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纷然。
云湄被许问涯从车厢内稳稳当当地抱了下来, 站定,抬眸远眺。天地所有, 俱都被凌乱纷杂的雪片充盈,满目惟余一片萧索的皎色, 罡风呼啸拂过,平添一抹旷久的寂寥。
此地距离墓园尚有一段距离, 因着路面参差, 车辘逾越不得, 需要徒步。许是这个时令罕有人至,一路并未洒扫,雪堆尘砌,原就陡峭,现下愈发不好走。奈何许问涯走得异常沉默, 步幅不减, 云湄被他牵拉着手, 多有磕绊,可在他心情欠佳的关头, 也不大好发声。
这样的状态,真是怪极了。云湄只得归结于施氏死得可怜可悲,许问涯身处墓园触景伤情,才会如此。
好在偶有泥足深陷时,许问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及时停步,动作放轻地将云湄牵出来,揽入怀里。又是那位云湄熟悉的温柔夫君。
云湄反思,这种时候她不该有猜忌抑或是一些小情绪,合该体谅他才是。于是放在许问涯掌心的手反握住他,攥得紧紧的,传递一种始终相伴的意味。
许问涯感受这份力道,倏而驻足,转眸看了云湄一眼。她表达的陪伴并不令他感到纤毫的安心,反而愈加显出躁意来。
“见过了我娘,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他突然开口,哪怕风雪肆虐,他的一字一顿落在云湄耳朵里,照样无比清晰,“听明白了吗?”
许问涯曾经从来不会对云湄这般命令性地说话。飞扬的鹅绒暴雪反衬着黯淡的天光,与他眉目间交映,神色瞧来莫名扭曲。时至今日,他已然显出了一角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极富控制欲的底色了。许问涯自认,从官场上的手段来看,他与父亲没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私情上来说,他不愿意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可是……可是,他极其厌恶被人牵动在股掌之中加以蒙骗的感觉,现而今乍然遇见了这种荒谬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没有可以借鉴的处理方式,只能遵循躁动的本心。甚至萌生了一种就此将她绑缚起来,强留在身边的扭曲思想――也许这就是恶劣的一脉相承,当年阿娘意欲改嫁,父亲就是这么对待她的。这无疑加剧了施氏的病情,许问涯自小怨恨无比,可眼下遭遇此事,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效仿父亲。
许问涯对自己感到恶心,可同时又对未定的来日生出惶恐。手中紧攥的这只柔荑,仿佛下一息便会消失不见,他迫切想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永永远远地将它留住。
这么想着,不等云湄回答,他忽然问:“上次交予娘子的金串,带来了么?”
云湄耳朵冻得发僵,正艰难思考他上一句话的含义,这下思绪被勾走了,颔首说:“早上才盘过一回帐,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脱下来。”她知道许问涯指代的是在她病中,送给她的一些大蔚各地的别庄产业,彼时是想着让她挑个地方养病,云湄被洞庭二字刺到了神经,赶忙以“要始终在家里等着许问涯散值归家”为由婉言推拒了。
许问涯牵起她的腕子,垂目将那金串褪了下来,期间说:“这样式不好看,我请匠人再打磨打磨,回头还给娘子。”
云湄哪里管得了这话题转得突兀不突兀,心下只巴不得他把这串烫手山芋给拿走,于是连连点头。
施氏的葬地墓土已拱,因有参天的古木为其遮挡,碑上只零星落有薄薄一层雪尘,云湄走到跟前时,先拜上一下,继而从小厮挎着的篮子里取出拂尘,极其虔诚地掸了掸。至于虔诚何来,盖因有过和美桥的那一遭上天预示,眼下她是真的怕人家的生身母亲猝然显灵。
洒扫毕,她被许问涯攥紧手,三起三落,结结实实地跪拜了一番。末了,许问涯与她十指交扣,引荐道:“阿娘,得妻如此,儿过得很好,希望阿娘在天有灵,多加庇佑,泽披我们夫妻二人美满一生,永不分离。”
云湄听得心虚极了,闪躲地看着施氏的墓碑,脸上勾勒出一个僵硬的笑。察觉到身畔的许问涯说着说着,又拜了下去,这回久久不曾起身,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脊背上很快落了淡淡的一层雪。
到底做了半年多的夫妻,云湄承蒙照顾,得了不少舒坦的好处,当下也生出些不忍来。思及他这阵子情绪低迷,云湄膝行两步凑去近前,扶住他的臂膀,矮身关怀道:“夫君……是不是近日太过受累了?先起来吧,母亲不会乐见的。”
许问涯被她牵拉着起身,眸中血丝横生,凝睇着她,下颌咬出竭力克制的线条。云湄被唬了一跳,有些失措,不知他这看似愤懑的情绪从何而来,只得错开眼睛又回转瞧了瞧,见他眼眶泛红,仿佛要落泪的模样,这才勉强理解,应当是丧母之恸太过催人伤怀,方才定然是她看错了。
云湄试探着探手去拂他鬓边满落的雪,许问涯闭了闭眼,歪过脸蹭在她掌心,嗓音低哑,“不碍,忙完这阵子就好了。此趟过相州、原州,再行回京,是弈王登极之时,新皇即位,百废待兴,我抽不开身。”他抬起手,五指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攀爬,最后收拢在自己侧脸,十指亲密扣握,话里有祈求的意味,甚至想退而再退,将一切恶劣的欺瞒尽皆揭过,舍去自尊递给她一个全新的机会,“像娘子之前答应的,安心地家里待着,等我回来,好么?忙完这段时日,我们从此,正式开始好好过日子。”
云湄眸光闪动,半晌,只点了点头。
她连一句话都不敢给。
许问涯神情难辨地笑了笑,牵了云湄的手腕放在跟前,抚摩着她腕上新添的那只缃叶色八达晕纹的传家镯,意有所指地敲打:“咱们是外亲,老人家也愿意把这传家的贵重物什交付给我们。娘子既然收下了,就需得好好保管,万万莫让不相干的人拿去了。”
云湄心虚已极,良久只憋出一句“放心”。
她心想,不光这镯子,从前的金串儿、环心真珠,还有大大小小的代表着感情升温的验证之物,她一件也带不走。
这不叫“让不相干的人拿去了”,而叫做“物归原主”。
***
接下来的时日,许问涯忙于庶务,云湄便替他周全之前失却的礼数,顶着李代桃僵的压力常常往施宅拜访,施家上下俱都热情以待,弄得云湄次次去,次次都是大冬天地挟了满背的冷汗回来,事后思忖,原来她云湄也是尚还有点儿良心的,对于满心真挚之人的欺骗,她也会感到极大的愧怍。
……那许问涯呢?
云湄头一回直面这个从来不敢触及的巨大问题。
平心而论,许问涯热忱至心,夫妻半载,对她事事依从,处处顺服,忙碌归忙碌,可对妻子从不忽略,大事小情都有他及时替她遮风挡雨保驾护航,简直再没一丝一毫可挑剔之处。
人家是真心在与妻子浓情蜜意地好好过日子,奈何她从头到尾就是个西贝货,他的真情难免错付。
云湄又思及前几日,许问涯认真的语调言犹在耳――
“见过了我娘,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
她敢受这句话么?
那可是万万不敢的。
许问涯还说,让她履行诺言,在家里等他回来。忙完这阵子,待弈王御极,四海平定后,就不会再因公务而缺席任何瞬间,从此好好跟她过小日子。
云湄越想越是如坐针毡、心如擂鼓,少顷,她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适逢案头的烛芯噼啪跳跃,腕子上由此传来一线明亮的流光,云湄被吸引,下意识垂头去瞧,立时仿佛被烫到了似的,极大的心虚之下,遽然收拢五指,欲要将那只承载着信任与爱护的缃叶色镯子给取下来。
没承想恰是这时,手腕上一沉,玉石相击的脆响陡然传来,云湄当即错愕,却见许问涯不知何时出现在跟前,单膝跪地为她套着一只玉环,垂着长睫认真地操作,间或说道:“这是玉结环。娘子你看,是不是比之前的金串要漂亮许多?”
云湄压下这份神出鬼没所带来的惊吓,低着头去打量。细密的金线错落有致地缠绕于剔透光滑的白玉之间,其上悬挂的别庄对牌也换做了小小的花卉以做点缀,暗处的机括一经拧转,花骨朵依次盛开,璀璨宝光辉映满堂。
这哪是普通的漂亮,而是漂亮极了。云湄做了许问涯半年的假媳妇,跟着他见识了不少极品货,眼下细瞧这玉结环的各处材料,不无万金不换的稀世料子,整只手环清新之中挟带一股子难以忽视的希贵气,衬得一条手臂、乃至整个人都金贵起来。
云湄惊讶连连,“夫君这是找哪位高人改造的?”
许问涯满意地将她的袖子垂放下来,抚平褶皱道:“是我亲手做的。喜欢吗?”
云湄转动手腕,华光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满溢出来,比之环心真珠还要惹人惊叹。
她由衷笑笑,横竖最后关头,也没再过多计较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其重,只说:“我很喜欢。”
这份短暂的喜欢,很快终止。
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云湄指挥完仆从们清点箱笼行箧,自己回到室欲要沐浴,腕子上的玉结环却怎么也褪不下来,那只缃叶色的传家镯被它卡在后头,同样地堵住了。
她以为是自己没找准机括,怕太过使劲儿损坏了人家的好意,于是找到许问涯,询问道:“夫君,我要沐浴了,这玉结环该怎么取下来?”
许问涯正在提笔草拟文移,闻言止住思绪,将脸转过来,背光的神情晦暗难辨。他简短地吐出几个字,嗓音深沉:“取不下来的。”
他明知此身外之物俱都是徒劳无用,但漂浮无依的心绪在她每每闪躲的言辞与神情间愈发找不到安心的落点,只能寄托于外物。这玉结环,他专程请人做法开渡,哪怕知道都是骗术,但他也解囊得心甘情愿,以求永远心心相印。
“取不下来?”云湄讶然,“夫君快别作弄我了,夜已深,推迟净身,耽误了明日起早,可别赖我。”
这玩意儿太贵重,戴在腕子上,和着那只传家镯,总让她有一种被枷锁栓住的错觉。
许问涯半晌没搭话,侧过身去继续落笔书写。有一会子,他的声音才幽幽地飘过来:“不碍的,娘子带着洗吧。”
云湄见他笔锋不断,想是事忙,也不好多加叨扰,只好小心翼翼地仔细着手腕上的这两样金贵货,请了承榴过来替她代劳沐浴。
此时间隔离开今阳过去了一月有余,时令已转深冬,翌日便能启程回转。云湄趁着许问涯掣于冗务,悄悄托姜姑姑给江陵回了封信。
宋浸情已经在今阳侯着了。
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浸至浴桶中,躯体被温热的水流包裹,乱纷纷的思绪尽皆抛之脑后,云湄久违地感受到了心定。
可不知怎地,还没舒坦多久,兴许是乍冷乍热,她胸腔里陡然泛起一阵呼之欲出的恶心之感亟待纾解,承榴替她擦背时,手上的巾子猛然一错,一截被许问涯养得愈发白皙的腰腹倏而支起,只听水声哗啦,承榴不明所以地抬眼瞧去,见云湄半个身子倚在浴桶边沿,正止不住地干呕着。
第76章 巧饰伪(七十六) “我许兆玉又不是非……
风雪弥天。
云湄收回褰帘的手, 放在膝盖上搓了搓,道:“瞧着快到京城了,郎君要先入宫吗?”
“先送娘子回清源居。”许问涯牵过她的手, 握在掌心传递热意, “身上好些了么?我放心不下。”
原是前几日, 许问涯的一位部属送了反季的鱼脍来,为饭席填了一抹活味, 肉质鲜嫩弹牙,云湄便多用了几筷子。昨夜沐浴时猝然干呕, 随行的医工匆忙诊断过后,道是生冷伤胃, 这才有了恶心的反应。
许问涯拢着云湄的手, 贴在她小腹, 笑意不明,垂目凝视着那处说:“我还以为是有动静了。”
云湄做出腼腆嗔怪的神色笑了笑,心中却想,这辈子怕是无缘有你许问涯的动静了。缓育丸的效用丝丝入骨,使她的身体不适合孕育子息, 要真有动静, 那才是突兀、怪哉。
云湄岔开话题道:“车把式特意走的贴近京城的道, 郎君述职耽误不得,怎地突然要先送我回清源居?”
许问涯将她揽入怀里, 抬手轻柔地抚摩着她的发丝,又一次强调:“我说过了――因为放心不下。”
他的怀抱温热有力,云湄被他收揽的动作带得贴在了他的侧颈处,耳畔不住地荡漾开脉搏的跳动。直到此刻,云湄才真切意识到, 她与许问涯很快便要彻底地分别了,或许就在今夜。她倏而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极浓的眷恋。
倘或照寻常来说,这个时候她该有一句贤良体贴的“夫君不必担心我,自去忙”,但云湄甫一抬眼,便撞入许问涯幽邃凝定的目光里,那视线莫名浓稠厚重,将她整个人框定。在这电光石火间,云湄甚至产生了错觉――似乎他也有无限的、压抑的不可言说郁结于心。
“……”云湄仿佛被烈烈的热火炙烫,骤然垂下眼睛,僵硬地靠在他侧颈处,瓮声瓮气地道,“那夫君就送到门上吧,我没那么金贵,只是吐得虚了点儿而已,里头的路有丫鬟牵着,想来没什么大碍的。”
许问涯没有答话,下颚微抬,倚住了她的发顶,双眼轻阖,似是在闭目养神,但长眉始终微微凝蹙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云湄心中疑惑,却也见怪不怪了。许问涯近来总是这般反常,有时候二人聊着聊着,他便好似陷入了某种难捱的境地,独留他自己一个人做着抗争。
“嘶……夫君,你弄疼我了。”每每此时,云湄不好打扰,这回忍了半晌,实在疼得受不了,才发声。
许问涯骤然睁眼,垂头一瞧,见云湄一只手腕印出了他鲜明的指痕,便连套在腕子上的玉结环都差点被他攥得变了形。
“对不起,我……”他清醒了些许,却也吐不出几个字,“我……”半晌,他弓下身子,肘撑在膝上,一手成拳压于眉心,双眼深阖,状似痛苦。
云湄见状赶忙关切道:“这是怎么了?……夫君?”
她满以为他身上不大舒坦,四下试探着拍了拍,抚着他的脊背道:“我叫车把式快点儿,吩咐他们预备把府医请来!”
许问涯睁开眼睛,长吁了一口气,忽而摇头淡笑,轻声说:“这不是医工能治的病。”
云湄没大听清,“嗯?”
许问涯已然侧过身来,将她深深地、无间地拥进了怀里,几乎快令她呼吸不能。
云湄怔忡住了,毕竟她还从未见过许问涯这般脆弱情态。不过转念想想,她从前当奴婢伺候人的时候也有千般苦楚,许问涯虽则当权得势,但能者多劳,值此朝迁市变之际,想来也担负着诸多难以诉诸于口的压力――云湄自我麻痹,尽量撇开危险的所在,如是地将许问涯频频反常的缘由往旁处想着。
她探手拍拍他的脊背,轻声说:“夫君大才,责无旁贷,是会幸苦些。我不通朝事,解忧无能,只好在清源居打窝,造出一个温柔乡,夫君累了就回
来歇歇。”
许问涯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她的呶呶不休,良久,忽而笑了笑,笑音的震颤随着胸膛过渡,笑得云湄一头雾水。她正要开口询问,身上便是一轻,许问涯握着她的臂膀支开了身,与她对望须臾,声线微哑地道:“那娘子在家里好好等我,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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