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三言两语之下,倒是令她听出些许端倪来,乔子惟充当的乃是细作的角色,借亲属之名兜搭云间逍,明面上串通一气,实际一网打尽,所谓渡口,不过是请君入瓮罢了。
云湄怕拖后腿,只得忍着前所未有的胃逆之感,强撑着没有发作,退至乔子惟身畔,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许问涯那厢酒过三巡,耳热酩酊,不胜酒力,在满座的暗流涌动之间抽出空当出来通通风,不巧恰恰瞧见云湄推门走出雅间,迈向乔子惟的那一幕。他眯了眯视野迷离的眼,盯着那处,分辨唇语,可惜酒意与孽火一同交织着翻上脑顶,烧得眼帘昏黑,一时间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身后的席面上传来商谈不畅的动静,紧接着,什么人拍案而起,这是既定的轨迹,透露出蠢蠢欲动的试探,需要有人及时出面安抚斡旋,里头的同僚却迟迟没有等到许问涯的发号施令,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一面左支右绌地支应着,一面不乏疑惑地频频看向倚在不远处阑干旁的许问涯,桌下的手暗暗打了个手势,示意身畔正侍酒的小二离席去询问一番。
乔装的暗卫见状,赶忙找寻契机,掷下酒壶告罪离席,匆匆忙忙绕廊而来,禀报道:“那严大人紧咬不放,冬统领又在附近毗邻的酒楼、客栈里发现了架弩的动向,正对着咱们这边。看来是得动动刀枪,才能叫他们晓得厉害。”
暗卫飞速说尽,却意外地不闻半丝动静,迷惑看去,就见许问涯的十指紧紧压在横栏上,也不知是错觉与否,竟教人捕捉到了细微的咔哒裂音。
暗卫察觉不对劲,不由怯怯出声:“大人――?”
各方人马虚与委蛇一整晚,彼此之间早便相看生恶、不厌其烦,当下趁着没人镇场子,火拼一触即发,这边厢的交谈很快被咻咻的暗箭破空声给截断了,紧接着,满场子俱都活络起来,渐次从小打小闹的互摔碗碟、拍案而起,演变成了惊心动魄的刀剑相交、蓄意谋杀。
酒楼上下顷刻间混乱不堪,乔子惟那一隅也被波及得失了阵脚,跟前正与他交流的云间逍听见动荡,催促乔子惟尽快送自己脱身,见他闪躲推脱,顿时疑窦丛生,两人一时间挣扭不下,袖下的匕首趁其不备地戳刺出来,却冷不丁被始终显得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的云湄,给出其不意地一把子攥住了。
云湄心下发笑,她正愁找不着趁手的凶器,不想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自然出手如电,飞速拦截。
血珠连串儿滴答砸落,刀锋深深楔进了女子纤细的柔荑之中,硬生生地止住了云间逍对于自家外甥的无情发难。这般徒手止戈的本事与决心,实是令云间逍倍感意外,调转视线,对上云湄那双潜藏着陈旧恨意的眼,心神莫名骤凛,当下攒了眉,于僵持不下之间,开始正眼审视她。
楼阁之内一扫先前的花天酒地、仙乐靡靡,目下动乱剧烈,刀兵呛啷相撞,冷箭凌空来去交织成网,冬锋见这种关头,自家大人居然还在走神,匆忙飞身过来,一面抬剑截落羽箭,一面反手抛刀予他,期间连声大喝,以作提醒。
许问涯心中沸腾若火海,不住地燎灼着他的气血,只觉整个人跟周遭的混乱不堪隔绝开来,游离在一切之外,目光一错不错地凝睇着那处,手里不经意间接过来的刀柄,也被他无意识付诸的可怖劲力,给攥得咯吱作响。
肝火旺盛,恶气填胸,什么性命之忧,顷刻间忘了个干净,一股心死的灰败之感,在这一霎那,摧枯拉朽地在四肢百骸之中弥散、席卷,几乎快要将他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地尽数淹没、溺毙。
他想起那一夜床帏之内,她连毫厘之距,都不愿意朝他靠过来的指尖,现而今却为了给别的男人挡刀,而伤痕累累,血流滴答,蜿蜒成溪。曾经为了摆脱他,她不惜自伤,也要脱下玉结环的手,而今为了旁人……看得出来,她出手拦截时的动作,明显是不假思索之态,尔后目光坚定,丝毫不因受痛后悔,简直颇有一种能够为此赴死的决绝与壮烈,可见情深如斯。
是啊,就算强行拆散又如何,人家藕断丝连,有着徒手截刀的决意……青梅竹马,表兄表妹,哪里是谁人能半途插进去的。萎靡之感油然弥漫,这个人纵使如何被他栓锁在股掌之间,她的心意,都永远无法真正为他所控,为他扭转,从始至终,被牵拉着的,只有他自己。许问涯只觉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从未如今日这般倍感颓败过,骨血似乎在燃烧,精神气被一寸寸地蚕食殆尽,手里的刀无力举起,直取命门刺来的箭矢,也躲避不及,恍惚之中竟然泛起了一个念头――干脆就这么死了也好,一了百了,这样一来,便再也不用承受这种教人痛彻心扉的悱恻折磨。
近身护卫的冬锋委实闹不明白如何演变成这副模样,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他们许大人破天荒地失职了,不知缘何,大大地乱了方寸,原本运筹帷幄,一个错眼脱手,尔后加以放任自流,生生酿成了时下这般生死攸关的局面。
早按事先预设好的,加紧突围出去,一切还尽都好说,现而今彻底乱了起来,本尊又频频走神,实在是教人扼腕,恨不能逾矩一回,施以大力,兜头将他拍醒。
好在白日里,冬锋被提前叮嘱了一遭,早有预料之下,不至于全面崩盘。眼下分散各处的暗卫们训练有素,穿梭来去止歇伤亡,抬首见阁楼之上厮杀尤甚,而顶头上峰陷落其中,没有半点出手的意思,纷纷讶然无比,古怪地互相传递着眼色。
“许兆玉,你是傻了吗!”
鬓影衣香、刀枪剑戟来去纷繁,那道身着丽裙的姿影不知何时及到许问涯跟前,随着这一声含怒指摘同时扑将过来,偌大的去势裹挟着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支角度刁钻的冷箭,两人就地一滚,压得钗环零落,云湄杀是杀过人,但并没有正统地习过武,不懂如何及时歇力,直摔得眼前金光乱窜,可一时间根本顾不得疼痛闷哼,探手强拉起他,踅身便跑。
许问涯稀里糊涂随她摔了一道,顷刻间什么也听不见了,只鼻端尚有知觉,随着她因发足奔跑而晃漾起来的青丝,闻到了由她体温烘染的、魂牵梦萦的香气。
有什么将将才熄灭殆尽的东西,伴随着这一缕奋不顾身迎面扑来的女子馨香,枯木逢春一般急骤苏醒,不可置信,狂喜奔涌,浑身凝固的血液重又开始飞速流淌起来,心若擂鼓,激颤耳膜。
云湄拉着他闪避奔逃,思及适才那一幕,止不住心惊肉跳,间或侧眸看他,见他仍旧木呆呆地盯着她瞧,简直如坠梦境――此危急存亡之刻,他不去注意身后连绵的箭雨,竟然独独盯着她打量。云湄不由百忙之中搡他两下,见他表情纹丝不动,居然还在走神,顿时恼怒至极,脱口便r声奚落:“许兆玉,你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都临到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魂游天外!难不成我不来,你就当真要一直戳在原地等死是吗?!”
第104章 黑化值100% “我就是非……
说话间耳畔锐响声骤起, 几只挑着火油的箭矢咻咻而来,翘帆持剑几个飞跨险险赶至,打头先把即将祸及云湄的箭镞统统截落, 云湄身在箭网之内左支右绌, 被骇得心胆俱裂, 还没缓过心神,尖锐的裂帛声紧跟着扎入耳膜, 她踅身一瞧,就见许问涯右手的衣袂被激射而来的箭矢划开了一道绵延的口子, 很快血花淋漓,濡染整条袖笼, 涔涔的绯红热血万般鲜明地映在她视野之内, 堪称触目惊心。
按许问涯的功夫, 这支箭,九成可以躲开。
但他的视线始终凝在她的身上,整个人仿佛被魇住了,哪怕这支箭镞挟来的劲风割破了他上臂处的皮肉,他也仍哼都没哼出一声。
云湄火冒三尺, 恨不得掴他一巴掌, 怎奈东奔西逃腾不出手,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犯痴。
“二楼的檐柱被烧塌了,此地不宜久留!”翘帆冲云湄r声大唤, 护卫在跟前奋力开路,带她抄近道,逃离此处已然面目全非的锦绣楼阁。
云湄到底惜命,委实又惊又怕,手里头还拖着一个有刀不使的疯子, 一时间悔恨交加,也闹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不经思考,便奔突过来救助,既然他自己不出息,管他做什么!
险之又险地冲出坍于火海的朱楼,街巷阡陌杂兵混乱,处处干戈激烈。来时的马车是乘不得了,冬锋百忙之中牵了许问涯的那一匹玉骢骅J来,快言快语吩咐翘帆:“那姓严的狗急跳墙,半途又调了三千营兵,洞庭待不了了!你护送他们走野渡,先出城!”
身后火光冲天,热浪翻滚,耳畔是真刀真枪的锵啷角逐,云湄后知后觉四肢发软,玉骢骅J奔腾如电,疾踏而来,她草木皆兵地被唬了好大一跳,待得反应过来,身子已是一轻,整个人被妥善地置放在马鞍上,一只修长的手探至她身前,利落翻转着,三两下便将缰绳稳稳缠缚,长腿一夹,座下的马儿顷刻间起跑如电。
看来终究是大梦方醒了,可云湄顾不上与他扯皮,只心惊肉跳地频频回首观战,好在身下骏马星驰电掣,又有翘帆的挡道拦截,二人畅通无阻奔至野渡,跨上早便等候多时的小船,随着撑浆飞速离岸,很快荡入花木憧憧、遮蔽繁茂的湖心。
金戈的鸣响终于变得模糊起来,云湄直接软在了船舷上,涔涔冷汗湿透重衣,缓了好半晌,才有空当抬起眼睛,没好气地看向许问涯。
许问涯一直凝睇着她,一错不错,袖上的血一波接着一波地渗出来,滴答砸落之声不住地掺杂在呼啸的晚风里,他却恍若未闻。
周遭丛生的芦苇一簇簇在余光里流淌着,间隙筛漏的蟾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眼眸也若隐若现,不时照出他瞳孔深处荡漾的碎光,虽则沉默着,但看起来显见地很兴奋。
云湄已经拿他没辙了。
她心里闷着极大的火气,一经开口,肯定是要拌嘴的,但鼻端的血腥味渐次浓郁起来,眼下着实不是算账的时候。她尽量冷静下来,牵着自己的袖子,往他手里的刀锋上割了一下,刺啦一声撕下布条,撑身过去,坐在他身畔,拖起他的右手搁在膝头,一圈接着一圈地缠着他的伤处。
因着未能及时包扎,又是经淬了火油的箭镞擦伤的,伤情着实不太好,将将才止歇下来的血,将将缠上两圈,布料便又被浸透了,他的血液沾湿了她的指腹,与她手心里因徒手截刀而扎出来的血珠混杂在一起,污杂不堪,难分彼此。
云湄难办地凝眉,抬眸瞄了许问涯一眼,见他脸色渐次苍白起来,应当是不好受的。
他分明浑身的功夫,非得闹得性命攸关,事后还负了伤。
云湄缠着缠着,再也按捺不住火气,质问道:“你究竟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弹?你难不成是故意在等死吗?”
“死了不好吗?”许问涯歪过头,目光追随她,闻言笑笑,“是你说的,不喜欢有人纠缠你。我死了,你就痛快了。”
云湄眼睫一颤,闹心极了。
果真是因了她。
先头在楼里的时候,她一个抬眼,便见二层阑干旁的许问涯正看着自己这处走神,对身畔的危机四伏浑然不觉。
所以她该自责吗?
不,她跟乔子惟清清白白,之所以去找乔子惟,那是为着同乔子惟分说女儿红之事的,顺带慰问一下表兄的近况,问清楚许问涯到底有没有再为难他。是许问涯自己总是曲解个不尽,连日来拒绝同她沟通,半丝心迹也不愿倾诉吐露,时至今日,还莫名其妙地闹到了不想活的地步。
这疯子,当真不可理喻!
云湄怒气填胸,手里的绑缚也失了章法,干脆暂且搁下,抬起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些日子你什么都不愿意与我说,我已经懒得同你计较了,但是你今夜突兀闹这么一出,是在把这场鸿门宴当做儿戏吗?你身为一个领头的上峰,临场失了调度,不发号令,你把那些底下人置于何地?倘或当真行动失败,你连月来的调查功亏一篑,又怎么跟朝廷解释?岳州贪墨盛行,急需救苦救难的纯臣匡正歪风,你再有什么苦楚,也实在不该在这个关头开玩笑。”
她真是太过理智,关注点出其不意,他听了,自嘲地讽笑起来,淡淡的一声,散进湖心湿冷的雾气里,“你且放心,我只是自己不想活了,不会带累任何其他,纵使真掉链子,也有后手及时接续,手底下的那些人,不是养着吃空饷的。”
这些政务上的排布,云湄不太懂,但听他这番运筹帷幄的口吻,到底松了一口气,幸好,不会酿成大祸。但对于他的不惜命,仍旧万般不能理解,于是话头便又拐了回来,苦口婆心:“许兆玉,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许问涯道:“活着,就什么都能有吗?该不是我的,便是又争又抢,也注定不会属于我。”
云湄听他语气颓丧,大觉失语。分明一世顺遂无忧的贵胄公子,在情之一字上浅浅栽了一个跟头,居然便彻底生无可恋起来,当真教她这种一路活来十分不易的平头百姓无法共情、无法体谅。
火冒三丈,烧得大脑剧痛,她怀疑自己头上已经腾起了青烟,“你们许家多少年才养出你这么一个许七郎,家业还没发扬,就先在这里为个情字寻死觅活的,是成心要增添我的罪孽吗?”
许问涯任她训斥,不管她如何扯旗,亦无动于衷,听及此,他才些微变了神情,紧盯着她问道:“所以你是因为怕亏欠上整个今阳许氏,害怕背债,才过来救我的吗?”说着,语气无尽地沉下去,脸色灰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可以不管,这债添不到你的身上。”
云湄听不得这种自暴自弃的口气,这对她而言委实太过情理难容,一时语气愈加不耐:“你究竟是要干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能不能别总是执着于那个姓乔的?你这般惜命的人,为了他,能豁出去地替他挡刀,彼时我的心境,当真无以言表。”许问涯坐近了些,探手掰过她的肩头,两相直视着,眸中碎光粼粼,恳切道,“云湄,我不求你多爱我,只是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在乎我,就那么难吗?”他微微泄气,口吻凄切,“你……就算是骗骗我也行,好不好?”
为了一句在乎?
这就是他作死作到现而今这般境地的全部缘由吗?
云湄意识到这一点,当即连气都快喘不匀了,手里的布条被她攥得褶皱横生,心火翻涌,干脆狠狠加重了包扎的力道,但许问涯却并没有如她所预想的吃痛闷哼,幽邃的目光求知若渴地紧紧凝睇着她,神色之中透出濒临病态的执着与偏狭,整个人仿佛已然感受不到任何肉|体上的疼痛了。
云湄回望片刻,他仍一眨不眨,教人颇感震悚。迫不得已,她只好切切地解释起来:“我不是执着于他,我是为了清一清账,才去找他的。至于后来的出手,也根本不是奔着替他挡刀去的,你既然声称查尽了我
的身世,那你应该云间逍的吧?我是奔着他――”
话还未说尽,便被许问涯浮动欲碎的眸光给攫住了声息,这副摇摇欲坠的脆弱情态,实在令人莫可奈何。
解释是无用的,他充耳不闻,只顾灼灼盯着她,仿佛一个不称意,他就又要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云湄这辈子从未如今夜这般失措过,什么清醒沟通,什么好好坐下来聊一聊,在这样一个动辄欲要放弃生命的狂悖之徒身上,是根本行不通的,倘或三言两语不合他意,她生怕他又要去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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