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风愈发大了,草丛也跟着动了起来。赵嬷嬷模仿着猫叫,小心翼翼地靠近草丛,伸出去的手上还拿着半块馒头。
她唤了许久都未曾听到猫的回应, 走进草丛,努力辨别着身前的情况, 再扒开眼前碍事的草,不佳的视力让赵嬷嬷感到艰难,只觉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像是……
“啊――”
不多时,草丛里走出一男子来,颠着手中极具分量的银子,笑道:“说了财不外露,怎么就被我看见了呢?”
他哼着小曲大步离开,心情颇好。
第二日一早,冯御下了早朝后往凤仪宫的方向去,路过太医院时见里面有些喧闹,破天荒地起了疑心,便让随从去问问情况。
随从很快返回,“回殿下的话,是昨夜死了一位嬷嬷,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上吊自杀了。”
“嬷嬷?姓甚名谁?”冯御心下一动,竟隐隐有些不安。
“无名,只是人人都喊她赵嬷嬷。”随从道。
赵嬷嬷……
冯御霎时间顿住,眼底闪过一瞬的震惊和慌乱,但很快恢复正常,似他方才的表情不过是错觉一场。
随从见冯御的脸色有些奇怪,心下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这样,试探道:“殿下?”
“走吧。”冯御缓过神来,无悲无喜,就像死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凤仪宫内,陆淑t仍是端坐着,身侧的侍女见冯御来了,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这是自上次裴晏来了一趟之后,冯御第一次来凤仪宫,但他丝毫不觉得尴尬和不自在,像从前那样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母后,得了坐下的令就往一旁坐着了。
陆淑t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莫名,“听说太医院那边死了一位嬷嬷,好像姓赵?”
“是,儿臣方才也知晓了此事。”冯御道。
“你不去查查,她为何突然自尽?”
冯御颔首,竟挤出了一丝笑容,道:“一个与儿臣无关之人,不值得儿臣费心。”
“哈哈哈……好一个无关之人,”陆淑t神色晦暗不明,语气却是轻快而讽刺,“是啊,不过一个下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是。”
黎府。
黎霜今日的早朝又告了假,她已经不愿去打探那些群臣如何编排她。
昨日陈朝曦和刘川离开后,影儿当晚又去瞧瞧打听了一番,见刘川果真反省,不仅给陈朝曦最好的屋子,还对府上下人放话,此后谁也不准怠慢陈朝曦。
既然这样,黎霜也安下心来,一夜好眠。
今日她醒后,本以为睁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但当她尝试着抬起眼皮,乍泄的光芒还是刺得她又闭上了眼。
是错觉吗?
黎霜的手有些发抖,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嘴唇也颤抖着,又试着睁开眼睛,入目就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衾被,一双手也不见他们曾描述过的青紫痕迹。
她再抬头,所有的物件争相闯进她的视线,那些色彩,那些光亮,自己曾以为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此刻对于黎霜来说却如失而复得的奇世珍宝。
而黎霜近乎贪婪地四处看着,像是要把这几天失去的东西都补回来一样,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香甜。
她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澎湃的心情,近乎激动雀跃,一颗心胡乱地跳着。
屋内所有陈设的尖锐处都被包上了软布,黎霜静静看着,随即走下床去,伸手摸了摸那些白布,而后,她的视线就转移到了桌上的玉镯上。
“砰”的一声,玉镯碎了个彻底。
影儿听到屋里的动静,急忙跑了进来,见黎霜看向自己,惊喜道:“小姐,你……”
她见黎霜笑着点头,跑过去拥住了黎霜,声音还有些哽咽,“我就知道小姐这样好的人必不会受太大的苦,都是那些心思歹毒之人的错……”
黎霜安抚地摸着影儿的脑袋,“我这不是好了吗,没事了,没事了。”
“大小姐――”
裴晏笑着走进屋子,看着黎霜的模样,盯着她已然恢复了神采的眼睛,没有像影儿那般惊讶,而是意料之中地笑了一声,“这下好了,看来皇后没有骗我。”
“谢谢你。”黎霜的笑容真心实意,语气郑重。
裴晏愣了愣,眼神竟有些飘忽,“有什么好谢的……”
“我去叫凌逸!”影儿看着二人的情况,笑着离开。
屋内只剩下黎霜和裴晏,气氛倒轻松了些,裴晏看着黎霜脚下的碎玉镯,问道:“不打算留个证据?”
“我没想那么多,”黎霜道:“只是我看到这个镯子的时候,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裴晏“哦”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半个月之后,太子就要娶吴朝暮了。”
“我知道,”黎霜坐在桌边,“他要娶吴朝暮,可他们好像没有什么交集,难道……”
“怎么,你不想他娶妻?”裴晏抱臂看她,盯着黎霜的眼睛。
黎霜睨了他一眼,“太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想不想了?只是吴朝暮嫁给了太子,那吴家就不得不换一个支持的人选,倒是好事。”
“说不定他就是这么想的,”裴晏道:“他这个人看似重情,但永远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黎霜闻言,疑惑道:“这不好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他真的因为一己之私放弃该做的事,那他就不是太子了。”
“哎,”裴晏耸了耸肩,摇头道:“真是一点亏都舍不得让他吃。”
黎霜听出了他话中阴阳怪气的味道,还没想好说辞,凌逸就从屋外进来了。
自上次黎霜告诉他他可能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找黎霜。
他的脸有些憔悴,眼下有些乌青,显然这两天没有睡好,被什么事深深困扰着。
“凌逸,”黎霜喊他,“有几日没见到你了。”
凌逸咬着唇,走到黎霜面前,道:“小姐,我想过了* 。无论我是孤儿,还是什么皇子,我都只想陪在小姐身边。”
“什么?”黎霜哑然。
“我向来自由惯了,跟着小姐也知道朝廷党争的残酷复杂。就算我是皇家血脉,我也不想认祖归宗,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小姐当我贪生怕死也好,当我安于现状也好,我只是不想离开小姐。”
凌逸一口气说完,神情也轻松了很多。
裴晏笑了一声,模仿着凌逸的声音,夹着嗓子道:“我不想离开小姐――”
见状,黎霜打了裴晏一下,朝凌逸道:“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就不会强迫你。不过若是哪一天你改主意了,也可以与我说。”
“嗯,”凌逸点点头,挤出笑容来,“小姐眼睛好了,我还没恭喜小姐。”
黎霜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入宫一趟。”
冷宫还是那样萧瑟,大门敞开,灰扑扑的门槛和掉漆的墙面都显示着这里的人迹罕至。
黎霜抬脚走进,却没见到顾如愿,除了满目萧瑟别无他物。
“我在这里。”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黎霜不知道顾如愿是怎么知道她来了的,顺着声音的源头朝干涸的池塘走去,见池塘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忙后退了几步。
她惊魂未定,看着顾如愿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一口气又坐在地上,撩开眼前的头发,朝黎霜笑道:“你来了。”
黎霜咽了咽唾沫,朝她身后的池塘看了一眼,“你在下面干什么?”
“我偶尔喜欢坐在下面思考,看着那些只剩尸骨的鱼,觉得有趣。”顾如愿的声音还是嘶哑着。
黎霜抿了抿唇,道:“你之前告诉我的事情,大概有了眉目。但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有一位皇子被送出了宫?”
“你居然知道了?”顾如愿的眼睛迸发出光亮,“找你果真没错。我没有选择直接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觉得我是一个胡说八道的疯子,不肯帮我……”
她的笑容有些苦涩,黎霜轻声道:“你装疯,不就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吗?”
“哈哈哈……”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条命早就该死了!要不是为了赎罪,我何至于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和行尸走肉一般无二?”
“所以你说你想活着,只是为了等到今天?”
顾如愿的眼神变得茫然,“是啊,真相大白之日,就是我罪孽尽消之时。当时我贪生怕死,不敢告诉皇帝真相,才导致我如今的结局,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那你赎罪,是想知道什么?”黎霜又问。
顾如愿抬头看她,“那位皇子,还好吗?”
“他很好,”黎霜立刻回答,“只是他不想回到宫里,不过他定会性命无虞。”
“真好啊,”顾如愿喃喃道:“真好……本来我想让此事大白于天下,不过如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那我也接受。既然这样,那我也了无遗憾了。”
黎霜纠结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空,“你说,凡事问苍天,所以才能知道这么多秘密?”
“说不定呢,”顾如愿轻轻摇晃起来,“如果老天什么都告诉我,那就好了。”
她自顾自又呢喃了几句什么,黎霜听不真切。在她又望向自己的时候,黎霜隐隐察觉出了什么,“此憾已了,代我和他问声好吧,至少让他知道,有人还爱着他,永远……”
黎霜知道顾如愿是什么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黎霜走出了冷宫,在望向顾如愿最后一眼时,她竟有些不安的感觉。
在她离冷宫有些距离的时候,不少宫人提着水桶往冷宫的方向跑,大喊着:“冷宫走水了,冷宫走水了!”
黎霜瞪大了眼睛,转身朝冷宫的方向望去,见冷宫上方飘着灰烟,她只是僵在原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此刻的冷宫里,顾如愿躺在火势最大的位置,脸上挂着释然的笑意。
“屹清,我来陪你了。我……终于如愿了。”
屹清的孩子好好的,那昔日宫中被救之恩,她也终于还清
――“你们干什么呢,因为她位分不高就肆意欺辱,当心本宫治你们的罪!”
――“别叫我宛贵妃,叫我屹清吧。以后我罩着你,在这宫中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我有孕了,太医说是位公主。到时候她生下来,我也让她喊你一声娘亲可好?”
――“这是屹清的孩子,你要把他抱到哪去?你们为虎作伥陷害屹清,会遭报应的!”
――“你要是敢说出去,本宫要弄死你这条命,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为何要拦接生嬷嬷,朕没想到你佛口蛇心,却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臣妾……认罪。”
冷宫上方那一缕缕升上天空的浓烟,都是顾如愿化作的愧疚和释然。
陆淑t听着殿外的喧闹,脸色不太好,“外面是在做什么?”
宫女颔首道:“回娘娘的话,是冷宫那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纵火,将自己烧得面目全非,陛下已经派人去将她安葬,冷宫也暂时用不得了。”
“不过冷宫而已……”陆淑t突然坐起身来,“顾如愿?她不是一直都疯疯癫癫的,今日怎么……”
宫女见陆淑t这副模样,试探着喊道:“娘娘?”
“她今日见过什么人?”陆淑t微眯了眼。
宫女心领神会,忙跑出去打听,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大……大理寺卿,今日只有大理寺卿进过宫。”
“黎霜……”陆淑t语气含了危险,“去把大皇子给本宫叫来,说本宫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与他去办。”
“是。”宫女颔首退下。
回府后,黎霜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呆坐在桌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影儿有意分散黎霜的注意,在她旁边习字,“呀,小姐,这字上沾了油秽,如何去除?”
“用海螵蛸,滑石各二钱,龙骨一钱五分,白芷一钱,放在一起碾成细末,将细末铺在字画油秽处,隔纸熨之。若油秽长久,则先用清水浸透,再用此法①。”黎霜几乎是下意识回答,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望着皇宫的方向,似乎还能看到那滚滚白烟,听到宫人们奔走取水的声音。
“小姐?”影儿看着黎霜。
黎霜回过神来,又轻轻叹了口气,“去取我的筝来。”
闻言,影儿很快将古筝取了回来。见黎霜有弹奏的打算,惊喜道:“小姐许久不碰此筝,难道我又可以一饱耳福了?”
而黎霜没有接话,只是长长呼出一口气,给手指缠好布条,双手搭于筝上。
施弦高急,筝筝然也②。
暑气沉滞的午后,黎府内的筝声打破了寂静。
艳阳还悬在雕花窗外,七弦琴穗上的流苏被风撩起。泄进屋内的阳光将黎霜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形成了斑驳的离痕。
案上的桐木古筝似泛着幽光,黎霜的指尖悬在冰弦上半寸,手指上的戒指映着阳光,一丝亮光映在了筝上,明明灭灭,倒映在了黎霜眼中。
泠泠弦音惊起了窗台边休憩的鸟雀,划破了闷热的死寂,好似要将筝上的凌冽也洒满燥热的院子。
十三徽震颤着淌出寒泉幽咽。第一声如同春水初融时有人策马踏碎的冰凌,第二声似夏夜里并蒂莲突然折断的梗茎。
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③。
手指勾起的颤音扫过一调,宫弦突然迸出裂帛之音――那是不久前自己在冷宫第一次见到顾如愿时,她发现的被顾如愿刻意隐藏起来的,身上的滴滴血珠。
琴轸上的缠枝莲纹沾了悲Q之气,滚沸的筝音化作了不知是谁的控诉。黎霜的十指在弦上走得越来越急,像是要把梅雨时节积在檐角的阴云都揉碎了泼洒出来。
琴弦尽断,黎霜一动不动,她看着身下断裂的弦,尽突兀地觉得像极了每次顾如愿对她露出的笑容。
如果……如果她鼓励顾如愿活下去?如果她不曾得知这些过往,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绪都说不清楚呢?
顾如愿说她要赎罪,得知没有被自己保下来的孩子还好好地活在世界上,她便洒脱地去了,如再没有了束缚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或许她在黄泉路上见到宛贵妃,也会说一句她死而无憾了?
下辈子,她一定要真正地,为自己感到如愿。
影儿正沉醉在黎霜的琴音里,听琴声乍断,见黎霜面露哀色,便明白过来,默默走了出去。
她碰到正站在不远处往里看的裴晏,上前问他何故而立,听他道:“没想到大小姐色艺双绝,弹得一手好……这个东西叫什么?”
“那是筝,”影儿有些骄傲,“小姐不止会弹筝,还会琵琶和箫,听过的人都说小姐天赋异禀。”
“这样啊,”裴晏若有所思,“我怎么听着这声音有些悲凉,现在不是夏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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