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与她不同的。
秀珠和四哥离开伦敦后, 她和徐汇燕的交情也没断。两个人同在异国他乡,又都有情伤, 也算是有缘。
冷清秋的autumn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后在整个英格兰也闯出了不小的名气,前不久冷清秋和威洛比老先生共同设计的“永恒”系列还走了米兰的时装周。她不缺钱, 也不缺社会地位, 活得很是舒坦。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仍旧在不断地缠绵着, 冷清秋斜坐在椅子上穿针引线, 珠光线和金针在空中飞舞,穿过浅灰色的羊绒布料,在灯火的映衬下好似飞舞的流光。一朵槲寄生在流光飞舞中开在灰色的布料上。
好不漂亮。
屋内的金线在飞舞,外面的雨水却被人踏破。
那人穿过Queen大街,走到十六大道上。墨绿色的大衣沾染了雨水――他抱着的那捧百合花太大,导致雨伞遮不全身体。
百合的清香染了衣裳,金燕西上午的课一结束就立刻脚步匆匆地往autumn的石头小楼赶。
燕西这些年大有长进了。他来到英格兰陪了儿子一年多后深感自己没甚事业,配不起清秋。遂进入大学修习文学。拿到足够的学位后应聘了约瑟芬斯学院的老师,教授东方文学史。
他年少时,是北平城中骄纵天真的总理公子,富贵无极的金家少爷。是个素来只管自己心意的混不吝。欺侮发妻,惹怒父母,不管不顾且不肖,什么混账事都做了个遍。如今清秋和他相敬如宾,隔膜从未消除,也是他应受的苦楚。
相敬如宾,亦是相敬如冰。所有人都说他家庭和睦,可他却了然真正的和睦究竟是什么样的。如今这样的和乐,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幻想。
终是当不得真。
他不求她原谅他,他知道自己当初有多混账。如今这样和乐的一家三口,这样快活轻松的日子已经让他觉得如同做了一场大梦,觉得自己享了偷来的欢愉。他不愿去打破幻想,也不愿去细想她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他。
他只愿让她觉得快活。
清脆的门铃声打破了一室的静谧,最先听到门铃声的玛丽小姐正在准备给格林小姐的茶点,腾不出手来,遂高声道:“简,有人来了,快去开门。”
黑裙的女士踏过木地板,打开了雕花的铁门。迎面而来的便是百合香气。须臾,花束后露出了脸,是冷夫人的先生,金。
“夫人,金先生来了。”简道。
清秋听到了简的声音,放下金针羊绒布走出了工作室。到了外面,遥遥地见到了远处的金燕西。
他头发和衣裳都有些湿,带来的百合花捧在手里,洁白可爱。清秋想,这的确是自己会喜欢的花儿。
她走过去,接过了那花儿:“你怎么来了?”然后接着的话是对简说的:“去给先生倒杯姜茶来,加些枫糖糖浆。”
“上完课无事,心中惦念着,就过来了。”
他总是有没有理由都会编出理由过来的。
简去倒茶了,冷清秋也听完了他的理由。没说什么,只道让燕西去换衣裳。
他时常过来,下雨下雪也要过来。清秋无奈,只好在这里放了一些他的衣裳。
金燕西去了。
等到他出来的时候,那一大束百合花已经被打开,分别插到了几只粗陶花瓶里。花瓶中灌了水和植物营养液。就这样放着,还能轰轰烈烈地开个好几天。
冷清秋坐在工作台前,继续之前的工作。金燕西坐在她旁边,喝完了茶后也不挪开,静静看她。
雨下了好久,直到下午方歇。一停下来,阳光破云而出,在路上房子上街边的高大的乔木上洒满了金屑。石头小楼里涌进了阳光,玻璃窗下的位置最暖。
冷清秋收了针,做完了这件衣裳。看了看钟:“快五点了,我们今天一起去接阿松?”
阿松对他们的往事并不知情,他们不愿意孩子带着大人的仇恨怨怼成长。但是她和燕西夫妻之情淡淡,在亲人面前是没有办法掩饰的。
清秋和燕西“相敬如宾”,阿松能感受得到,但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不会和父母哭闹。但是每每见到她和燕西之间关系亲密,总是会更加快活。
像只可爱小鸟。
清秋想,她和燕西一起去接阿松回家,阿松一定会开心的。
燕西点头说好,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一道出去了。清秋拢了拢羊毛披肩,轻嗅雨后空中的清新气息,心情一舒,没去挣开他。
燕西握着清秋的手,踩着落日余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他执教的学校距离autumn的石头小楼,因此是走过来的,并没有开车。此时要去接阿松,距离就有些远了,因此是要开车过去的。
燕西把清秋扶到了清秋通勤用的那辆汽车上,没让司机开车,而是自己坐到了驾驶座上。
雨水散去后的秋阳温暖而不刺目,汽车内的两个人话很少。若是在年轻的时候,燕西一定会口花花扯出来无数话题出来,但是现在他面对清秋之时,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和过去割裂开来,不想让清秋看到他和过去的相似之处。
伍尔洛德学校放学的铃声响起,托马斯.塔利斯创作的赞美诗的歌声在校园中飘荡。穿着小西装校服戴着呢子礼帽的金松和朋友们勾肩搭背地从学校中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来接他的司机,而是看到了爸爸妈妈两个人站在车边儿等他。
他和朋友们告别后雀跃地跑了过去:“Daddy,mommy!”
燕西摘下了他的书包,清秋则是摸了摸他的脑袋。
清秋带着阿松去了后座,燕西开车回家。回家路上,车里的气氛与之前全然不同。阿松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事情。燕西和清秋时不时地附和阿松,还会问阿松一些问题。
燕西说周末家里人一起出去野餐,阿松欢呼一声,快要跳将起来,一不小心磕了脑袋。
清秋温温柔柔地给他揉了揉。
丰盛的晚餐,一家三口的晚上读书时间。柔软的天鹅绒被子,两个彼此相依又好似咫尺天涯的枕头。以及一双夫妻。
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他们好像是幸福,又好像不是。不过寻常人家或许也就是这样,当爱情和激情全都退却的时候,也就只剩下了家人的维系,以及寡淡的淡云流水。
以及当初的磕绊、争吵、矛盾淡去却始终存在的记忆。
隔天徐汇燕调休,来autumn取她订的衣裳,请清秋出去看话剧。西区的莫尔顿剧院今天上演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易卜生的话剧相当经典。《玩偶之家》从在西区第一次上演,至今已经几十年了,却仍受追捧。
话剧很出彩,苏西小姐的基本功相当扎实。来莫尔顿剧院看话剧的人不少,徐汇燕还遇到了熟人,或者说是追求者。
徐汇燕一直都不缺追求者。她虽然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孩子,但她美丽、大方,事业有成。且在女性运动蓬勃发展的当下,英格兰和全世界的女性地位都在上升。
离异,虽然会让一些卫道士退避三舍。却挡不住那些被徐汇燕吸引的新派绅士。
“你可真受欢迎。”在Queen大街的餐厅吃夜宵的冷清秋对徐汇燕打趣道。
“一个拥有财产的离异女人更会引人窥伺,在中世纪就是如此。我不喜欢他们野心勃勃的样子。”
冷清秋撑着脸:“格林医生正在追求你,他家里还有勋爵的爵位,富有又博学,风度也不错,肯定不是在窥伺你,我觉得他很真诚,你家威廉也喜欢他。你就没有一点动心?”
徐汇燕笑了笑:“他很好,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相信婚姻了,更不相信爱情。”
“你们一家三口现在很好很好,金燕西也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在你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你终归是比我有福。”
冷清秋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告别前道:“这周周末我们要去郊外野餐,你带着威廉和我们一起去吧?阿松也好久没见到威廉了,前些日子还和我说有些想了。”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着格林先生一起。”
而在回家的路上,冷清秋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外面路灯橘黄色的光,心思不知飘向了何处。
一个拥有财产的离异女人更会引人窥伺。徐汇燕说的完全无错。在这个全世界的大多数国家的女性尚且没有选举权利的时代里,一个带着孩子、没有丈夫且拥有不少的财产的独身女人,必然会引来窥伺和觊觎。
拥有一位丈夫,无论是在社交场上,还是做生意、经营她的autumn,都会容易许多。
这世间的人终归都是最爱自己的。她和徐汇燕一样不相信爱情,不再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天真,相信有人会爱她如同爱生命。
且这世间的男人,有很多都因为成千数百年的统治者的身份,天然地俯视着女人,认为女人应该屈从。但金燕西却因为愧疚亦或是其他的原因,在她面前底气不足。
和一个愧疚的金燕西在一起,她不会被逼迫着屈从――这是金燕西以前干过的,但现在他正在把现在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割裂开来,绝不会做出那样的行径。
既如此,她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或者说,燕西还是很漂亮的,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燕西没有崔宗之的气度,但是皮相却是比得上的。
――她便是掏出大笔钱来,也不大容易在异国他乡找到这么漂亮的亚裔小白脸来养。
燕西还不要钱呢……
徐姐姐说自己比她有福。说到底也不过是她不如她勇敢,也更愿意和生活和解罢了。扪心自问,她还喜欢燕西吗?或许还是有一些喜欢的,而燕西这些年的改变,对她的诸多温柔小意,讨好赔罪,她也不是丝毫动容都无。
但这并不代表她放下了,她原谅了。她或是还喜欢燕西,或是不喜欢燕西。这她根本说不清。可有一点她心里很清楚,当初那种纯粹而炽烈的爱,是没有了。
回不去了。
如今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她已经很满足了。有她的事业,有和谐的家庭关系,还有她日发进益了的松哥儿。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她还记得十多年前她还未嫁到金家的时候的时光,那个时候是多么好,又是多么天真呀。
曾经金燕西惊鸿一瞥,见到如同百合花一般的女孩子,自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冷清漂亮的女孩,遂动了心思。
在细心打听这个女孩子的消息后得知她出身小门小户,便想着这样的女子,定然管不住他,娶了她后照样可以玩乐。又恋慕她容色,想要和她在一起。遂制造浪漫,追求她,迎娶她,却不珍惜她,反而伤害她。
如今金燕西在经历被父兄教训。被生活摔打后终于开始悔恨,可却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初他想要一个管不住他的妻子,如今她想要一个占位置撑门面的丈夫。当初他看上她就是因为一张从未见过的清冷美丽的容貌,如今她想起她最舍不得他什么,也是一张漂亮面庞。
也是因果轮回。
冷清秋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也会是冷清秋她自己。她会拥有一个让人觉得苦尽甘来的美满家庭和前程远大的光辉事业。
那些少女情怀,甜蜜往事,终究是只有被埋葬在历史的风烟中、被锁在落灰的桐木匣里的结局。那些闺中私语,细细情话,也如同纳兰性德的诗一样,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觉得是寻常的亲密,如今却是逝者不可追,盛年不重来。
清秋露出了一个美丽却绝不脆弱的笑。她这一生,说不得幸运,也说不得不幸。但是她想,她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很好的。
也要像小四嫂和她说的那样,自己舒坦才是真的,百般伤怀委屈自己,才是最不应该。
人,在不损害国家和公众利益的大前提下,总是要多爱自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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