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说,「我送送你。
「送送你。
「送送你啊,阿银。
「……」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道别。
后来他们再次相逢,一起走过了无数春秋。
到很久以后阿银才幡然醒悟,也许那不是相逢。
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在她披荆斩棘的道路上,他一直在护送她前行。
送君千万里,终须一别离。
可是很多年了,她仍学不会告别。
番外――听银
人人都说愿陛下长命百岁啊。
可惜他们的陛下,只活了一半,就寿终正寝。
她这一生太过操劳。
三十多岁时,阿银就发现自己头上生了白发,她泰然地放任它生长,没有像别人那样揪掉。
然后照常去看望自己的娘亲。
是的,娘亲还活着。
阿银一直在暗地里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硬是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娘亲,怕被人拿住软肋牵连母亲,一直将她藏得很好。
到坐稳江山时,才把母亲封为了夫人,接到了帝都。
李二牛惊喜万分。
两个人迟来地结为了夫妻。
但楚夫人在繁华的帝都刚住两年,和李二牛一起闹着要回乡下种地了,原本只有李二牛一个人在闹的。
楚夫人感叹,「娘亲年少时觉得嫁给互相喜欢的竹马,能有一间瓦房睡,能每个月吃得饱,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后来世事变迁,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年少时喜欢的小伙,住进了宽敞舒适的宫殿,顿顿都是各色珍馐不重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兴高采烈,但也不是悲伤。
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
是百感交集。
历经多年风雨回首又是一年秋的百感交集。
两个人在帝都待不惯,阿银也就不再勉强,派人护送他们回乡去了。
临别时独自一人登上城楼看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过两年,宫人来报天牢里那个人快不行了。
阿银提着灯走进昏暗的牢房深处,看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张文景。
他双腿双手尽失,阿银让御医吊着他一口气,但不治好他,就像他以前买通村医对待李二牛的那样,还拔了他的舌头,就像他为封口将张家村整个屠戮,杀了张娇娇所有家人一样。
娘亲刚被接到都城时,阿银带她去看了张文景。
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带着仇恨的目光盯着阿银,朝她爬过去,形如恶鬼,太过吓人。
楚夫人下意识感觉他要伤害自己女儿,咬牙拿凳子砸他,差点就把人砸死了。
阿银全程立在原地看着,忽然染了笑意。
母亲旧时总是不敢反抗,现在为了保护她,坚强起来,倒是终于敢反抗这男人了。
张文景的生命力实在顽强,被砸得快死了,又活了过来,又坚持了几年,不过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阿银守着亲眼看他断气。
然后把亲爹的尸首喂了狗,看着这个一辈子自私自利,卑劣恶毒,追名逐利的男人,最终籍籍无名地落幕。
与他一同落幕的,还有那个卖妻鬻女,饥民相食的时代。
又过两年,莺娘主持编纂完《雍舆览图》,来辞官道别,她想出海,去更远的地方探索。
阿银打量着莺娘,还记得她最初的模样,相貌柔美,哀愁低落,每天为自己容颜老去而焦虑。
如今,她脸上生了皱纹,被晒得黝黑,样貌也沧桑了许多。
但她的眼神,变得坚毅,明亮。
从前她以色示人,最怕的就是人老珠黄,现在她有了自己一番事业,她只担心活得不够久,见证不了没见过的大好山河。
她的眼里有了光,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力量。
阿银说,「去吧。」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天地阔大,自由自在。
她目送莺娘随着海船远去。
又过几年,沈家长兄故去。
阿银参加了他的葬礼,沈老爷和沈夫人早就去世,沈念璋也不在,其实沈家其他人,她都不太熟悉。
她给予荫蔽保沈家几代荣华。
但沈家,换了一处新的陌生的宅邸,住了一批新的陌生的人,此生她应当是不会再去。
张娇娇旧伤发作,从边疆回了帝都休养,倒是常常与阿银做伴。
休养了几年,她重新龙精虎猛要去驻守边关了。
于是阿银又送别了她,看着她远去。
接着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阿银若无其事地继续上朝批折子处理各种大小事务,终日不曾停歇。
这年她已经四十多,白发丛生。
御医劝她不能太过辛苦。
阿银没听劝。
她心里有数。
之前打仗时她受过许多伤,身上的疤痕一道又一道,她注定就没办法长命百岁。
不如趁着还有时间,给雍朝打下一个稳固的根基。
又过几年,阿银意外听见霜云说梦话,「薛祁宁,别黏着我了,这一辈子,我都要好好侍奉殿下……」
愣了许久。
原来当初小将军红着脸说的那个心上人,是霜云啊。但她从没表现出来悲伤,毕生都在尽心尽力服侍阿银,可能等到她老死时,她会跟阿银说,「陛下,奴去找他了……」
于是阿银对她说,当年战场上逃命,丢了样东西,让霜云过去找,霜云满头雾水去了。
那里,有小将军的坟茔。
如今的雍都,离岐门关很远很远,她这一去,可能要以年计数。
阿银看着她离去。
只剩她一个人了,孤零零的。
不过她选择的这条路,本就注定踽踽独行。
不过是筵席散尽,曲终人散,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罢了。
那年她走在去临江楼的路上,乌云低垂,洪水滔天,一切的起点,就是如这般孑然。
这天上朝时,阿银晕倒在路上,御医断定她时日无多,阿银状态却越来越好,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于是她一个人,回去了一趟临城。
她去了小时候住的地方,后山还是那么适合发呆,走了一遍沈家废弃的旧宅,无人打理,野草疯长,墙垣倾塌,沈念璋翻墙栽倒的那面墙也倒了,又走到镜湖的边上,还记得最开始时沈念璋带她去吃镜湖的清蒸鳜鱼。
「恩人,丫头,听银妹妹……你别死啊,你千万要撑住,我还没带你去吃镜湖的清蒸鳜鱼,西坊老巷子里的杏子酒,东市有家酒楼里的胭脂鹅脯,烧鹿筋,樱桃肉,还有隔壁城里的挂炉烤鸭……」
后来沈念璋一一兑现了承诺,还带她去看满湖的花灯。
现在是白天,也不是中元节,没有花灯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处熟悉的稻田,那时暴雨倾盆,一行人齐力帮村民修补好田坎,淋成落汤鸡抓了鲤鱼在破庙里烤着吃。
阿银又抓了条鱼在破庙里烤。
但无人谈天说笑,这鱼也没什么滋味。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回去以后,阿银立下诏书在早就挑选培养好的公主皇子里面定下了继承人,是一个聪明的小公主。
她的后宫空无一人。
她这一生的努力前行,从来不是为了最终后宫佳丽三千享乐富贵。
将死之时,阿银想到很多人,很多事。
想到在外终究没来得及赶回都城的娘亲,李二牛,莺娘,张娇娇,霜云……日夜兼程,却在路上收到她的死讯,该有多伤心。
想到年幼时和阿姐小妹一起玩耍,张文景和那个货郎,已经故去的沈家父母和长兄,变得贪婪背叛她后被凌迟的周翎,穿着她的衣裳从城楼上哼着歌一跃而下的连伊人,长枪策马第一次出征就惨死的薛祁宁,红衣潋滟喜怒不定疯狗一样的姬珩,阴毒难缠后来临死却说了一声也抱歉啊的施平,英雄路短坚定地陪前召一起死去的赵成。
他们早在记忆里褪色。
不过阿银还记得天下归宁后,她带着赵成那包陈腐的种子到了他坟前,掺上新种子,任大风将它们吹走,新种子与旧种子随风而散。
未腐的良种,遇风遇水,野蛮生长。
来年,那处山坡必定开满向阳的繁花。
她想到莺娘在临江楼为她弹琴唱曲,想到李二牛总爱带J甜的李子给她,想到去岐门关出征前,张娇娇一脚把少年将军的马踹开,问他喂了什么这马放屁这么臭,然后众人一阵笑闹。
……
最终还是想到了沈念璋。
她这辈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百姓万民,却唯独感觉面对沈念璋问心难安。
其实她的内心,一直感到亏欠。
后来的沈念璋俊美又厉害,人人都仰望那时候的她,阿银却看到了他改变成长的艰辛。
他还是在临城当小胖子的时候最是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大红大紫一身富贵,可惜他死的时候,一袭白衣,遗世独立,修长指节,枯瘦苍白。
阿银想,她这辈子,都欠了沈念璋一只烧鸡。
手里捏着沈念璋离开前留在她手边的信,旁边是她的小匣子,它们都会随她葬入皇陵。
这信已经泛黄,她打开看了很多很多次。
没人知道她到底对沈念璋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这一路上走来,经历过无数磨难困境,停在沈家当表小姐,停在沈家当妾,当妻,停在给燕国皇帝当妃子那儿,都是安稳荣华的一生,是糖衣的梦乡,是各种各样的诱惑。
可她没有停留,一步都没有停留,一直一直,坚定不移地往上爬,路过的风景再好,她也绝不停留。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牵绊住她前行的步伐。
苦难,困境,危险不能;
美好,爱意,富贵荣华亦不能。
她坚定无畏,永远向前,鞠躬尽瘁。
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个没有分裂没有战乱的王朝,是一个政通人和,教育科技大力发展,百姓安居乐业,女子经商为官,万国朝拜的盛世。
在百官万民的悲声恸哭中,她合上了眼。
峥嵘辉煌的一生。
沉入盛大无边的黑暗。
……
番外――终
我生性不驯,从不曾改变。
我不是变乖顺了,我只是学会了伪装。
……
我把那一块金子揣在怀里,垂眸看着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
灰蒙蒙的苍穹,惊雷乍响于天际。
连绵暴雨淅淅沥沥,万物困于久雨积霖。
……
「作妻,也不愿意。」
……
我之所思,所想,所谋,所见,所求。
从来不必与非我流辈解释,求得乌合之众的认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 去谋,去见, 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 即便踽踽独行。
……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不做谁的妾, 也不做谁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历史记住我的本名――楚听银。
……
居高临下, 占尽先机。
……
民心在我,则,优势在我。
……
她并没有对不起我。
是这世道对不起我们。
我不仅要我爹死,我还要千千万万个像我娘那样的人活。
我不仅要杀我爹一人, 还要杀尽无数的虎和怅。
我不仅要拯救我自己, 也要拯救困厄挣扎的百姓万民。
……
如洪流,如波澜,如惊涛骇浪。
竟至哗然。
……
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变这世道。
仇恨不能占据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 且救人, 救千千万万人。
我要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拥有世间至高的权力,去掌握改变命运的力量。
……
我手里没有刀,运筹维持是我的刀, 顽强意志是我的刀, 坚定无畏也是我的刀。
……
真正的苍鹰, 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也不会掉。
……
「不需要。」
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力。
权力, 资源,地位,力量和声望。
……
「山神, 山神, 请保佑我。」
听银, 听银,你永远不认输。
……
「改年号, 临安。」
……
某年某月某日, 寻常的一天, 午后的太阳撒在案上, 那封信一直都在, 泛黄的纸张, 悠悠地随风轻晃。
这一脚一点没收着劲,我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再说不出话来。
「【沈」那时候的他, 和后来的他,和将死时的他, 一直想对阿银说的话:
【愿你如溪流破山前行,愿你如惊雷裂劈长空。
【愿你如太阳,光芒万丈。
【愿你不屈,不驯, 不言弃。
【不困于黑暗, 不陷于腐朽。
【永远有破山前行与裂劈长空的勇气,永远矢志不移,永远坚定无畏。」
泛黄信纸吹落到桌案, 轻飘飘掉到了地上。
沈念璋最后一句:
【听银,别困在爱里,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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