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正在那儿迎接着七大姑八大姨的问候,眼见得要客到场,于是主动起身,袅袅下拜,端正地同她见了礼。
谁知那郡主浑然不见外地赶上前扶了她一把,且不是那种上位者的隔空虚扶,而是真扶,那股子实诚劲儿加诸在腕子上,云湄纵是想拜也拜不下去了,只得作罢。
云湄微愣,抬起眼来。鸣阳郡主生得并不算扎眼,但一双乌黑的瞳眸恍惚能滴出墨汁儿来似的,有种透彻灵动的韵味,哪怕以二嫁之身高高束起了妇人头,瞧着却也比她大不了几岁,身材细瘦,一经套上华装,有种小姑娘充大人的违和感。
鸣阳郡主也盯着她瞧,脸上笑着,四下里点头致意完,便独独拉了云湄在圈椅里坐下。这是她丈夫叮嘱过的话,她随着丈夫赴任迁居,今个儿除了借着场子同当地的其他官夫人见见面,重头更在这位未来的小妯娌身上。
她的眼神坦然直白,云湄被她盯出了几分赧然,当然这份不自在,大多是自己心底那份李代桃僵的心虚酿就的。于是云湄只能尽力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命人上了几叠子海上美食来,指着一碟子旋切鱼脍说:“郡主是喜欢佐葱吃,还是藏芥?”
鸣阳郡主是有些天马行空的,她瞧云湄这番介绍,不由眨着眼冲她道:“这么兴兴头头冲我引荐,那芥末不会是你自个儿亲手做的吧?”
她有意套近乎,不觉说错了话,但她话音将歇,周边却应时OO@@响起一些笑声来,有的听起来教人觉着刺耳,许是敛了些讥诮之意在里头。
鸣阳郡主乃是渔女出身,比之这些大户人家底下的婢子也没什么两样了,而今直撅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自然惹那些自诩高贵的夫人们嘲笑,到了这般地位,谁人还躬身酿这些个玩意呢。
哪知云湄毫不避讳地说是,“我家老太太夏日里胃口不好,有时候肝火烧起来,顶多用些爽口小菜,我便对这些东西有些研究。”她探出指头往不远处点了点,“且瞧那莲花碟上妆点的家伙,是我腌的鱼肉齑,照着古书弄的。今儿听说郡主要来,特地从地窖里起出来,郡主是行家,请您尝尝,味道正不正,有什么要调的?”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好像自己才是孤陋寡闻的那一个,鸣阳郡主早前也觉得自己的出身难以启齿,适才就在懊恼,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眼下云湄起了这番话头,一下子便把她的地位给高高地拱上去了,在座各位,确实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来对这些海食美味进行品鉴了。
当下接过云湄递至跟前的玉箸,拿起架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连串儿点评,末了,对这个未来妯娌更是喜欢,那些因着丈夫身份来跟前套近乎的官夫人,一时也懒得招呼了,独独拉了云湄,往小花园去消食赏景。
一拐进无人的地界儿,丫鬟婆子远远缀在后头,鸣阳郡主同云湄并肩走着,简直大大地喘了口气儿,一面摁着肩头舒展着筋骨,一面说:“我也不怕你笑话,同人假模假样地酬酢得久了,这儿要猜,那儿要揣度,我简直跟被扼住了喉咙似的,通身的不自在。都说我是怕被人逼退位,才同天家出来的,其实才不是呢!早前便是因着懒得应付人这个缘由,我才想着一定要自请下堂的,你是不知道……”说着说着,大觉不对头,这话儿不能敞开了r声讲,于是挨过去跟云湄咬耳朵,“今儿还好,禁庭里那些贵人明刀暗枪起来,更叫人难受,说话儿就摘了你的脖子,脸上仍旧笑眯眯的,悚人得很。”
再加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太子,当年两家缔结姻亲,不过权宜之计,互相利用罢了。到了散伙的时候,她求之不得,倒是平日里又臭又硬的太子,难得地对她表现出几分不舍来。鸣阳郡主佯作没看见,走得很是决绝。
云湄听了,自然摆出惊讶的样子,因为眼下她是不谙世事的宋府三小姐,不是淤泥里见识过腌H人性、发狠爬出来的凌霄花。
她抬手掩住口,双眼微微瞠大,鸣阳郡主见她这样儿,忙道:“瞧呢,忘了你是个闺阁小姑娘!你就当我说了一气儿驴唇马嘴,瞎掰乱扯,听了就左耳进,右耳出哈,别往心里去。对了,你今儿多大了呀?等你二姐姐办完婚礼,你也得预备着进许家的门子了吧?”
她问得直白,眼里闪着希冀,不等云湄答话,便自顾自地渴盼着:“我是真喜欢你,长得漂亮,说话还温软,也不跟他们一样夹枪带棒的。等你过了府,我官人调回上京,咱俩就可以天天凑在一块儿了!”
言罢,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了丈夫交代给她的正事儿。就见她侧过脸来,把云湄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遭,继而自认为十分委婉地问:“听说你身上不太好,我今儿特意带了只人参来,交给你的婢女了,你没事儿记得泡药茶喝,煮奶锅子吃也行,横竖年纪小着呢,有什么过不去的,多吃多运动,补补就回来了。”
见终于拐到正题,云湄忙打起精神应对,脸上适时地泛起点点羞意,柔声道:“劳烦惦记了,自然是过得去的,左不过是旧年染了场风寒而已,捱过去就畅快了,现而今坐卧都舒坦,出去踏青也不一见风便倒了,好着呢。”
鸣阳郡主盯着她,“真的?”
云湄不解,她现下好胳膊好腿,不都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了,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哪知那鸣阳郡主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干脆倏而跑起来,“你跟我跑一圈,不牛似的喘气儿,我就信!”
说着,当真顷刻间便没了影儿。
云湄立在原地,一时哑然,大觉荒谬。半晌无法,只得也提了裙,循着脚踪追寻过去,最终在泱泱聚人的厅堂里找到了鸣阳郡主,她正拿了块糕饼,对着柱子悄声地啃,明显躲避社交的模样。
云湄显见地无奈,像是碰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儿,早前的诸般准备都扑了空,令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刚想抬步走过去,就见采儿的身影于人流中看似漫无目的地来回,等鸣阳郡主的婢女们追上来,采儿却立时迎了上去,殷勤地躬身比手,似乎是欲要招待她们去偏厅用茶。
云湄静静地观测着那一隅的动静,看着看着,微微蹙了眉,双眸也冷了下来,泛出几缕沉思之色。
第10章 巧饰伪(十) 许七郎似乎也在。……
通往雅阁的小径里,采儿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踏着石子路慢慢悠悠地走着,掌心里捧着托盘,其
上堆垒着各色茶食,是采儿预备同安坐在雅阁里的郡主婢女套近乎用的。
眼下的采儿呈现出了一种手拿把掐的架势,也不着急忙慌得跟没头苍蝇似的了。她心里头可安稳着,毕竟捏住了人家惊天的小辫儿,还有什么可慌的。
把云湄拉下马,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可就是她了。以往斗不过春窈,那是人家老奸巨猾,云湄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又算个什么玩应儿。
采儿这么想着,不由嘻嘻笑起来,都说得胜的猫儿欢似虎,这不就被她标准诠释了。
正沉浸在天大的欣悦里,后头倏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采儿笑容微僵,不耐烦地掉过头,将要开口叱骂,不期然看见什么,双目登时瞪若铜铃,已然滚到了舌尖上的惊叫,也被及时地掐回了喉咙眼儿里,尔后便是一番有气无力的挣扎,最终通身绵软地贴着墙根儿滑下来,再无声息。
来人居高临下地凝睇着她,单手垂下来,五指仍旧维持着掐人脖颈的弧度,恍如狰狞的鹰爪。
此人轻笑一声,拂袖离去,淡然的声息散落在风里:“真是太自诩聪明了。”
***
天边的火烧云红殷殷的,那万道霞光弥散出来,映得满世界都跟发了烧似的。
宋府的晚辈们都跟着宋浸祉的喜轿往亲家那厢凑热闹去了,何老太太留在家里镇宅,充作宋浸情的云湄则同大太太严氏一块儿,安排下人们收拾凌乱的残羹冷炙,洒扫厅堂、物归原处。
严氏对云湄,自然是没什么好脸子的,两下里遇见了,跟瞧什么物件似的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通,尔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便侧身往别处踱步,指挥小厮抬桌子去了。
严氏的态度,对于云湄来说,实在是不伤脾胃。只要何老太太看重她便是了,其他人都不要紧。往务实了说,她纵是凑到严氏跟前伏小做低地讨好,也不会见人家从指缝里漏出几个子儿来犒赏她,那去管她作甚。
是以,这一隅事毕,云湄便避人耳目地抄着小路回深德院了,没舍脸子挨到严氏跟前去讨她的好。
何老太太特意给她辟了块儿安静的地方,门上守着知根底的人儿,见了如此扮相的云湄,也不多惊讶,待得她推门进去了,还不忘左右张望着替她掩护、兜底。
前头还端得住,一掩上门,云湄像是立时被抽走了脊梁骨,浑身上下都软趴趴的,想抬手倒茶,却身子一歪,无力地撑在了桌边。
云湄缓了会子,从洗漱架上取了巾子擦拭鬓边的冷汗,动作间大觉通身滞涩,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里衣早都湿透了。
她是一时见钱眼红了,回过味儿来,才发觉贪财贪财,首先得有那个心力去贪。那又怎么办呢,原先只想着过有三有俩的日子,而今是一把扎进钱仓里头出不来了,不捞一把大的,怕是不会安心告老还乡,不然就是下一个春窈,浅浅一层压箱银子,就打发了。
都已经上路了,既这么,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湄自个儿拆掉发髻、卸了严妆,舒舒服服地往室里头泡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旁边儿的桃花纸上映出两道的影子,赵嬷嬷叩了叩窗框,悄声问她睡下没有。
云湄赶忙把何老太太跟赵嬷嬷一块儿迎进来,何老太太挥手让她忙自己的,云湄便坐在绣墩上,一面擦着发尾,一面眼神询问来意。
何老太太问:“今儿我是被那群许久不见的老太婆给缠住了,外头的贵妇们总得有人招待的,严氏那不成器的忙不过来,只能喊你过去。怎么样儿呀,见着人没?”
云湄让她放宽心,“老祖宗且安帖着吧,鸣阳郡主约我日后去崇山灵寺上香呢。”
何老太太一抚掌,笑道:“不错,都相约着踏青了。横竖往后要做妯娌的,婚前来往多些,提前晓得些许家的情况也好。”
云湄道:“郡主是个极好相与的,试探我身上好不好,那都是毫不拐弯抹角的。旁的妯娌便不清楚了。后来郡主吃了点果酒,人瞧着是醉了,同我吐露,大房有个搅天闹地的续弦妇……那许七郎,是大房的孩子吗?”
何老太太蹙了眉:“是啊。”
云湄知道她这是在担忧宋浸情往后的境况,但她自个儿也不敢打包票,能提前替三姑娘扫平这些关系,只说:“我去了,会日日记载所见所遇的,再定期随家信寄回来,这厢也有个准备。倘或问起来,我便说爱好写日记,料他们也没话儿说,这样私密的东西,这般有礼有节的人家,应当也不会乱翻我的。”
何老太太这才恢复了点儿笑模样。她清楚,云湄今儿半点差池都没出,如若有,自己白日就能感受到风吹草动了。偏过脸来打量云湄,小姑娘莞然拿玉篦梳着如瀑的长发,虽则年纪轻,自有一派娴静沉稳的气质,往那儿一坐,人被落地灯映着,朦胧成画儿。虽然那B山仙师有推骨换脸之术,此替嫁之事不是非得云湄才行,可换做旁人,哪有云湄这样的衷心和稳当呢?这种私密的事儿,还是贴着心的、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才好。
“等你同郡主踏完青,我便开始同许家联系,敲定婚期,我这厢给你挑几个心腹,陪你去我族兄那儿,收拾收拾预备待嫁了。”何老太太心里头一舒称,人便也阔气起来,冲云湄道,“你过来,让我老婆子瞧瞧,日后你自个儿要嫁人了,得给你打什么样式的头面,才更漂亮。”
宋浸情的嫁妆是属于她自己的,云湄李代桃僵,自然不能霸占,至时候在许家周转打点,用了什么、动了什么,都得一一往宋府报备,就像官员公办,得向朝廷求拨库银,每一笔的流水都花在监管下,大受掣肘。
但何老太太当下这番话,明显是要单独给云湄置办些家伙什了,这便是开始一步步正经给她添置私人财产了。何老太太不是个傻子,再看重云湄,也是做一步衡量一步,今儿云湄做得不错,老太太才跟她开了这个口子。
云湄想,这岂不是意味着,往后如若做得好了,大把的玩意儿,等着她俯拾仰取?
当然,前提是按着宋府这边期待的来。虽然来路可以想见诸般艰险,但眼下听了何老太太这番话,云湄只觉得通身都充满了勃发的干劲儿。
关键时刻,云湄自然不会推拒,毕竟当日事,当日结嘛,当场便同何老太太撒娇卖嗔地说合起来。
只是,商量到末了,云湄忽而想起一回事来,问何老太太:“我记得托您老的福,我表哥也在何大儒家中寄居着呢……”
何老太太也沉思着摸摸膝盖,道:“你同你表哥也许多年没见了吧?书信上又没有互通过画像,慌张什么。今儿个你都能把那些族亲给蒙混过去,欺瞒一个一年才难得见上两面的表哥,想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彼时她敢卖云湄这个人情,便预想到了这一层,这都不是事儿。
云湄迟疑着点点头。再亲密也只是信上的往来,又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应当无碍的。
何老太太道:“赶明儿我把那B山仙师喊来,给你调整一下细微之处。”说着,握住云湄的手,哄慰道,“你想要的那头面的样式,我都记下了。这推骨之术,我同那仙师交代了,尽量让你少受些罪,你别怵,啊。你点的那些痣、还有推的这几处骨,往后都能复原的,放心,对得起你祖宗。”
云湄虽然同宋浸情生得极为相似,但只要有心人将她们近距离两相对比留意,因着不是同一个娘胎、没有同样的成长经历,所以,微末之处还是有些许不同。
譬如云湄的鼻骨弧度温婉,宋浸情却俏皮地稍弯微翘;云湄眼眶勾勒得流畅温和,宋浸情却眼尾下垂,显出几许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无辜来;云湄的右额处留有少时被暴力殴打而产生的难以愈合的坑洼痕迹,宋浸情却肌肤嫩滑,毫无破损之处。
云湄乖乖说好,这些地方自然是愈周到愈妙,日后她也好敞开了施为,所以她很是配合。
想了想,云湄又道:“郡主说,踏青那日,她夫君会在附近的绩叶原上,与同僚和几个弟弟一块儿跑马郊游,听她的意思,许七郎似乎也在,或许是在本地公干或是探亲罢。到时候,只要我全须全尾地站在那许七郎跟前,给他本人吃一颗定
心丸,想来这桩联姻,两家都没什么顾虑了。”
何老太太自是鼓励不迭,“你便松弛些,不必紧缩缩地捏一把汗,横竖他同情姐儿的全部交际,也就是不记事的年纪的一点子往来,过去多少光阴了都,两下里恐怕都忘干净了,没甚影响的。”
云湄颔首。
***
这几日过得紧锣密鼓,转过两天,云湄由B山仙师推完骨,便是何老太太给云湄挑选陪嫁心腹的日子。老人家也吩咐云湄去跟前帮着掌眼,或是看看哪个合她的眼缘。
原说陪嫁是满怡屿那头出,但何老太太厌烦严氏借着这由头有心指派人来掣肘云湄,便严词拒绝了。
严氏只好作罢,横竖宋浸情身旁除了阿愿,没什么从小到大很是亲近的、舍不开的,都被她这个老娘一茬茬给换了,到时候宋浸情接替去许家生活,身旁伺候的人换成何老太太选给云湄的,也没什么不适应的,毕竟对于宋浸情来说,这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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