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老了许多,脑子没那么好用了,这次没考到榜首,不过名次也不差。
负责监视他的人提醒我他的动向,我爹马上要殿试,现在好不轻快,得意扬扬,幻想着大器晚成被帝王一眼器重。
就像莺娘那样,世人只知道按我以前的封号叫我长昭,并不知晓我本名,所以我爹只知道即将登基的是个女帝,根本想不到是我。
我放任他一路考进了殿试。
进宫面圣那天,我爹踌躇满志跟进大殿,然后他一抬头,看到了高坐在龙椅上的我。
我爹立时腿软瘫坐在地上。
颤巍巍拿手指着我,「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他连震惊的神情都露不出来了,呆愣在原地。
他这一句话,完美地激怒了我这满朝忠心耿耿的臣子,群臣怒视着他:
「既见女帝,为何不跪?」
我爹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可能是脑子空白,总是反应不过来,「女帝?
「你这弑父的逆女怎么能当皇帝?」
很好,他又在群臣的怒火上浇了一桶油。
有人脱了臭鞋砸在我爹头上,「食屎吧你!」
带头当众殴打起我爹来。
我有些好笑。
在我爹哀号求饶向我求救时,我轻飘飘地说,「没办法,朕这班子,最开始是一群悍匪来着,作风是彪悍了些,爹爹,你抱住头说不定可以少挨几脚。」
他们经常在朝堂上吵架打成一团,我没喝止,就是默许的意思。
等我爹挨完这顿打,我把他丢到了阿姐和小妹在帝都的衣冠冢前,逼着他一直跪到双腿残废,又断了他双手。我说:
「你断我手足,我还施彼身。」
你郁郁不得志,为了赶考把我和娘亲卖掉,我便让你屡战屡败,一辈子都郁郁不得志。
我没杀我爹,我要让他就这么痛苦地活着。
处理了我爹,我照例去询问医者沈念璋的近况,御医叹息,「沈公子已经无力回天。」
我一僵,心沉了下去。
那毒,初时不明显,可慢慢地,日渐耗尽人的生机,中毒之人会油尽灯枯而死。
我求遍天下名医方士,也没人有办法。
这时沈念璋派人来喊我,我敛尽所有神色,推开门,就看到满目翠竹绿意葱茏前,沈念璋一袭雪白的长袍,安静地伏在案前摆弄什么。
如瀑的乌发垂落,凝雪一样苍白的容颜,芝兰玉树,神清骨秀,又带着某种脆弱破碎感的病美人。
我感觉沈念璋一直在变得越来越好看。
可也越来越瘦削,现在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与身后那生机勃勃的碧绿截然相反,他是惨白病弱的春雪。
春山融雪,剔透冰寒。
让我没办法不难过。
沈念璋见我来,却笑着朝我招手,给我展示他新做的花灯。
又快到一年中元节了,好久以前沈念璋说要带我去放河灯祭奠先人,转头我就被别人绑了去,那盏花灯被别人踩扁,最终一直都没放成。
我鼻子有点酸,忍着泪意笑着说那就回临城去放吧。
一辆马车飞速疾驰赶回了临城,正好赶上中元节,许久没回来过,临城有了些许陌生,沈家的旧宅还在,只是早已荒废,穿过热闹的人群街巷,隔了十数年,我们两个终于走到了岐水岸边。
放下了河灯,看着它们悠悠漂浮远去,沈念璋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他对临城非常熟悉。
这是一处安静的湖泊,当初他好像就是在这附近把我从水里捞起来的,沈念璋找来一叶小舟,带着我划到了湖中心。
点一盏灯在船头,拍开两坛杏子酒对酌。
微醉时,沈念璋轻声说,「阿银,你看!」
原本漆黑一片的静湖,远处零星漂来几盏花灯。
接着是几十盏。
数百盏。
无数盏。
……
这湖是河的下游,沿途城池里百姓们放下的河灯,慢慢都漂到了湖面上,星星点点,汇聚成灿烂的光芒。
今夜月色极好,万里无云,星河漫天。
皎月,星河,与满世界的花灯。
极致浪漫,璀璨又辉煌。
沈念璋说,「阿银,我会一直怀念这一天的。」
接着我醉倒过去。
醒来时,人还在孤舟上,灯火已灭,清晨露寒。
只有我一个人,沈念璋不见踪影。
等划到岸边,立在岸上等候的侍从呈上来一个小盒子,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截遗骨。
我一眨眼,落了一滴泪珠在上面。
之前我对张娇娇说过,若我死去,就把我烧了,留一截遗骨放在那个匣子里埋葬作衣冠冢。
我那装着一堆破烂的小匣子,最终没有装上我的遗骨,却是装进了沈念璋的
我让张娇娇把我烧掉,是因为,自觉手上沾了太多杀孽,罪大恶极。
沈念璋,也是这样想的吗?
是了。
他帮我承担了太多脏活累活。
真是一遍又一遍地见证死亡。
沈念璋从幼时聪慧乖巧的小少爷,变成少年时不学无术的纨绔,后来又变成运筹帷幄国士无双的贵公子,然后是苍白孱弱的病美人,最后变成了一截遗骨。
我其实很伤心。
很想坐在那叶小舟上发呆,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去想,坐一天一夜。
但我仍然不分昼夜地赶回了帝都,庆典即将举行。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前行的脚步。
第55章
万人空巷的典礼,庆祝新王朝的诞生。
我穿着厚重的龙袍,朝着祭告天地神明的祭台拾级而上。
路过无数注视着我的人。
李二牛满脸欣慰看着我,张娇娇大不敬地朝我吹口哨,丞相恭敬地安静立着,霜云在角落偷偷地哭,莺娘晒得黝黑回来看我,沈学昌老态龙钟拄着拐杖朝我点头,群臣百姓都在目视着我。
我抬脚,一步一步向前。
脑海里浮现起诸多旧事。
承平元年,召国新立了幼帝,改新年号,重新恢复了科考。
也是那一年,大水饥荒,我爹为了凑进京赶考的盘缠,把我和我娘打包卖给了货郎做菜人。
我火烧青楼,抢来了第一笔银钱。
身上的冕服擦过台阶,发出细响,我走上了第一个玉阶。
承平三年,我与李二牛落草为寇两年,拿下了横崖寨。
承平五年,我在临城蛰伏布局,蓄力拿下卫城,当年冬建立了雍国。
已经走到台阶中间,我继续向前。
承平八年,艰苦鏖战,远交近攻,吞并了梁国。
帝王的冠冕,随着走动,珠帘晃得当啷响。
承平十四年,我遭人背叛,命悬一线,和沈念璋两人互相带着对方逃命。
同年,我吞并燕聂两国称帝。
走到了玉阶的尽头,祭台上是祭祀的猪牛羊。
我点香烛祭告天地神明,保佑风调雨顺,社稷丰饶。
如今,是承平十八年了。
我终于平定了天下。
我对着天地神明宣告,「改年号,临安。」
临安元年,帝大赦天下。
从此战火消弭,市民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开启了一轮新的盛世。
历史会记住我的名字:
楚听银。
番外――沈念璋
沈念璋总是觉得有些好笑。
旧时他的二姐喜欢看话本子,里面有许多关于爱情的故事,别人家的男女主角初见都是那么美好,不是他在她卑微疾苦之时,伸出援手,赐给她一颗救命的馒头,就是她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们的相遇呢?那会儿阿银在干什么?
哦。
她在杀人,放火,越狱,钻狗洞爬行。
还顺手抢走了他最爱吃的烧鸡。
而他呢,一头炸起来的乱发,焦黑的胖脸,破烂的衣裳,模样滑稽。
第一次相遇。
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做烧鸡的大厨还被她吓跑了,连夜搬家,从此再不见踪影。
沈念璋恨得咬牙切齿。
他会永远憎恨她,永远!
可是当他被绑票到土匪寨,再次看到小姑娘时,咬牙切齿好几年,最终出口的却是毫无杀伤力的一句,「我讨厌你。」
可惜阿银并不觉得他的讨厌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非常无情地,扔给他饼和刀就走了,压根不与他废话。
这次阿银救了他。
沈念璋默默在心里想着,算了,原谅她,不想讨厌她了。
他很想报答她。
从小的教养让他觉得他应该重重地酬谢对方。
可是阿银依旧非常无情地一脚把他的船踹走,连名字都没告诉他。
她顺手救他,就只是为了救他,并不需要报答。
再后来,沈念璋在湖里捞鱼吃,捞到了重伤昏迷的阿银。
她在沈家躲避追兵养伤,用自己的身世卖可怜让人对她放松警惕。
沈念璋听了,顿时充满了怜惜。
他本就是个,本性善良,温暖,细腻的人。
他试图安慰她。
阿银眉目半敛,默不作声。
谁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向来喜怒皆不形于色,内里即便波澜壮阔,表面也不会让别人窥见半分。
然后阿银就病倒了,沈念璋当时并不知道她是故意把自己弄这么严重的,只觉得她真是可怜极了。
后来知道,她对自己那么狠,就更觉得怜惜。
阿银小他一点像个妹妹,是他的救命恩人,又那么可怜,沈念璋对她很是照顾,相处久了,越来越发现,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善良,又优秀,沈念璋对她很难不生得几分喜欢。
可是后来母亲自作主张要阿银嫁给他时,阿银拒绝了,沈念璋其实也不太理解她为什么拒绝,不过他肯定尊重她的选择。
到此时此刻,他们的交集,牵绊还是很浅的,温吞平稳,直到阿银被人绑架,出乎众人意料反过来绑了对方,策马在高大的城门之下,将要出城去时却折返回来。
她干脆利落地杀了那个人,起兵攻城造反。
那时候沈念璋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表面上无害的小姑娘,她是乱匪叛军的首领。
原来她不想当他的妾,也不想当他的妻,她想当帝王。
那时候的沈念璋还不知道她的最终目标。
他只知道,那天的太阳辉煌盛大。
阿银在城门之下,乱军之间,乱世之中,比那太阳还要耀眼。
她光芒万丈。
沈念璋呆愣注视她很久很久,直到被兄长拉走,回到安静的沈宅,一摸心口,它跳动得那么响,那么沉。
真正的爱上只用了一刹那。
当晚,沈念璋跪在了父母亲面前,「儿要追随她。」
那时的阿银锋芒初露,她还没有太多根基,即使获得了几城的胜利,在外人眼里,在沈家长辈眼里,也还只是个乱匪。
乱世这种揭竿而起的义军贼子很多啊,他们如春笋般冒出来,又如烟花般落下去,他们都觉得阿银也不过诸如此类。
所以坚决反对,还专门拉来大兄镇他。
但沈念璋这人,平时小事让长辈顺心还挺听话,但真正他自己决定好的事,没人可以阻拦他,从小皆如是。
他不听劝,沈父难得动了真格让人把他抽得鲜血淋漓,沈念璋跪得笔直,不躲不避,也不曾松口放弃。
还是大兄心软,无奈地说了句,「他什么德行,大家还不知道吗?」
知道的,所以最终沈家人都妥协了。
但沈念璋却没有跟着阿银去卫城,他只是送她出了城,又回来了,沈家人以为他是改主意了。
等他把沈家安顿保护好,等他重拾武艺文才确保不会拖她后腿,沈念璋依言去找她。
后来很多年,很多次,他们互相搀扶着渡过一次又一次难关,他们没有成婚,甚至没有互相述说过爱意,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错觉。
他喜欢阿银。
毫不保留,尽人皆知。
很喜欢很喜欢。
至于阿银喜欢他吗?
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他并不需要阿银也很喜欢很喜欢他。
她看起来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性子,她也不必去爱上谁。
她只需要爱她自己,爱她的臣民就好。
有的爱情的故事,无关风月。
她野心勃勃,目标明确,坚定无畏。
她一身逆骨,桀骜不驯,永不弯折。
她聪慧过人,刻苦勤勉,运筹帷幄。
她清醒通透,是非分明,一针见血。
她心狠手辣,杀伐果断,偏又善良柔软。
她悍不畏死,从容不迫,胜固欣然,败亦无悔。
她只需要光芒万丈,就好。
沈念璋想起鸡飞狗跳的初见。
她没有救他于水火,她救千千万万人于水火。
年少时阿银在山脚捡到一只折断翅膀奄奄一息的雏鹰,所有人都劝她别白费力气,救不活的,它已经快要死了。
她没有想着它快要死了,她只是在想,它应当飞得高高的。
正如她救了很多人一样。
她把李二牛从破茅屋里翻出来,从此他不再是孤僻的怪人;她让莺娘去绘山川地图,从此她再没有哀怨过容颜的老去;她救了周翎,救了张娇娇;她为连伊人捡起被踏碎的尊严……她让很多很多人都吃上了饱饭,不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沈念璋最后带阿银去放了一盏花灯。
那夜明月高栖,星河天悬,围绕着他们的满湖花灯璀璨夺目。
可沈念璋觉得,他们都没有阿银耀眼。
她是黑夜里的太阳。
其实这静湖不能满足任何人的愿望。
但阿银可以,阿银让百姓如愿吃得饱饭,吃得暖衣。
他带着她捡湖里的百姓们的愿想一个一个看,那夜的微光是如此温暖。
沈念璋希望,阿银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挫折黑暗,都能在这些光芒温暖中汲取黑夜里踽踽独行的力量。
沈念璋死后,后来阿银经历过很多人,很多事。
也许有一天,当时间足够长久,这些人和事终将在她的记忆里模糊。
可是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承平十四年秋末的那个雨夜。
小胖子追随她走了一里又一里路,山一程,水一程,一程又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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