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抬头,看向镇子静谧的一侧。
细腻脸庞从楼泊舟殷红微干的唇瓣擦过。
黑天中,远山与树影黑樾樾一片,只有深深的轮廓,却看不见任何细处。
诡异铜铃只响一声,便再无动静。
“你听到了吗?”她回头看楼泊舟,眸中疑惑,“刚才好像有那种很厚的铃铛,但是肯定比铃铛大,又比钟小的金器声响起。”
楼泊舟垂眸盯着她开合的唇,喉头一滚:“嗯,听到了。”
金银铜铁木敲击之声,在南陵很常听,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
他这么告诉少女。
云心月疑惑:“是吗?”
大概是她少听,总觉得有些突兀。
楼泊舟又倾身靠近。
少女转身,头上垂着的绒球、丝绦与宝石流苏,随风拍在他嘴唇上。
她扫过热闹人群,以及陆续从彩绸钻出,弯腰捡蝴蝶的一对对有情人。
大家的神色都挺寻常的,应该是她敏感了。
云心月慢慢松开少年的发辫,把蝴蝶别在他发尾上,满意看着小蝴蝶震颤翅膀,贴他胸口上。
“好啦~”
楼泊舟看看胸口的小蝴蝶,又看看她的唇,眸色沉沉,嘴角微抿,弯腰倾身。
云心月毫无所觉转头,拉着他的手往外跑:“那边有篝火,还有傩祭祀,快去看看。”
再三扑空的楼泊舟:“……”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堵塞的微妙感觉。
他伸手揉了揉胸口,却什么都摸不出来。
*
篝火前。
傩鼓被奏响,傩逐气势磅礴,震响山林。
跳傩舞的十二人戴着方相,一会儿朝篝火聚拢,一会儿四散,甚至迈入人群,用手中金戈敲打盾牌,呼喊着云心月听不懂的话。
她紧紧抱着楼泊舟的胳膊,瞪大眼睛去看傩舞者的衣着和面具,满是好奇。
“这动作是干什么?”
楼泊舟毫无所动看着穿过自己身侧的傩舞者:“驱除疫鬼,求平安。”
若在九黎,此事会更盛大一些。
“哦――”
傩舞者朝篝火合拢,为首领舞者,玄黑上衣,朱红下裳,腰间挂着一圈极具南陵特色的短腰链,圆银薄片与锥铃交间,一动就会发出清脆响鸣。
云心月好奇低头,看四散傩舞者腰链上的薄片。
不出所料,上面都有枫叶、蝴蝶、飞鸟之类的图纹。
她勾了勾少年腰间的流苏链子,拉得整个腰链晃荡摇摆,才抓住其中一条稍长的银链子,把坠着两个锥铃的蝴蝶捞起来,放在掌心。
“为什么你们那么喜欢蝴蝶和枫叶?”
其实,不止两样。
南陵的图腾信仰有三:飞鸟,蝴蝶,枫叶。
在他们最古老的传说中,南陵人的诞生,都从飞鸟莸鹱乓黄枫叶,落在毒瘴弥漫的十万大山里开始。
枫叶飘落山林,从叶子里钻出一只蝴蝶,扑扇翅膀把花粉传播。于是山林毒瘴退避,洒落日光,有粮食与鲜花生长在野。
某一日,有几对夫妇躲避战祸,无意闯入,在此建造屋宇,将种子播撒更远。
南陵由此壮大。
“壮大之后的南陵,还保持着一开始的习俗,以圣女为尊,其次才是王室。祭司是圣女最得力的助手,掌管祭祀与惩罚;圣子是圣女的孩子,掌管巫蛊与医药之事。”
楼泊舟向云心月低声解释。
云心月恍然大悟。
看完傩舞,倒是更深入了解到南陵这个国家的信仰和风情。
她觉得挺有意思。
无风镇的秋祭从正午开始,子时结束。
云心月玩了大半夜,加上舟车劳顿,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好困啊……”她迷迷糊糊挨着少年的肩膀,用头顶蹭了蹭他的脖颈,“小船儿……”
楼泊舟扶着她的肩膀,弯腰把人滑向后背,托起她的腿,将人背起来。
热闹退散,镇民脚步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感觉不到风动,但少女垂在他胸前的手一晃,束起的广袖下摆打在膝盖上,他却能知晓。
路并不太长,他踏过六座石桥,走过八条小巷,穿过冷水静流的小河一侧,翻越三堆小土坡,又步上三十六级台阶,就到了南陵的官驿。
春莺和秋蝉子时前便归来,一直在门前守着,见云心月睡熟,赶紧帮忙把人安置到床上。
楼泊舟不打扰,抱臂站在一侧,看她们伺候她洗漱和拆掉发饰的动作。
准备给云心月宽衣的春莺,抬头看了他一眼:“圣子,不回房吗?”
这几日学了不少东西的楼泊舟,总算明白了她们以往的顾忌,转身出去,让她们伺候。
等侍女带着木盆,蹑手蹑脚离开,他才翻窗进来,坐在床边,伸手学秋蝉方才的动作,把被子轻轻拉到少女肩膀以上,轻轻压紧。
他俯身,撑手支在床头,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情不自禁便在她额角亲一下。少女感到痒,伸手挠了一下脑袋,把手搁在枕边。他又轻轻拉住她手腕,低头在她指尖亲了一口,轻轻塞进被子里。
月影西移,卯时至。
天光还没大亮,外间已有响动,估摸是驿卒抱柴生火,准备热水。
楼泊舟颇为不舍,将被子掖了掖,才翻窗回房,摇醒弟弟。
楼策安眨了眨干涩眼睛,艰难睁眼:“长兄?”
鸡还没打鸣,兄长要作甚。
“你说得对,”楼泊舟端坐床侧,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可能真的……很喜欢她。”
被吵醒的楼策安:“啊??”
这事儿,还要特意说吗?!!
有眼睛的人,应该、大概、可能、都!看!得!出!来!
“此话,长兄是不是该对公主说?”楼策安转了个身,让出位置,“你一夜未归,当不曾眠,快睡罢。”
楼泊舟扣住他肩膀,把人拉过来:“你说得有道理,是该告诉她一声,不过她睡着了,得等她醒来才行。”
楼策安:“……”
有没有可能,他刚才也睡着了呢?
“长兄,我很困。”他温声道,“能不能等我睡醒再说?”
他侧身翻过去。
楼泊舟又把他连人带被子拉到腿边:“你先别睡,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你。”
他等不了那么久。
楼策安:“……长兄请说。”
快说。
“我已经想到送什么礼物了,你帮我描个图样,可否?”他读书太晚,虽过目不忘,但是书画很差,只有形而无意。
想想,还是要靠弟弟。
楼策安点头:“嗯嗯,没问题,睡醒再画可好?”
再说下去,他瞌睡虫就要跑没了。
得到保证的楼泊舟,总算放过楼策安,让他睡了个回笼觉。
然。
卯时正一到,镇子便格外喧闹,直接将他们吵醒。
楼泊舟侧耳听了一下,听到隔壁房的云心月用被子盖头继续睡,他便也没起,漠不关心躺回去。
楼策安隐约听到传来的小孩哭泣声,无法安心睡下,起身洗漱更衣,询问发生了何事。
门外守着的扶风道:“回禀圣子,是昨日镇民上缴的粮草,神秘失踪了。”
粮草失踪?
那可非同小可。
他疾步往外走去,与夏成蹊碰了个正着。
“夏老。”楼策安先行礼,再伸手托着他的一条胳膊,“夏老也听闻粮草失踪之事了?”
夏成蹊点头:“嗯。圣子与老夫一同去看看罢。”
最怕粮草被山匪劫走,损了百姓不说,反滋养了贼人。
“正有此意。”
两人往喧闹处走去。
县衙那边的人,倒是来得挺快。
楼策安和夏成蹊到时,身穿藏蓝县尉官服的男子已带着几个捕手在问话。
拿着锣的更夫,表情惊恐,绘声绘色说着话:“真的,县尉,我可没有骗你。那两列黑帆一出,我就知道不寻常,没想到后来更可怕,他们每走一步,都会有青色的烟雾从脚底下冒出来。”
手中拿梆的更夫笃定道:“那些肯定不是人!”
县尉背对他们,楼策安看不清楚对方长相,可听那不急不慢的声音,应当是位清朗郎君。
“可曾见到他们模样?”
“哟!”两人倒吸一口气,拿锣更夫道,“他们长得跟方相一样!”
四周有镇民窃窃私语,嗓子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听去似的。
“十二方相?”
“莫不是鬼头寨的恶鬼复生了,来抢粮食!”
“人脑袋大的铜铃一响,黑帆开路,十二方相现身,一步一青烟,肯定是鬼头寨!”
“可是,鬼头寨不是早就被县令铲除,寨子都烧干净了吗?”
“不清楚。”
“这……我也不知道,但正常人怎会脚底生青烟,那不是疫鬼的祟气么,沾上得害病三月,谁敢碰啊!”
“那也是……”
……
楼策安与夏成蹊只在一旁听,并没有打扰那位县尉查探。
不过,他们的容貌和装扮还是太打眼了,赵昭明视线落在楼策安白金袍子的金玉带上。玉带底色为紫,带板十三块,底下用薄银片系垂枫叶太阳纹金带饰,上面挂着两个鎏金錾花银囊。
他骤然抬眸,腰往下弯了弯,又像是想到什么,极力压制住,僵直腰背,只问:“二位可是暂住驿站的迎亲使者?”
“县尉方便的话,可以移步驿站说话。”楼策安温文一笑,如春花坠水,令见者难以抑制心生涟漪,“此地离驿站不过两三条巷子,当值的侍卫,或许能听到一些异动。”
赵昭明行礼道谢:“下官谢过。”
“不必客气,请――”
赵昭明带着两个班头和几个捕手,跟在楼策安身后,入了驿站。
此时,云心月已醒来,换上浓薄两种柿色交间的骑装,梳上两根大辫子,准备锻炼身体。
刚下楼梯,就瞧见楼策安他们入大堂。
“阿舟。”
她加快脚步,哒哒蹦到他跟前。
“早啊。”
楼策安颔首一笑:“公主早。”
公主精气可真充足,天天都生气满满,朝气勃勃的模样。
只是寻常与她打个招呼,就犹如被日光笼罩,一身暖意弥漫。
知道他有双重人格,云心月也没太在意他的生疏,歪头看向几个生面孔,疑惑道:“这是――”
看起来,有点儿像官差。
但是不确定。
楼策安转身介绍:“这位是――”他顿了一下,略带歉意看向赵昭明,“还不知县尉大名。”
“在下赵阳,字昭明,山城明光县县尉。”他当即行礼,“下官见过圣子。”侧身一转,眼眸撞上少女洋溢璀璨笑意的容颜,薄脸微红,仓惶垂眸,“见过……公主。”
楼策安并不意外自己的身份暴露,将他扶起。
“县尉客气了。”他隐晦往后看了一眼,“你且问话就是。”
“问话?”云心月好奇,往外的脚步收了回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赵昭明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堆在角落的粮草全部都没了,只剩下麻袋?”云心月都觉得稀奇,“这偷粮草,留下麻袋做什么?”
倒腾着好玩吗?
赵昭明也颇为伤神:“下官也不明白。只是如今谣言四起,都说鬼头寨的十二方相复活,来抢粮报仇了。”
云心月不信什么鬼神。
她笃定:“肯定有人装神弄鬼,借此掩藏。”
“下官也这么觉得。”
“不过――”云心月有一条线索可以提供,“我昨晚和阿舟在蝴蝶彩架那里,倒是听过一声古怪的铃响,‘当’一下,比钟声要亮,但比寻常铃铛要沉。”
或许就是那什么跟脑袋一样大的铜铃?
她也不确定。
手肘一拐,撞了撞旁边的楼策安,却不小心扯到结疤的伤口:“嘶――”
“怎么了?”楼策安紧张道,“伤口没事吧?”
要有什么事,他今夜别想有个安稳觉。
“没事。没裂开,就是扯了一下。”云心月摆了摆手,捂着自己的手肘道,“当时,阿舟也在,你还记得吗?”
“……”
他哪里知道。
无法回答的楼策安只能微笑。
赵昭明倒像是抓到什么要紧线索一样,请云心月坐下细说。
好奇心本来就强的少女,让春莺把早点端来,她坐下边吃边和对方说。
知道他们都没吃,便让秋蝉多拿一些过来。
夏成蹊左右几桌看看,最终在楼策安手边落座,慢慢喝粥。
刚吃两口,说得急了,吞下的蛋黄噎住咽喉。
她眉头一皱,眼前已多上一碗豆浆:“公主慢慢说,下官不急。”
推动豆浆的手掌,缓缓收回。
夏成蹊:“……”
他抬脚踹了一下毫无所觉的楼策安。
“??”
吃了一口小菜的楼策安,莫名抬头,看向夏老。
夏老往旁边的赵昭明使了个眼色。
一个外人都抢在他面前,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安然吃早饭。
嫂嫂不想要了是吧?
楼策安茫然。
夏* 成蹊:“……”
他老头子有点儿头疼。
幸好。
对情绪敏感的主儿,让金蛇催促了。
楼策安刚吃完一碗面,靴子上缠绕的金蛇就勒紧他小腿提醒,兄长在呼唤他。
他只好放下手中包子,认命上楼。
门一开一关,他抬眼看向某个正穿衣的人:“长兄寻我何事?”
“无事。”
楼泊舟把头发从衣领里扯出来,拉开窗户就往下跳。
“……”
一时之间,房里堂里的人,都沉默了。
云心月合上张开的嘴巴,看看紧闭的窗户,又看看一身黑紫长袍的他。
心想,大白天的怎么突然就切换人格了呢。
受到刺激了?
楼泊舟直起身,无视一众目光,唇角挂着与楼策安同出一辙的温和笑意,款款落座。
他垂眸,扫过空空如也的瓷碗。
“豆浆好喝吗?”
第53章 醋意萌生
立冬已至, 天水相清,正是新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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