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摇头,“不是,是户口本上的真实名字。我的曾用名是沈棣,所以覃叔叫过我小棣。我在三年前改了名,姓名都是我自己选的。李是和李贺同姓,牧与杜牧同名。”
文箬玩弄草丛叶片的手指慢慢放缓,“原来你告诉过我。”
李牧伸手把她腿脚沾上的草叶摘走,说,“抱歉,那时候是只言片语的信息碎片。不过,那些信息都是真的。”
文箬又问,“改名真的只是因为偶像崇拜?”
李牧说:“一部分因素,另一部分因素是我有一阵子很不喜欢沈棣这个身份,不喜欢被关注和比较。关于我先前的隐瞒,很抱歉。虽然让覃叔帮我一起隐瞒,不过我很开心认识你,更高兴可以和你成为好朋友。”
文箬听得有些难过,“李牧,你缺朋友?”
他低声回了她一个字,“嗯。”
她注视着他,问:“你的十来位好朋友呢?”
李牧说:“你不一样。你是我作为李牧,单纯作为李牧,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
“所以,这十几年来,你一直在心里默默自卑着?”文箬问是这么问,心里难免替他难受。
李牧抬头看着她,“我妈成名太早,那时候我才刚刚记事。虽然她也不喜欢被过分关注,但总免不了。以前,总有人漫不经心地鼓励我长大了要超越我妈。后来,又有人带着惋惜的语气或者神态可怜我远不如我妈聪明。那些人不经意的一句比较的话,一个审视的眼神,都会印在我心里。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尤其是在校园里,我不想叫沈棣,不想让人知道我是我爸妈的孩子。他们发现我的敏感心思,改名字很顺利。我懂事后学文学,学语言,我爸妈都一直跟我一起学。后面你知道的,我的进度又远远落后他。我不得不接受我的平庸和普通。我笨到既没有我妈那样的天赋,也没有我爸那样的优秀。有一阵子我特别担心自己成了笨蛋,一无所长,一事无成。自卑倒不至于,不自信是事实。”
文箬赶紧宽慰他,“你不笨。我以后都叫你聪明菇。”
李牧笑了,“呃,别喊我笨蛋就成。”
俩人的对话被一前一后的两通电话打断。李牧的手机先响,屏幕显示是他妈妈的来电。他没起身,当着文箬的面接通了电话。文箬的手机这时候也响了,她怕干扰到李牧的电话,起身小跑到一旁摁下通话键。
文笠问道,“若若,你在哪儿呢?”他怕文箬突然回家。被摔坏的吉他,他打算一会儿去店里补个一模一样的,反正不贵。麻烦的是照片墙,他一时半会儿复原不了,有点头疼。
“附中不让进。我们在江大校园呢。”文箬接电话的时候向后看了眼李牧,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他低头接着电话。
文笠松了一口气,“你们在校园继续玩呗,晚饭也可以在学校食堂吃。我让我同学给你送饭卡。清荷园、芙蓉园和明园都不错。”
“不用。李牧之后应该有安排,我一会儿回家。”文箬拒绝了,一是不饿,二是她刚获悉李牧的秘密,知道这座校园对李牧不会有太大吸引力的。
文笠刚刚放下的心又被吊起来,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劝文箬多在外面呆一会儿。“这么着急回来干吗?江大校园挺大的,你可以带他去办公楼、逸夫楼、理学院、医学院、大草坪和水墨池转转。说不定他受到熏陶想要考来江大呢。”
文箬没有回文笠,而是举着手机在原地转圈圈,自转一百八十度,看到了李牧圆圆的脑袋。原来真有人因为别人不经意的一声笨蛋或者憨崽就以为自己是笨蛋的笨蛋。她看到圆脑袋抬起来了,有种莫名喜感,于是笑着挥起手臂。
文笠在电话另一端,心里着急,见文箬一言不发便妥协了。“行。你一会儿打车回来,提前告诉我。我去小区门口接你哈。”既然房间暂时无法复原,文笠打算在大门口接上文箬去自己家住一阵子。
“回自己家,不需要你接。”
“我想早点见到自己小妹,不行吗?”
李牧的这通电话,来电显示是他妈妈,接起来是他爸爸的声音。
他爸爸开门见山提问,“为什么想去西南?”
李牧看着文箬的背影,第一时间没回答电话那端爸爸的问话。在眼睛余光瞄到文箬转身的时候,他低下了头,看着被压弯的草坪,犹豫迟疑着癫狂的旅程计划。
“爸爸…”他原本想问爸爸自己的决定是否合适,再抬眼看到了文箬在不远处挥手的笑脸。是啊,这场冒险暂时是自己的,也许也是文箬的,与他人无关。他小幅度地挥动左手,右手握紧电话,说,“我想去徐世靖的故乡,寻找当年的徐世靖。”
“什么?一个人去?什么时候?为什么想找徐世靖?”
“不为什么。我打算邀请一位朋友一起去。”
沈教授了解儿子,能这么快成为李牧朋友的人不多。“你朋友?覃延说的那位很有天赋的小姑娘?
“她叫文箬,很聪明。我妈妈有时候需要专注才能思考。文箬不需要,她可以一心二用。”
沈教授想说你对你妈妈的研究一无所知,拿高中生做题的架势与你妈妈的研究相提并论,有点布鼓雷门。他不愿意苛责儿子,敷衍地夸了一句,“这么厉害。”
儿子得寸进尺,“对。我觉得她比当年的您更厉害。爸,我妈呢?”
沈教授看了眼在打点滴的媳妇,说,“和你门伯伯讨论问题呢。覃延跟你们讲过徐世靖的经历?我印象中他的家乡是个小城。你们坐火车还是飞机过去?”
李牧怕打扰到他们,赶紧说,“行程还没定呢。你们先忙,我挂了。我和文箬在一块,晚上再给你们打电话。”
*
沈教授挂断电话,挪近了椅子,握住媳妇的手。夫妻俩人都觉得李牧有所隐瞒,覃延八成也有隐瞒。“李牧不会冷不丁弄出个大状况吧?”
徐世靖这个已经在国内数学圈消失了快二十年的名字,被十五六岁的高中生翻出来。小孩儿还为自己的旅途起了好听的名字,寻找徐世靖。
徐世靖当年的好友覃延本周一声不吭跑庙里去了,早上还给几位好朋友发消息说要剃度出家呢。覃延的师姐啧啧了两声,“出家当和尚?他?覃延宁愿一直被同行打趣是土地奖的沧海遗珠,也不会在四十一岁的高龄去吃小和尚的苦。”
覃延的师兄已经拨了电话,在庙里躲清净的覃延太无聊,第一时间点了接通。
覃延的师姐,李牧的妈妈直奔主题,“覃延,李牧和那个叫文箬的小姑娘怎么回事儿?俩人怎么知道徐世靖的?”
“喂…喂…我听不到声音呢,信号太弱了。啥,庙里的基站被山洪冲垮啦……师姐,回头再联系啊。”
挂着水的阮教授,听到电话被挂断后的嘟嘟声,跟老公说,“以后家里不欢迎覃延。”
沈教授抬头看了眼点滴袋,最后一袋水已经挂完了。他没按铃呼叫护士,而是自己轻轻地将针拔了,然后轻轻揉动着媳妇的手指。“去西南就去西南吧。其实,仔细想想,俩孩子和你我大学入学的年纪相仿,咱们那时候可没闯过祸。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去大西南把李牧捉回来。”
阮教授握住他的手下了床。夫妻俩人手挽手,聊着天走出病房去散步。“找机会和李牧聊聊,别让他在外面真闯祸了。”
第29章
被电话打断的对话中断,没再接续上。
李牧再一次发出了邀请,这次更加明确。“文箬,剩余的假期,你应该没有其他安排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今天吗?去多久?”
“现在出发去车站。多久由你决定。”
“不让我回家取背包?”
“生活必需品和换洗的衣服,我来准备。”
“等等。”文箬见李牧似乎松了口气的表情,喊了停。
她站在原地,看着校园里一个又一个研学团,密密麻麻熙熙攘攘。无论环境多嘈杂,当她想要思考的时候,世界都会安静下来。李牧的邀请是从中午饭的一个电话开始的,他昨天见过自己情绪的失控,也说过想回家便回家,回家不需要理由的安慰话语。那么,他为什么坚持邀请自己一起出行呢?与覃叔叔的电话有关或者与他家里的电话有关?不太像。
文箬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李牧,你告诉我,你中午接的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李牧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你哥。”
文箬联想到文笠电话的细节,回过了神,神色复杂,“我家发生什么事了?”
“李牧!”她又唤了他一声。
李牧微微眨了一下眼睛,斟酌了语言,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你妈妈回来了。她看到家里出现的吉他,情绪比较激动,做了一些过激的事情。你哥让我拖着你,晚些再送你回家。我当时拒绝了他。不过当转身坐回座位的时候,我想他们大人们的情绪账,为什么要让小孩儿来买单。我想去一个地方,想做一件事情,想邀请你与我结伴同行。”
文箬低着头捏着手机,好似默哀一般庄严肃穆。从中午到现在,她没有收到一条来自妈妈的消息,连指责都没有。许久,她发出了嗤笑声,落寞又无奈。
“我要回趟家。”她低声说,“不管情况多糟糕,我都想看到后果。毕竟吉他是我坚持要买的。”
李牧还是那句,我送你。
文箬靠着车窗玻璃,一路缄默。遇到李牧之前,她很少向朋友和同学讲自己家里的事情,其实是青春期脆弱的自尊心作怪。遇到李牧之后,自己隐秘的生活不断地向他展露,从爸爸到妈妈。她现在的沉默对应他不久前的敞开心扉,文箬感到烦躁,厌烦自己无礼的索取情绪。
她知道他要离开,今天或者明天,再不济夏天结束了他必须要回学校。只是,她不想在今天,在夏天失去这位朋友。
她从自己的斜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自己的朋友,“李牧,给我买与你同行的车票吧。”
“你不问我去哪儿?去干嘛?”
“流浪者从不问方向。”文箬揉了揉被太阳照得有些犯困的脸,接着说,“你是个乖宝,不会把我带到沟里去的。”
李牧花了两分钟时间,订了两张夕发朝至的火车票。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订单信息,心说这次真要把你带沟里。
文箬家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应该是糟糕的部分已经被文笠收拾干净了。
文笠这会儿没在家,他没想到李牧会坦白,没想到文箬这么早回来。他在乐器店。店里没有一模一样的吉他,他只好挑了一把颜色略深的吉他,希望文箬不会发现。
照片墙上,有几张照片被扯了下来,揉得皱巴巴落在垃圾桶里。垃圾桶旁边的墙边,还有一块被遗漏的玻璃碎渣。李牧弯腰把玻璃渣捡起,又从垃圾桶里拿出照片,双手把褶皱展开。照片是文箬最近两年的近照。
文箬则是站在门厅处盯着墙上的污渍看了好久。她想象着妈妈朝墙上丢玻璃杯的样子,应该很优雅很克制,不过依然会让人不寒而栗。
“走吧。”她什么也没拿,转身推开屋门,招呼着李牧一起离开。
在电梯间,李牧又一次询问她,“真不需要我现在告诉你目的地?”
文箬说,“不要。我要开盲盒。”
李牧再次确认,“如果开到不喜欢的目的地,你会掉头离开吗?”
文箬眼神微动,“不会。如果那样的话,你要答应我三件事情。”
“行。”
当李牧取出纸质车票递给文箬后,她顿了一下,再抬头说,“李牧,你欠我三件事。”
文箬拿着火车票,身上只挎着那个巴掌大的小包,洒脱地朝进站口走去。她快速安检进站,站在远处瞧着李牧嘴里噙着身份证和车票,弯腰放琴盒和背包,张开双臂安检,然后小跑着取背包和小提琴。
李牧跑到文箬旁边,解释说,“我只买了到蓉城的车票。从蓉城到小城还有百十来里,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不去。”
文箬哼了口气,转身朝车站内楼上的快餐店走去,“你上午不还说要在地图上掷色子吗?”
李牧之前还忐忑,担心她看到目的地后会掉头回家。现在见她的表情虽然有点小别扭,却接受了目的地。所以他不敢再隐瞒,“上午是瞎说的。我其实昨天晚上就定下目的地了。”
文箬侧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李牧继续坦白,“有一回覃叔找我爸喝小酒,说自己还是太弱了,没法替学校争光。我妈点评了一句,说他们那一批都比不上徐世靖。那是我第一回 听到徐世靖的名字。我家没少招待我爸妈的同行,叫得上名的数学家,我都听过。所以有点好奇。我隔天问覃叔,徐世靖是谁。覃叔说那是他好朋友。
昨天晚上我又问覃叔,徐世靖究竟什么样的人。覃叔说那是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便对你爸佩服得五体投地。在IMO集训队,他从来没考赢过你爸。你爸两次IMO没拿满分是因为觉得金牌足够了,不需要用满分来证明。新闻媒体上偶尔提及徐世靖,贴的标签是当代方仲永。你家人提起徐世靖,他的身份是魔怔人。昨天你因为他伤心,我便想去他的家乡看看。”
文箬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是因为他是我爸爸伤心的,才不是因为他是徐世靖。”
李牧见她有了反馈,才继续说,“嗯,我知道。不过,在火车开动之前,你都可以反悔的。”
文箬没说反悔,也没说不反悔。她手里捏着纸质车票,拿着手机拨电话。她想电话接通的话,自己说不定会反悔的。不过,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电话屏幕暗了下去,不后悔了。
“李牧,你想知道他什么事情?”
李牧说,“他的成长经历吧。他在高中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学生…他怎么走上了一条与覃叔完全不一样的路。”
他们口中的他是徐世靖,是她的爸爸,她却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文箬抬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你不一定能得到你想知道的。”
李牧拍了拍她的脑袋,“文箬,放轻松,这一趟旅行的性质已经变了,它现在只是一次小小癫狂的冒险。”
俩人在火车站吃了文笠的中午同款套餐,在争执谁给文笠打电话的时候,文笠的电话先一步来了。
他打给了李牧,催促李牧送自己妹妹回家,“你们吃过晚饭了吧?可以回来了。李牧,你打车的时候把目的地定位到小区西门,我接上文箬直接带她去我家。”
“哥,是我。”文箬抢了李牧的手机,在前面开路。
“我现在在火车上。火车十分钟后开……理由不是现成的吗?我看到一片狼藉,决定去朋友家呆几天……什么?或者这样,你说我和同学报了暑期夏令营去外地学习,高校那么多夏令营,你随便报一个名字。我一周后,不,两周后回去……有啥不好交代的,出门在外,有事儿我会找警察叔叔……什么习题?等我到地方后,给你一个邮寄地址,你发特快件邮寄给我呗……你要找李牧?你找他说的也是我的事儿。咱俩直接对话比较合适……好,知道啦。每天早晚给你发消息,打电话。哥,你有时间的话,赶紧追桐姐姐呀。舅妈在你的年纪已经生你啦,你现在还是单身狗一条呢……好啦,说我去旅游散心了。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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