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花他的钱。
这就代表着不想有过多的往来,产生更多的亏欠,一副迫切想要早些两清的势头,那些枝枝蔓蔓,等闲不愿意去横生,惹来更加密集的纠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她对他的毫无留恋。
许问涯这些情绪泛滥的曲解、忧思多愁的设想,因着这段时日以来的别扭地拒绝沟通,云湄自然无从得知。她只觉得自己被他方才睇过来的那一眼,盯得看有些心虚,惶惶然之下,便将实话和盘托出了:“我盘账,是因为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提前铺后路而已。”顿了顿,趁着这个话头,循循善诱地接续道,“你看,你不说,我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去猜,一猜得不对味,就又做出让你不开怀的事情――所以我们之间真的很需要开诚布公地沟通一下,好吗?”
许问涯的步子,随着她喋喋不休的平直语气,停滞住了。他终于站定,回过身来垂目打量她,眸光细碎波动,神情颇有些复杂。
――她怎么可以这么冷静理智且平和地与他说话呢?
这些天她不是焚香便是烹茶,日子悠然畅快,浑然没有半丝难捱的意思。
她怎么可以?
她的情绪呢?她为什么能够调节得这般快?
她怎么可以的??
她为什么能够以堪称处理公务的清醒口吻,来对待这段纠葛?
她怎么可以的呢???
云湄苦苦缀上的脚步,最终被许问涯无情地格挡在了室外。
她在外头徘徊半晌,终于意识到许问涯这段时日是铁了心要对她漠然视之,而非劳于案牍抽不出空、没有闲心应付。
他居然就是故意冷着她的。
云湄回到绥绥落榻的寝居,心中仍很有些不敢相信,解衣临睡前,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许氏七郎的年岁,是二十有三不错。
她愣愣坐在原地,一时间又是无奈,又是生笑,悲喜交加之间更生出绵延的苦楚来,愁绪满怀,只觉沉闷闹心。
不可否认的是,许问涯这份态度的转变,对她不无影响。
云湄扭身躺下,闭目酝酿睡意,不出意外,夜不成寐。
思及他那教她如何也追不上的脚步,脑海中无知无觉闪回曾经缓步相携、处处以她为先的场面,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发起闷来,颇觉烦扰。
还有他一改从前的冰冷语气。操着那样的腔调,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扎耳的。
当他那份赤忱的热情当真开始退潮时,曾经充分浸泡于其中、不觉有什么稀奇的云湄,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大堪忍的冷意,体味到了所谓的熬心之感。
倘若两下里能够爽直地交谈一番,痛快放手,她或许还不会如此倍感不舒坦,偏偏他当下什么也不说,半点心声也不乐意吐露,着实教人难猜,从而牵肠挂肚,镇日里满心满眼都在琢磨他这个人。
这样的手段确实幼稚,但不可否认,它居然很可耻地奏效了。
横竖难以成眠,云湄干脆起身,点灯熬油,冥思苦索地寻求对策,奈何百思不得其解。碰上一个不介意耍昏招的男人,纵然身怀十八般武艺,那也压根是没处使的。
绥绥在半掩的帐子里呼呼大睡,间或踹踹被子,肚皮袒露出一点儿,在暗沉的视野里白得晃眼。云湄循迹调转视线望了过去,孩提天真无忧,到得此地的每一晚,俱都睡得分外香甜,倒教人生出些羡慕来。
云湄起身靠去床沿,替女儿掩拢被褥,温热的一小团很快蹭进她怀里,茸茸的脑袋仰在她的脖子上,昏昏然的睡意随着此消彼长的呼吸朝她传递过来,满腹心事的云湄不知不觉便被带得睡着了。
不过因着思虑过多,梦里并不黑甜,反而光怪陆离,是另一重的折磨,翌日,也自然醒转得甚早。
甫一睁眼,云湄便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OO@@的披甲之声,伴随刀剑铮鸣,在原该宁谧的清晨之中显得分外刺耳。
云湄思及翘帆嘴里那一场凶多吉少的鸿门宴,心中微凛,随意收拾头面,便出院寻找,果然在前后院交界的一处小旷场上,瞧见了正点兵点将的冬锋,还有在旁头殷勤地打着下手的翘帆。至于底下的那些暗卫们,自然十分训练有方,全程一声杂音也无,万般恭谨地听完各自的排布后,便鱼贯离开,井然有条地各就各位去了。
云湄寻了个空当,与翘帆打了个照面,狐疑询问:“你那日说的九死一生,当真吗?”
翘帆是风月之事上的老手,一眼洞彻她眸中暗藏的忧虑,端着架子咳了一声,故意含混地道:“适才冬统领都与咱们提起生死状了,您说呢?”言罢,见云湄脸色渐次苍白起来,又怕当真把人给吓着了,赶紧打住玩笑,复又很是圆滑地浅浅找补了一下,“咱们这些底下人,合该舍生忘死的,至于大人,他玉叶金枝,又是朝廷命官,再是不济,周遭都始终层层拱卫,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云湄黛眉深蹙。
“要不您亲自跟着来瞧瞧?”翘帆提议道。
云湄乍听他吊儿郎当发出此言,忡忡忧心之下陡然生笑,“都这么凝重了,我难不成还去添乱?”
翘帆不以为意:“悖打不打得起来还不定呢,咱们这边厢是在步步为营,以防万一罢了。”顿了顿,又给她吃定心丸,“您放心,有我在,断不会让您掉一片油皮儿。”
他这人有些嬉皮笑脸,总油腔滑调的,年纪又小,哪怕是许氏严选,云湄也天然不大相信他。翘帆看出她的顾虑,干脆去冬锋那头讨了个示下,冬锋的目光来回巡睃,见许问涯早都拂袖走远,也有些难办,思忖半晌,松口道:“云姑娘是想跟来透透气?不碍的,翘帆你去护着。”
翘帆领命:“得嘞。”
他心思活络,早前便看出云湄身份非同凡响,至时候去与人头破血流地争夺功勋,还不如留在云湄身畔护她周全,要来得快。
云湄听到冬锋那句“透透气”,就晓得这小子夸大其词,在刻意惹她忧心了。但她并没有计较什么,心中仍是隐忧不减,不知是否因了多心的缘故,总有一些不大好的预料,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如若至时候我有什么纰漏,你及时顶上,执掌全局。”那边厢,许问涯朝冬锋道,“流程都明白了?”
冬锋觑他一眼,知晓许问涯近来状态欠佳,怕到时候自己临场掉链子,这才事先刻意嘱咐他这位副手一遭,当即应喏,“记住了。”
到得晚宴时分,云湄乘坐的马车车辘辚辚,四平八稳地驶出了宅子,翘帆在旁头纵马跟随,不时凑近挑帘,与她闲话:“您只管吃茶听曲儿,倘
或真打起来,我护着您去可供观战的地界儿,定让您瞧个分明。说起来,昨夜我瞧见冬统领替咱们大人擦刀来着,今个儿兴许是要用刀了。咱们大人最会使的便是长刀,耍起来可威风了,至时候您可以瞧瞧新鲜。”
他虽则吊儿郎当,但那副话家常一般的轻松口吻,颇具抚慰的效用,云湄居然还真被他给说得松泛了不少,回道:“我早见过了。”话音将落,又好奇地问,“听你这口气,他等闲是不使刀的吗?”
说起来,她曾经与许问涯只共同生活了半载,泰半时间又都窝在后宅里头,鲜少亲见他于腥风血雨之中来去挥杀,自然不大晓得他在这方面的习惯。
翘帆笑嘻嘻地道:“咱们大人各色武艺齐备,但耍刀最帅,兴许是想武给谁看的吧。”言罢,回想她前半段话,不由“咦”了一声,“您先前便见过大人使刀呢?看来他老早便瞧上您了。”
云湄抻臂出去,作势打他一下,“油嘴滑舌!”
翘帆调转辔头,及时躲避开去,“我开玩笑的,意思是想告诉您局势没有那么棘手而已,您看,您的眉目这不就舒展开了?”
云湄委实不喜欢有人拿性命攸关之事以作玩笑,一时间很有些挂火,愠怒道:“那你之前是怎么同我说的?果然言过其实,成心奔着让我睡不着觉去的!”
翘帆一与小娘子相处起来,总是没什么边界,眼下这么一番一递一声,和乐融融,差点就忘了云湄是个名花有主的,见美人薄怒,正乐不可支,双唇微动将要告饶,迎面倏而刺来一只冷箭,挟着嗖嗖寒风,不由分说地钉在他腹下的马鞍上,险些闹得断子绝孙。
由此,翘帆冷汗直冒,接下来的这一程子路,表现得安静似鹌鹑,到了设宴的所在,低眉顺目将云湄请进一间雅阁子里,安置好名茶与细点,便叠手退出去了,也不再与她闲侃,整个人一改从前,表现得十分老实本分。
冬锋乔装巡察场地时,路过他身侧,同病相怜地啧啧摇头,扔下一句:“大人终究还是爱才,不然你可得没命。”
翘帆心有余悸,益发低三下四,瓮声瓮气地说:“……小的再也不敢了。”
好在只要他避嫌,不喜他这性子的云湄也不会主动巴巴地来找他,给他惹来更多的侧目,一时间相安无事。云湄在里头食不知味地啃完了半块八珍糕,实在坐不住,便走至窗畔,推窗细瞧。
这场子构造得极为精巧,上层的雅间往楼内开窗,恰恰可以瞧见楼下大堂的靡靡舞乐,设有雕栏的廊道环抱而建,有不少歌伶倚栏卖笑,小二与酒婢们则满世界穿梭,寻求挣得散钱的机会。
云湄原是随意瞥一瞥,却不期然在纸醉金迷的角落望见了熟悉的身影,起先还不敢认,定睛一瞧,那正手持细柄烟杆、吞云吐雾的瘦削男子,竟然真的是乔子惟。
云湄讶然。
才和离短短月余,乔子惟状态颓废,瘦了老大一圈,还染上了喷云吐雾的烟瘾,云湄打量着他的这短短片时,烟斗里头的烟草便被滤尽了,很快有一只素手柔柔抓握过来,行云流水地为他替换干净,一瞧便知,如此做过许多次。
云湄没在意那只手,初时惊讶过后,便满脑子盘算该怎么归还那些女儿红,那日她往鸿圆寺走了一趟,去桃花树下数了数酒坛子的数量,又启了一坛子样酒出来,当天便转托行家,根据香醇程度估了估酒价,回家后便立时折现,思索着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乔子惟清一清这个账,不想今天便碰上了。
先前的和离,堪称不欢而散,后来云湄又始终宿在许问涯的住处,等闲不好与乔子惟传信,她想着既然今日难得碰上了,便抓紧机会,趁势分说清楚。
云湄没有耽搁,推门而出,径直朝那处走去,临到近了,有些新奇的发现――那位素手纤纤,亲昵偎在一旁为乔子惟替换烟斗的女子,是馥儿。
云湄走近时,恰巧环廊内的大堂之中闹了一出天女散花,彩衣加身的花魁伴随着奇巧的焰火腾空升起,跃至最高处时,倏而将手中飘带一挥,周遭转瞬间落英缤纷,悬于身畔的焰火也砰砰砰地连串儿炸开,吓得馥儿一缩,人就恰巧缩到乔子惟的怀里头去了。
乔子惟持着烟杆的手微微一顿,长眉轻蹙,但没说什么,下一刻,整个人便定住了,视野里云湄的身影越放越大,他莫名仓皇起来,张口便要解释,又恍然发现彼此之间早已分道扬镳,关于馥儿的烦缠,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与云湄分辨呢?
云湄目睹了,但压根没在意这个。
馥儿在乔宅的身份十分尴尬,依仗的主母一朝撒手离开,接下来便只能凭借自己的手段寻个活路,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侧目的。
只有馥儿自觉不怎么光彩,趁着他们表兄妹俩预备叙旧的间隙,人往乔子惟身后缩了缩,半遮半掩的。
乔子惟甫一看见云湄,百转的愁肠顷刻间涌出无尽的酸楚,可是无法诉之于口,张张嘴,想要起一个简单的话题,问她缘何出现在此,又意识到今日的行动,由他的顶头上峰,也就是许问涯牵头,他们浓情蜜意,片刻不忍分离,也是寻常事。
于是他张口结舌,手上不经意间失了力,烟杆啪嗒落地,清脆炸耳,他这才恢复几分清醒,手忙脚乱地弓腰捡拾,再行起身,自觉狼狈,颓丧地说:“我现在这样,一定很惹人发笑吧。”
云湄见他消沉,自己毕竟就是那个给他带去苦难的祸首,一时也呼吸不畅起来,竭力匀了口气,才稳住心神。为免引发更大的惆怅,她干脆略过了他的自嘲,凑过去细声问:“你是被安插在这儿的?身上有任务吗?”
乔子惟按捺住弥漫的悲痛,说道:“不打紧的,表妹有什么事,且直说吧。”
对于这些乱糟糟的纠纷,云湄无从与他狡辩,事到如今,只能以金钱偿还,便将那几十坛女儿红所值的数目夸大了些,“这太贵重了,咱们母女受之有愧,我打算折现还给你。”
乔子惟哪里听不出她的有意贴补,可是他不欲与她谈论黄白之物,摇头道:“表妹言重了,我不会收的。”说着,喉头哽咽,留恋的目光在她脸上缠绵流淌,“你……近来还好吧?”
“你不要钱,那教我从何处弥补呢?”云湄叹了口气,心中很不好受,“倘或见你鲜衣好食,兴许我良心上还能过得去,可是你……”
云湄的话,没能说尽,但只消打量乔子惟这一副丧气欲死的模样,便都在不言中了。
她一直以来所挂心的隐忧,在许问涯那里没有得到半分令人安心的答复,眼下想起这一茬,便直接趁机当面询问苦主:“他还有为难你吗?”
乔子惟惨然一笑,“自我们和离,他又做回了好上峰。”
云湄这便舒出了那一口连日来怄在心头的淤堵之气,喟叹着呢喃:“那就好……那就好。”双唇翕动,待要再提起女儿红一事,却倏而见乔子惟目光调走,投向她身后,语间喊出一句“大舅”。
云湄浑身一滞。
――大舅?
乔子惟的生母与云湄的父亲乃是亲姐弟的关系,这世上能让乔子惟唤上一声大舅的,除却那个打从出生起就在折磨她的仇雠,还能有谁。
思量间,云湄已本能地踅身避让,余光之中衣袂飘飘,不见其人,先得窥其潇洒风度。循着衣角望去,就见一位将近不惑之年的官老爷迈着方步朝这一隅趋步走近,面上十分讲究地蓄有一弯美髯,一双秋水一般的明眸顾盼间颇有温柔多情的味道,乍看十分可亲,眼底却透着疏离的审视,堪称自形容到气质,都尽皆与云湄十分相像。
这人赫然乃是洞庭当地大名鼎鼎的皇商,云间逍,早前因着主动献妻,受万贵妃牵线搭桥,一时间身份地位急遽水涨船高,后贵妃倒台,也靠一手长袖善舞的本事而不受丝毫牵连,始终游走于各色上官之中左右逢源,可见其人颇有手段。
他走至近前,先是亲热地回应了乔子惟的唤声,语间倒是开门见山 :“渡口那头安排好了吗?什么时候能把我送走?”
说着,调转视线,先是瞄一眼显得藏头露尾的馥儿,再而投向了容色夺目、教人难以忽视的云湄,目光明显定了定,不由冲乔子惟调笑道:“你这小子,早前给你送美人儿,忙不迭各种推搪,现而今倒是开了窍啊?”他捋了把胡须,视线调转过来,复又往云湄脸上沾了沾,“呵呵,还弄得左拥右抱的,一个天香,一个国色,倒是个会享受的。”
云湄原本耳畔蜂鸣一片,还思索着倘若对方当先认出她来,她该作何反应,眼下却冷不丁察觉云逍间眸底流露出来的垂涎之色,一时间如遭雷亟,震撼之余大为反胃,恶心的痉挛感在肺腑里纠结撕扯着,几次三番狂狼般翻涌上来,直抵喉咙口,使人由头至尾地难受极了,恨不能痛快干呕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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