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细长眼睛,羊胡须,神情精明。
他上下打量了周稚宁一眼,约莫见她模样稚嫩,年岁不大。
“收……”
掌柜的语调拖长,显得漫不经心:“但我们店只收大家,寻常举子们写出来的文章,我们是不收的。”
周稚宁笑了笑,压低嗓音说:“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可收么?”
这名字一出,掌柜面上散漫的表情陡然一收:“他?!文章让我看看!”
周稚宁将袖筒里的文章拿出去。
这上面正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忠奸之辨”,文章末尾还落了款——平江笑笑生。
掌柜的把这落款连看了两三遍,确定印章没错后,才笑呵呵地说:“小兄弟,平江笑笑生的文章虽千篇难求,但他也有一两年没有出过新篇了。你这一篇……不知从何而来啊?”
“自然是他亲自给我的。”
周稚宁很熟练地搬出了自己在西河村时的一套说辞:“我是笑笑生的好友,他患有顽疾不能出门,以往的文章都是我代为出售。以往不写文章是因为他在游历山川,如今刚刚落脚平城,因此才有了这么一篇。若是掌柜的不肯要,那我就另找别家了。”
“小兄弟别急!”
掌柜的拦下周稚宁:“请小兄弟稍等,我这就上楼给你拿银子。”
说着掌柜的走了。
在没穿越之前,周稚宁的本职工作是明代文学史博士,从八股文到小说、诗词歌赋都研究了个遍,因此对于八股制度十分熟稔,写文章时融合了现代策略又常显的语出惊人。
为了不着痕迹地赚点体己钱,她化名平江笑笑生给各个书斋写点科举文章。没想到文章在各举子中风行,大家都在讨论她的真实身份,还有人顺着文章内的蛛丝马迹过来求见,这才让她暂时停笔了两年。
但如今换了新地方,这个笔名又可以重新用起来了。
周稚宁正想的出神,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在墙角处一闪而过,很快就隐没在巷子深处不见了。
她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眼神便顺着巷子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巷子里还伫立着一栋小楼。二楼的地方挂着竹帘子,帘里端坐着一个人,似乎正跪坐煮酒,帘外还有一只宝塔形状的青铜风铃,虽寒风微微摆动。
这时,掌柜的下来了,将一包厚实的银子递给周稚宁,笑道:“我们斋主很喜欢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如果以后还有他的文章出来,还请小兄弟先拿到我们存文堂,报酬是一定少不了你的。”
“你们斋主?”
“是了,对面小楼二层那位就是我们斋主。”
掌柜的给周稚宁指了个方向,她看过去,发现正是挂着宝塔风铃的小楼。
周稚宁对存文堂的斋主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多问,只收下了掌柜的给的银子,就转身离开了。
二层的人影正好也于此时垂眸看了一眼街面,但只来得及看见周稚宁一道清瘦冷清的影子飘然远走。
“徽儿,你在看什么?”
二层之中,一个山羊胡须的老人开口问对面。
老人对面跪着位年轻公子,眉眼冷淡俊美,鼻梁高挺,唇色略微苍白。也不知他是否极度畏寒,即使室内兽形火盆里正燃着红彤彤的炭火,可他依旧拢着一身雪色狐狸毛披风。
闻言,他垂下眼睫:“似乎见到了一个人。”
老人轻轻一笑:“听你身边的程普说,你这几天遇上了一个感兴趣的同窗,可是她么?”
“不算感兴趣。”
赵淮徽声线平淡,眼眸深处仿佛凝结了一层冰色:“只是觉得她尚未入周府便锋芒毕露,逼得那庶子周连玉下不来台的行为——”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才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甚蠢。”
就像他以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足以无可畏惧,最后才发现他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甚至愚蠢的可笑。
“徽儿,你现在不是赵徽,是赵淮徽。”老人拂了下山羊须,微叹道:“何必一直拿以往的那些事情来逼自己呢?”
赵淮徽偏开头。
老者摇摇头,道:“如今你脱离了琅琊来到平城正好是个机会,就这么到周家族学里看一看,瞧一瞧,兴许能得到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感受。若你在那位同窗身上看见了你过去的一两分影子,不如继续关注她。因为我觉得这个孩子看起来……”
他顿了顿,继而道:“并不完全和你以前一样。一时的锋芒毕露,说不定是以进为退。在她身上,你也许能看见更多你以前看不见的东西。”
赵淮徽犹疑地抿了抿唇角:“是,贾老师……”
第8章 对她失神 他这个堂弟可比女子还要好看……
周稚宁将银子拢在袖子里装好的时候,周明承也从七录书斋里出来了。
彼时周稚宁正在明亮的雪光里站着,眉眼俊秀,清淡雅致,冷的仿佛生人勿近。
周明承喉咙上下滚动了一圈,忍不住叫了声:“宁堂弟。”
周稚宁闻言朝他欠了下身子,道:“堂哥,我本是个坐不住的人,看了会儿文章就想上街逛逛。但看堂哥看的正入神,我实在不敢搅扰,所以就自己先出来了,堂哥勿怪。”
“不怪你,再好的文章读起来都是枯燥的,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会走神。”周明承笑了笑。
随即二人并肩踏雪往回走。
周明承弯着眉眼:“你我二人是兄弟,若下次你觉得无味,自个儿出来就是了,不必拘礼等我,不然倒显得是我拘束了你,怪不好意思的。”
其实周明承对其他的兄弟说话并不一直是这样如微风和煦的,只是周稚宁给了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以至于他说话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就像平日里与几个堂妹说话一般温言软语。
周稚宁并不清楚周明承的心思,只以为周明承是预备一门心思在她面前把好人装到底,扯了扯唇角,敷衍着回了些客套话。
许是因为街面北风肆虐的缘故,周稚宁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一卷,显得支离破碎,周明承听不太清,就稍稍贴近了一些周稚宁。
只是靠近了后,周明承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从周稚宁的话语,转移到了周稚宁的脖颈处。
可能因为少年身形还未长成,所以周稚宁的喉结并不明显,只有一点凸起。脖颈更是纤细雪白,线条优美流畅,偶尔的一个垂首,露出颈后的一抹白腻肌肤,柔美脆弱的仿佛他一只手就能扼住。
周明承眼眸颤了颤。
似是察觉不对,周稚宁迎着并不清明的日光仰起脸来看周明承,眉眼如冰雪雕砌一般,抿住的唇色带着一抹浅淡的薄红:“堂兄?”
“嗯?”
周明承被唤了一声,下意识嗯了一声。可低头一见周稚宁琉璃般透明的眼眸,他仿佛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不由立即匆收正了视线,言语有些慌乱:“呃……我、我方才在想二姑母与几位堂妹来了这几日,似是还未与府内女眷们见过。”
原来是这件事。
周稚宁移开眼眸,内心思忖,周府其实并不待见她一家,这从周允能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因此,周稚宁并不指望周府的女眷们会对杨氏她们有多大的善意,见了面,不嘲笑杨氏几个如村姑一般寒酸就算是积德了。
只是这事儿又推不开,毕竟哪儿有妯娌同住一府却互不相识的道理?
更何况这宅子里可还住着那些高门子弟呢,若是叫他们闻听了,未免又要惹出笑话,讥讽周允能一朝得势便猖狂。
也难怪周明承出神思索,这事儿确实不好安排。
周稚宁帮着出主意道:“大伯母执掌中馈,无暇顾及旁事,我们也不愿意多加叨扰。寻常那些迎门的礼节就不用了,不如就明日一同用次晚膳,届时我再引家母和几个姊妹与大伯母见过,这就算完了。”
这话题本是周明承为了转移注意力才丢出来的一个,没想到周稚宁却真为他出好了主意。
其实周府的态度周明承心知肚明,既然周稚宁肯不拘礼节,周明承也不强求,道:“即使如此,那我今日回院后就与母亲商议。”
两人说好之后,就分开了。
*
第二日周稚宁到族学时,学堂里的人已经坐的差不多了。
牛、李、林三位夫子大概私下里商量过授课详情,因此今日是分开授课,李、林两位夫子都没来,到的是牛夫子。
这位牛夫子长相如同他的姓名一样,很是粗犷,浓眉虎眼,毛发浓密,身形高大魁梧。虽然他已经尽量如同其他文人一般剃干净脸上多余的胡须,蓄美须髯,穿文人青衫。可他只要往哪儿一坐,看起来还是像江湖上落草为寇的贼匪。
因此不过一天,族学里就有些嘲笑牛夫子外貌的言论。
外貌协会当真是自古有之。
“肃静!”
牛夫子站在堂前,面无表情地说:“在座的既然来了这个学堂,便应该知晓来年二月便是童生试的时候了。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阶段,你们只有最终通过了院试才能被称为秀才,才能取得参加秋闱的资格。其对于在座的重要性有多大,想必我不用多做赘述了吧?”
周稚宁在下方听着,揉了揉额角。
古代的考试不同于现代,不是那么的人性化,一次考试往往就是一口气考完。就拿童生试来说,常常是五场连考,考过了紧接着就是府试,然后就是院试,时间安排的十分紧凑,错过一场,那整个童生试的成绩就作废了。
一次童生试考不过,那就得再等三年。若是再出了差错,那就是三年之后又三年,可是人生又等得起几个三年?
而除却了这些外在因素之后,再就是内在因素。
就拿县试来说,第一场是考四书两道、作诗一道。第二场是四书一道、赋一道、诗一道。第三场是四书一道、诗一道、论一道。第四场四书一道。
先不说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类加起来百万字的理解、背诵量,就说诗、赋、论这三者,也不是简单好掌握的门类。
有多少人考这个童生试,从十来岁考到二十来岁,足足花费了十年光阴,甚至也未必能考上,周明承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中了秀才,已经可以算是人中俊杰了。
如此看来,童生试不可谓不是踏上科举之路的第一道门槛。
果然,牛先生将话说完,学堂中一些尚未考过童生试的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大部分看上去都很紧张,不过周稚宁的心情还算平静。
四书、诗、赋、论这几样,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有认真研习,她前世的身份也算是帮了她大忙。所以在西河村的时候,为她开蒙的夫子差点将她当作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批语她若是下场考童生试,拿个案首是不成问题的。
虽然周稚宁知道自己只是沾了成年人心智的光,但也明白童生试对她来说应该不会那么艰难。
因此相比于其他人的坐立不安,周稚宁目光清正地端坐于自己的座位之上,反倒显出几分巍然不动的风姿。
赵淮徽眼角余光瞥了她一下,颜色寡淡的唇瓣微抿。
牛夫子面上不显,心中倒是对周稚宁的态度有些欣赏。要知道科举考的不只是知识储备,也是身体、心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科举一途往往走的更顺。
他走到周稚宁面前,神色略微和蔼:“我记得你叫周稚宁?”
周稚宁讶异牛夫子会主动来问她,忙站起来应道:“是,夫子。”
“可有文章让我看看?”
周稚宁左右看了一眼。
学堂内,周连玉几个对她侧目相看,似乎在关注牛夫子对她说些什么。
周稚宁垂下眼眸想了想,就翻出了昨日交上去的《忠奸论》。
这文章是几位夫子看过的,内容被周稚宁写的很稚嫩,逻辑也有几处混乱,除却字形尚可之外,完全找不到可以夸赞的点。
牛夫子看完之后,眉心果然拧了起来。
周稚宁等着牛夫子将文章还回来,但出乎意料的是,牛夫子拿起朱笔在她的文章上圈了几处,周稚宁一看,正是她故意改动的地方。
“你的文章虽然看上去还不成熟,不过细看还是能发现几处妙思,只是说的太过浅薄,不够深入。这几处你可以再想想。”
周稚宁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牛夫子点点头,捋着胡子走了。
周稚宁盯着牛夫子魁梧的背影,心中对他多了些好感。
相比于李、林两位夫子,牛夫子似乎更在乎普通学子。同样是改文章,周稚宁交上去的《忠奸论》漏洞百出,李、林两位夫子就随便批一句‘字形尚可’,便发放回来不再多管。而周明承那篇文章即使被标为第三,被发放回来之后,也有夫子围在他身边细细指点能更进一步之处。
归根结底,还是周稚宁身份不够。
“牛尚林。”
这时,周稚宁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冷清的男声。
她疑惑地扭过头去:“什么?”
“我说牛夫子的名字叫牛尚林。”赵淮徽的眼神很冷淡,似乎藏着千山万雪,“他在朝中认识九王爷,与山东省新上任的道台大人是故交,平城的知县是他曾经的学生。”
周稚宁的眉心缓缓地皱了起来,眼神冷淡:“赵兄,我与你并不相熟,你何必跟我说这些?”
“我只是在提醒你。”赵淮徽的语气也很淡,“你得罪了周连玉,若连童生试也考不过,周府怕不会再有你立足之地。”
周稚宁扬起眉毛:“你看过我昨日的文章?”
“粗略扫了一眼。”
赵淮徽眼神漆黑,像是站在一个极高的地方审视着周稚宁的文章:“若你童生试时还是现在这个水平,你过不了。”
周稚宁扯了扯唇角。
所以这个士族忽然对她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就是想给她指一条明路?毕竟童生试的第一场县试,主持者是平城的县令。若是巴结上牛夫子,兴许她还能得到一二“指点”。
这话如果是亲近的朋友对她说的,她还能觉得对方是好意,只是她与赵淮徽毫不熟识,甚至两个人的对话到目前为止都不超过十句,对方忽然提这么一茬,倒让周稚宁疑心他的动机。
“我过不过的了,就不劳赵兄费心了。”周稚宁望着赵淮徽,“更何况,赵兄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昨日的那篇忠奸策论,赵兄的排名似乎还在我之下呢。也不知在童生试时,能不能取得一个好名次?”
赵淮徽一抿颜色浅淡的唇瓣,眉心微蹙:“我不必在乎童生试的成绩,但你不一样。”
“对,赵兄当然可以不在乎。”周稚宁一笑,“赵兄毕竟出身士族嘛,自然比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有出路。”
“你——”
赵淮徽明显被她的话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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