在某些瞬间竟然有一点懵懂无知的模样。
“周棠。”
他又喊了一声。
语气很坚决。
周棠没办法再后退,只好停了下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在裴寂容第三次想要开口喊她之前,硬着头皮走上前。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周棠忽然想,从这次重逢开始,裴寂容就好像总是一种可怜的模样,身处弱势,身陷困境,好像被命运摧折的没有办法,在她面前只能一次次示弱。
但他真的愿意这样吗?
听见回应,裴寂容停止呼唤,重新闭上眼睛,将脸更深的埋入枕头,露在外面的眉毛紧紧皱着。
周棠低下头看了他一会儿,有点手足无措。
她毕竟也不是医生。
“忍一忍。”周棠很苍白地安慰着,“等到明天,止疼药就送过来了。”
她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两句,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在裴寂容的脸上打转,鬼使神差的,一种冲动涌上心头,她突然用手指擦了擦那些沾在睫毛上的泪珠。
冰凉的液体沾染在指尖,与此同时,另一只炽热的手忽然抬起来触碰着她的手腕,先是微弱的摩挲了一下,然后用力握了过来。
“别走。”
裴寂容低声说着,没什么力气地拽她,像在命令:“过来。”
“我有话要问你。”
第11章 11 他意识到此事绝不能提
裴寂容说“有话要问”,但周棠等了许久,他却没有再开口。
或许是发热期的体温太高,他始终有些恍惚,以至于弄不清楚,当时——在听见那些话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到底是近在眼前的周棠,还是付出了心血的重构法案?
甚至,回溯到最初,他匆忙调整安排时,最深处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推进法案,还是为了追回周棠?
难以区分。
无可捉摸的痛苦在灵魂中升起,晕成一片沉重的湿气。
但想到重构法案,裴寂容的确清醒了一点。
对政府各部门重新进行职务划分,削弱军部、监察部和科研学会的实际权力,是一个自五年前就开始讨论的提案,如今终于有了推进的希望,不能功亏一篑。
就在不久之前,他和另一位大法官施特凡妮联系过,他们一直以来都合作良好,在这件事上也达成了共识。
“许部长大概率会支持,但他手下的十六个统括监察呢?”施特凡妮说,“多亏了那伙袭击犯泄露的情报,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新任统括监察的具体人选,足以在他们结党之前抢占先机。”
裴寂容不太想谈起这件事,但还是承诺道:“我会想办法,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有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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