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雪换了身竹青色潞绸直裰,脸上依然做了伪装,她问掌柜:“敢问掌柜,这店关了之后您是否要回松江?”
掌柜头也不回道:“是呀,我们都是从松江派来的管事,店关了,自然要回去。”
“那太好了,我在苏州做生意时与贵府大少爷有过几次往来,他曾托我为他的胞弟找几本时下最盛行的策论集,谁知没过多久就听闻孟家噩耗,我此次恰巧到平湖做生意,本打算找个孟家的商铺托人将东西带到孟府,走了这么久才发现你一家开着门。”
掌柜的闻言,回头打量了苏蕴雪几眼,略带疑惑地接过包裹,因包裹用油纸包着,还封了蜡,掌柜只能用手捏了捏,感觉的确是几本书册,便接过去,叹了口气道:“谁能想到主家忽然就遭了难呢,孟家在平湖县的商铺该关的都关了,这位公子放心,东西我会带回孟府交到二少爷手上的。”
苏蕴雪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她给自己留了一些路费后,将所有的积蓄都放在这个包裹里了,她无法回松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东西送给孟家,虽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她朝掌柜拱了拱手:“多谢掌柜,告辞。”然后离开了铺子。
无人的巷子里,苏蕴雪将孟行舟留给她的水陆程图拿出来仔细端详,最终目光定在图上的一个地方,之后她将程图小心折好塞进怀中,朝着街上走去。
松江。
萧桓衍身着玄色常服,坐在酒楼的雅间,一手抵着眉心,神情喜怒不辨,他问跪在下首的沈十三:“一夜了,还没找到?”
沈十三小心翼翼道:“整艘船都搜遍了,没有发现夫人的踪影,昨夜属下带人暗中搜查松江府城,亦未发现可疑之人,属下猜测,夫人应该在途中就悄悄下了船。”
沈十三抬头觑了一眼眉头越皱越紧的萧桓衍,连忙道:“不过属下查到,前些时日给夫人做首饰的宝庆楼,那个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就在松江,属下找到他们审问之后才得知他们曾经给过夫人一份新的路引和江南沿海一带的水陆程图。”
沈十三将苏蕴雪那份路引和水陆程图的复刻本呈给萧桓衍。
萧桓衍先扫了一眼路引上的身份,然后仔细研究起那份水陆程图,片刻后吩咐道:“若她的确是中途下船,此刻应该走不远,你立刻加派人手,暗中盯着明州到松江各个州府的城门,严查这一带的码头,能出海的港口就这么几个,若是这次还没有找到……”
沈十三立刻接话道:“属下便自行回暗卫营受罚!”
沈十三走后,萧桓衍将程图和路引扔入灯罩中,原本安静的火苗陡然窜高,跳动的火光在他冷白的脸上晃动,越发显得他面目清寒,萧桓衍凝视烛火,眼神幽冷。
萧桓衍叫来卫成,问他:“这几日倭寇可有异动?”
他本想在雪夷山等消息,最终却还是按耐不住亲自来了松江,连沿海的战况都有些顾不上。
“明州和泉州的战况分别有孔先生和张副使盯着,他们刚传过信来,道一切都好。”
“孟家那边呢,这几日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靠近?”
“启禀殿下,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也是,”萧桓衍低语,“她那么谨慎,怎么可能会再回到松江呢?”
“盯好孟家和东荣巷那对夫妇,不要打草惊蛇,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抓起来。”
“是!”
杭州府。
苏蕴雪从平湖唯一的港口坐船来到杭州,打算从杭州走陆路绕过松江府北上。
她雇了一辆马车跟在一队商队后面准备出城,然而靠近城门的时候,苏蕴雪发现在离城门不远处站着几个身穿布衣的高大男子,骨节粗大,下盘稳健,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偏偏扮作普通百姓在城门口徘徊,他们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出城的人,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苏蕴雪心砰砰直跳,她几乎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容王府的人,没想到沈十三动作这么快,短时间就在各个州府安插了人手堵她。
趁着人还没发现她,苏蕴雪当机立断让赶车的车夫掉头。
车夫生怕到手的大生意跑了,有些不乐意:“怎么小哥又不去应天府了?这都到城门口了,再折回去我也不好做下一单生意。”
苏蕴雪心中着急,面上还算镇定,她道:“不去了,劳烦您载我回刚才的地方,您放心,之前谈好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
车夫闻言才没说什么,架马掉头往回走。
刚才苏蕴雪从杭州府的码头下船时尚未察觉异样,不知道现在码头是否也布了人,她觉得此时的自己犹如釜底游鱼、瓮中之鳖,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萧桓衍布下的天罗地网。
可若果她不想办法逃走,待在城中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苏蕴雪一时想不到办法,干脆先回码头附近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毕竟只要瞒过监视之人的视线,上了船就暂时安全了。
于是苏蕴雪又折回了下船时的码头,这样一来一回折腾一番,等到码头时天色已晚,暮色沉沉,岸边已经点起了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苏蕴雪没急着去找船,而是先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因为倭寇的原因,几个州府的港口往来的船只都不是很多,苏蕴雪一眼就可以看见岸边有些什么人。
没有发现类似于城门口的暗哨,苏蕴雪稍稍放心,此时她见一艘船即将抽板起锚,没有犹豫立刻就要赶过去,打算先上船再说。
骤然得见希望的喜悦让苏蕴雪放松了警惕,她刚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捂住她的嘴,同时迅速地将她的双手扭到身后束缚住。
苏蕴雪骇然挣扎,张嘴狠狠咬住那只手,那只手被咬得鲜血淋漓却不曾松懈半分。
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慢慢自阴影中踱步而出,走到苏蕴雪面前,来人穿着一件玄色直裰,头束墨玉冠,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只一张清冷玉白的脸在黑暗中微微泛光。
不是萧桓衍还是谁。
他竟然亲自追来了杭州,苏蕴雪心中只觉无尽的悲凉,终究是逃不过吗?
她颓然地泄了气,任由身后的人辖制着她,放弃了挣扎。
萧桓衍垂眸看她,眼神似冷似嘲。
他微微偏头,示意制住苏蕴雪的婆子压着人往前走,来到稍微光亮处,他们所在的位置十分隐蔽,从这里可以看见码头的行船,码头上的人却看不到这里。
只见岸边一艘高大的福船上,船工抽板的抽板,拔锚的拔锚,阵阵吆喝声中,船只开始缓缓向深水处移动。
这是可以给她自由的船,苏蕴雪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
原本放弃挣扎的苏蕴雪,不知怎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痛,那种功亏一篑的悲哀和不甘再次涌上心头,她开始疯狂地挣扎扭打,辖制她的婆子因有所顾忌,一个不慎竟真让苏蕴雪挣脱往前跑了几步。
婆子大惊之下生怕萧桓衍降罪于她,连忙将苏蕴雪扑倒在地,牢牢钳着她的腰不让她动弹分毫。
同时又扑上来两个内侍牢牢按住苏蕴雪双臂。
苏蕴雪快疯了,不,她已经疯了,她失控地大喊:“放开我!放开!让我走,求求你了,让我走好不好,求求你……”
她的声音过于凄厉,码头处终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异样,然而天色暗沉,萧桓衍身后数个暗卫人影憧憧,旁人看一眼就急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管闲事。
不远处的码头上有几个守卫发现不对赶来,萧桓衍只朝身后递了个眼神,就有暗卫上前交涉,不知暗卫说了什么,那几个守卫朝着萧桓衍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就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对苏蕴雪的处境视若无睹。
明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所有的人却对苏蕴雪失控发疯的情状视而不见,神色匆匆地从远处走过。
苏蕴雪满眼泪水,她十指抠进满是泥沙的地面,双手指甲被掀翻了也不觉痛,眼睛死死地盯着逐渐远去的船只,眼中逐渐被绝望浸染。
夜色终于将码头完全笼罩,岸边升起的灯火映照在水面上,如点点星光,福船划破满床星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寂的夜色中。
苏蕴雪狼狈地趴在地上,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萧桓衍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也不曾看苏蕴雪一眼,他看着远处深黑的海面,清冷深寂的凤眼如覆着一层寒霜,眸中戾气深重。
“好好看着”萧桓衍语气森寒,“你注定上不了任何一艘船,无论多少次,你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远去,而你,”他终于瞥向她,“这辈子只能待在明州,待在本王身边!”
苏蕴雪怔怔看着船只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萧桓蹙眉,见不得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把人弄起来。”
禁锢着苏蕴雪的仆妇和内侍连忙松手,将苏蕴雪扶起来。
苏蕴雪摇晃了一下,站定,凄清的目光终于看向萧桓衍:“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萧桓衍冷冷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
那仆妇轻车熟路地从苏蕴雪怀中摸出一个薄薄的包裹,里面是孟行舟留给他的水路程图和路引。
苏蕴雪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桓衍:“你……你都知道了……”
萧桓衍神情轻慢地打开包裹,翻出里面的路引和路程图,缓缓道:“他对你还真是情至意尽……”
萧桓衍声音轻若幽冥,然其中的寒意如有实质,钻入耳中,令苏蕴雪生生打了个寒颤,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惧意。
这时有大队人马从远处赶来,为首的正是沈十三,他身后的侍卫还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宝庆楼的管事娘子。
苏蕴雪见状双目睁大,惊恐万分:“你……你要做什么?”
萧桓衍看了卫成一眼,卫成向不远处的守卫挥挥手,那些守卫没有过问一句,带着人马干净利落地退出了码头,连零星几艘船上的人都下船离开,一时码头只剩下容王府的人。
苏蕴雪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骇异,她知道萧桓衍有不臣之心,但没想到连杭州都在他的掌控之内,码头的士兵竟都听从他的吩咐。
沈十三快步上前,单膝抱拳跪在萧桓衍面前:“殿下,宝庆楼的东家已带到。”
萧桓衍扬手,将手中薄薄的几张纸扔到水中。
“不!!!”苏蕴雪嘶喊,她再次挣扎起来,徒劳地想要抓住孟行舟最后留给她的东西,却被两个内侍紧紧扼住双臂,动弹不得。
萧桓衍冷冷盯着几近崩溃的苏蕴雪,对沈十三道:“把人带过来。”
立刻有人将抖如筛糠的管事娘子二人压到近前。
苏蕴雪满眼哀求地看着萧桓衍,她隐约知道萧桓衍要做什么,害怕的忍不住浑身颤抖。
“不……殿下……此事与他们无关……”
萧桓衍走近苏蕴雪,他微微偏头,打量眼前狼狈的女子,因为一番挣扎,她身上的衣服破了,头发散乱,脸上的伪装因为泪水留下道道脏污的痕迹,偏偏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中透着几分坚韧,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折。
萧桓衍摩挲着手指,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气,甚至对苏蕴雪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本王已经放过他们二人一次,不料他们竟还敢助你出逃,有几分胆量……你说,本王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早就吓瘫在地,哆哆嗦嗦连求饶都不会了。
苏蕴雪拼命摇头哀求:“殿下,求您不要伤及无辜,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杀就杀我,放过他们好不好……”
萧桓衍心想,他的确该杀了她的,杀了她,放在冰棺之中,放上防腐的药材,藏在冰窖里,这样她永远都不会从他身边逃跑了。
萧桓衍看着哭求的女子,动了动手,又放下。
他自嘲一笑,怎么下得去手呢。
为了这个女人,萧桓衍不惜在码头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若非皇帝的眼线都被他清理干净,恐怕不出几日朝廷问罪的圣旨就要送到他面前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萧桓衍清楚地意识道,他心里有她,他舍不得她,既然如此,就要将之彻底地驯服,让苏蕴雪从此死了离开的心。
“还会再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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