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朕踩着兄弟的血坐上了皇位,那时七弟还诅咒朕早晚自食恶果,子孙相残。眼下一看,果然一语成谶。”
“都是报应啊……”
乾顺帝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到底是多年的帝王了,短暂的情绪波动后便回归了冷酷,一挥手,不容置疑地压下,“来人,将逆贼萧逸拿下,即刻处死!恭王府、邑王府满门抄斩,涉事人员不得有活!”
“是!”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数十个身材精干的喉官衙衙役,穿着统一的鱼龙服,腰配长刀,很是威风凛凛。
殷微尘站在最首,看着萧逸不阴不阳的笑笑,“殿下,多有得罪了。”
下一刻,长刀出鞘,一道冷光划过,萧逸的脑袋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一圈,和萧衍的凑在一块。
策划这起逼宫的两个皇子,死都死到了一起。
群臣们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敢叹陛下膝下是越发单薄了。
“陛下,陛下!”惊慌的喊声突然响起,鸿喜本是站在乾顺帝后头,或许是接连死了两个儿子对乾顺帝的打击太大,皇帝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鸿喜无比庆幸他这些年养尊处优,腿脚还算利落,勉力撑住人,没让乾顺帝摔在地上。
“父皇!”萧Z大惊失色,赶忙冲上去和鸿喜一人一边,搀扶住乾顺帝。
“朕时间不多了,”乾顺帝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不甘,又渐渐地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和茫然来。
最后一点时间,他要为这个国家安排好一切。
“都去大殿吧,朕交代些事情。”
这是要交代后事了……朝臣们一时间心情复杂,他们和这位皇帝,或是君臣相合,或是暗里斗气,但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他们是乾顺帝提拔起来的事实。
一代君王一代臣,等到太子即位了,不同的政见自然要提拔不同的臣子,到时候他们的位置还坐得稳吗?
好在萧Z的品行朝臣们都知道,倒不担心落得个兔死狐烹的下场。
没了恐惧,那点真切的哀悼就弥漫出来,陛下未驾崩,他们也不好哭出声,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乾顺帝被搀扶着在龙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朝臣,一如他往前的数十年。
“朕登基至此,已过数年,虽不敢与唐宗宋祖相比,但也算对得起我萧家的列祖列宗,没让这江山基业败在朕手上。”
乾顺帝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开口,“朕去了以后,按照祖例,皇位由太子Z继承。太子年幼,诸位乃朝廷股肱之臣,自当悉心辅导太子,以稳朝廷,定江山。 ”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朝臣们跪在下首,应声答话,借着低头的动作遮住眼下的湿红。
“崔鸿,”乾顺帝看向站在武官队伍里,一身黑衣带血的人,有些激动地开口,“天下人都说朕早年犯了杀孽,才使武星堕落,不得将才,朕虽不置可否,但也曾怀疑过自己。”
“好在天垂怜,让朕得了个你,也让大启得了颗将星。阿苏可列既死,边疆战局当定,如此大功,朕本
该封赏,但这天下日后便是太子的天下了,如何赏你,便由太子来定吧。”
“只无论如何,朕要你记住,你不是为了你崔家的荣誉而战,站在你身后的是整个大启的老百姓!你的那些桀骜不驯,朕都看在眼里,过往之事朕一概不究,但日后,盼望你行事多思。”
“臣明白。”崔鸿低下头,恭敬地跪在地上,他虽不守小节,但到底深受儒家教化,天地君师亲这几个字,比命都重。
既然提到了崔鸿这个武将,那就不得不提朝里的另一颗文星。百官队伍里有人视线不住地往前头徐辞言身上瞟,心情复杂。
崔鸿再桀骜,那也只是以朝臣的身份辱骂逼迫了另一个朝臣,说到底也只是官员队伍里的事情。
但徐无咎可不一样,假传圣旨,冒犯的是天威。
他们都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只等着听乾顺帝怎么说,高座之上的皇帝却突然开口,语气里说不出的疲累,“朕没什么好交代的了。”
“战事刚毕,国库不丰,丧事便一切从简就好,不要太过打扰百姓了。”
“你们都下去吧,让朕和太子说说话。”
“臣告退――”
百官们浩浩荡荡地拜了下去,又像消退的潮水一般流出大殿。徐辞言站在队伍里,方才动作,就被乾顺帝唤住。
“无咎,你留下,到朕身边来。”
“是。”徐辞言低下眼,顺从地走上御阶,跪在龙椅旁,抬头看向乾顺帝。
乾顺帝看着他,心神一时恍惚,好像又看见了传胪大典那天,新科状元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眼明神清,带着几分好奇和仰慕地看过来。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鲜明地认识到,这是他的师弟,这是他的晚辈,若是白家无事,若是江伯威没那么狠绝,这人也是要和其他宗亲子弟一样,生在皇城里,长在他眼皮子底下的。
只可惜那样仰慕的眼神,在端午杖刑那一夜之后,便再也看不见了。
乾顺帝心底有些莫名的悲哀,他这个师弟不愧是白巍一手养出来的,某些地方简直一模一样。这样至纯至性的人,一次背叛以后,便再也不会亲近了。
他视线落在一旁的萧Z身上,心有所感,和崔鸿一样,也许这颗天上的文曲星,本就不是为他而降的吧。
“你向来谨慎,怎么这次这么大胆。”沉默好久,乾顺帝终于开口,他无力地抬起手,碰了碰徐辞言鬓角散下来的长发。
罪臣不得加冠,徐辞言长发也只是用一根木簪子簪住,那簪子早在先前的宫变中掉了,眼下披头散发的样子,虽不成体统,却也像在为谁戴孝一般。
“臣有罪。”徐辞言眼眶一酸,俯首认罪。
乾顺帝却自顾自地开口,“那空白的圣旨,必是萧逸给你的。朕登基之时内官来报,有两张被先太子盖了印的圣旨不翼而飞,寻找无果,没想到后来竟到了萧逸手中。”
“其中一张被他用来篡改传位诏书,另一张便是给了你,虽是陷害,却也不是没有妄想着日后登基你为他所用的意思,无咎啊。”
乾顺帝有些感慨,“引得朕的两个儿子如此相争,朕果然没看错你,太子有你这样的辅臣,朕也算是放心了。”
这么长一段话说下来,乾顺帝的面色急剧灰败,声音也衰弱下来,徐辞言仰头看着他那垂垂老矣,意气不在的面孔,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陛下……”鸿喜看着情态,早已经忍不住啜泣出声,不敢再看。
“鸿喜,东西呢。”乾顺帝却一反常态,眼底冒出奕奕的精光来,他轻声一唤,老太监便抹了眼泪,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卷圣旨递到徐辞言手里。
“这是……”徐辞言手臂颤抖,几乎握不住东西,他一点一点地展开圣旨,那上面的内容是如此的眼熟,一如陕西边堡里,他一字一句写下的东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那张假传的圣旨,从此时此刻开始,变成真的了。
“朕派你去西北监军,没能料想到后面的事情,朕亦有责任。”
乾顺帝目光垂垂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说不明白的微光,“你是朕选出来的人才,在朕驾崩之前,如何罚你,只有朕说了算!朕说你无罪!你就是无罪!”
他一手握住萧Z的手,面色威严,“太子,你记住,徐无咎是朕为你选的老师,朕去后,便由他来辅佐你!教导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既真心待你,你亦要真心待他!”
“万不要重蹈了朕的覆辙。”乾顺帝重重地闭上眼,眼角有泪意闪烁,“这是父皇最后教你的一个道理。”
“身为皇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切不可用而复疑,伤天下人之心也。”
说完这句,他眼神刹时浑浊起来,靠在龙椅椅背上,视线直直地盯着头顶繁复的雕饰上,不知道看到些什么,先是唤娘,再是唤爹,最后挣扎着叫了两声老师,脑袋重重地一歪,便去了。
“陛下驾崩了――”
鸿喜一瞬间痛哭出声,踉踉跄跄地往殿外走,等在广场上的官员们恍然片刻,宫门处云板四响,一时间哀嚎遍天。
徐辞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大殿的,皇帝驾崩,他伏在龙椅之上,手里死死地捏着乾顺帝的衣角痛哭出声。
直到黄兴和哀容满面地走进来,请太子主持丧仪,这才被人扶着出来。
宫人们早有准备,片刻之间便已经挂上了白绸,徐辞言狼狈地依靠在廊下,愣愣地看着那一卷卷的白被风吹起,卷向云霄。
萧Z迅速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站在殿中哑着声音、有条不紊地把事情一件件吩咐下去,待到诸事毕了,他走出来,和徐辞言一起站在廊下看天。
“老师,”沉默片刻,萧Z忽然抓住徐辞言的手,少年人的目光认真又恳切,像是明亮的太阳。
“您说的对,百姓亦是无辜的。”萧Z神色恍然,“若是日后有一天,我也做错了事情,辜负了天下百姓的信任,还请您教导我,罚我。”
“我准您代天行事,先斩后奏,父皇说过,天子至高,却最易被浮云遮住眼睛。若我也有那一天,请您做我的唇齿,我的口舌,行我所不能行之事,履我不能行之责。”
一代天子,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徐辞言看向他,心绪复杂。没有哪个皇帝允许自己的威严被冒犯,也没有哪个皇帝能接受自己的权势被别人拿在手里。
他从后世来,许多观念、许多想法与这封建王朝比起来简直惊世骇俗,乾顺帝看得明白,自己做不了徐辞言的明君,不得不感慨天不垂怜。
但天又是垂怜的,好让徐辞言能有借尸还魂,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么多朝代这么多国家,他偏偏投到了徐家村,偏偏投到了大启,偏偏遇上萧Z这么个百年难遇的君王。
“殿下……”
徐辞言轻轻唤他,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天地那么广阔,西北有孤烟,江南风景好,一座座辽阔的大山自北向南蔓延开来,一江江波涛汹涌的河水自西向东奔流……
金灿灿的日光照在宫城上方,只待他们二人携手,千秋万代地走下去,直到共同奏响一曲君臣相合,海晏河清的佳话。
直到盛世太平,再无苦难和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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