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一侧的青枫半丹染地,被狂风一吹, 自堂前空地卷过,顿时显得天地寥寥,格外萧瑟。
云心月瞧着少年含笑的眉目,却莫名发冷:“还、还行?你要喝吗?”
“不必。”楼泊舟抬起眼眸, 拿了条兔子腿啃,“我不爱喝豆浆。”
她疑惑看他。
他不是什么都吃,从不挑食, 连饭量都很少挑拣, 基本给多少吃多少。
豆浆,也曾见他喝过啊。
云心月舀起一勺粥,疑惑嘀咕:“你什么时候不爱喝豆浆的?”
楼泊舟吞下兔肉:“今日起。”
“……”
为什么觉得他这话, 有点儿古怪。
他抬手夹了一块卤肉, 放进少女碗里。
云心月把卤肉夹起来放嘴里,疑惑打量他的侧脸:“你……心情不好?”
“一般。”
他自己还没想清楚, 但的确不算好。
楼泊舟又给她夹了一块卤肉, 还有千层糕。
云心月咬了一口千层糕:“因为……我?”
不怪她给自己贴脸,实在是他转变的这个时机,还有特意提及的豆浆,都很像在暗戳戳吃醋。
“怎会。”楼泊舟略带困惑看她,“因你的缘故, 我应当心情甚好才是。”
除非她躲着他、避着他。
他心情不好,自然是旁人的缘故。
夏成蹊抬起碗遮脸, 赵昭明低下头吃面。
云心月用筷子压住翘起的嘴角,轻咳一声, 倒是没继续往下问了。
就怕他过分直言。
大堂这么多人,要是他突然来一句劲爆情话,那还……怪不好意思的。
赵昭明吃完,告罪一声,便去找昨夜当值的侍卫问话,得到的回答却跟镇上老百姓没什么不同。
侍卫都说,自己昨夜的确听到了不似寻常的铃响,但是并没有听到什么脚步声,更没有看见谁鬼鬼祟祟在附近穿行。
若是有的话,出于对圣子和公主的安全考虑,他们早就把人抓了。
两国队伍要在官驿休整两日,补充粮草,一口气赶路回到九黎城。
闲暇无事,云心月好奇心又重,一直拉着楼泊舟去听赵昭明问话。
楼泊舟默不作声跟着,偶尔会瞥眼望着她的侧脸,等她转过头时,又不经意移开。
几次三番,她便以为自己恋爱脑上头,干什么都觉得对方在关注她。
不要太过分在意他。
正常点儿。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将脸上的热度压下去。
“怎么样?”见赵昭明转身,云心月放下手,问他,“有收获吗?”
赵昭明摇头,叹了一口气。 :
一无所获。
云心月想了想,问:“我们可以去堆放粮草的地方看看吗?”
这种事情,还是从源头上寻找,会更容易发现线索吧?
“当然可以了。”赵昭明做了个“请”的手势。
圣子在南陵人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圣女而已。南陵人敬重王室,或许是由于畏惧权势,不得不敬,可圣女和圣子,却是他们的信仰,刀放在脖子上也不会轻易背叛的存在。
爱屋及乌,与圣子成亲的公主,也会受到特别的尊重。
两人要为镇民查找粮草的去向,是件好事情,他没必要阻拦。
穿过官驿西南方向三条窄小的巷子,他们来到位于河边的一片空地前,地上还堆着许多瘪下去的麻袋。
云心月看着那些零散堆叠的麻袋:“县尉来到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样子吗?”
是不是奇怪了点儿。
如果粮草果真被十二方相用非人的手段,隔空取走,这些麻袋不应该交错堆叠,一层又一层吗?
她蹲下,伸手扒拉了两只麻袋,发现这些麻袋上面竟然还有墨字。
“是。”赵昭明迟疑问,“公主发现什么蹊跷了?”
云心月便将自己的疑问说出。
“哦,是这样的。”赵昭明笑着解释,“无风镇常年有大风,犹其是初冬时节的丑寅卯时刻,刮起狂风,更是能把茅顶直接刮走。”
所以,失去粮草的麻袋,在小镇四处翻滚,更夫打更时才会那么快发现端倪。
“难怪秋祭要在子时结束。”云心月突然明白过来,“大家离开的脚步也那么匆忙。原来,是怕狂风发作,逗留在外不安全。”
“正是如此。至于这墨字――”赵昭明唇角漾开一抹笑,“乃无风镇的习惯,东西有名姓,捡到送回时,就更好找是谁家的了。”
那无风镇可真是民风淳朴。
换个地方,可能捡到的就是自己的,唔,甚至连抢到的都能是自己的呢。
云心月好奇:“那粮草丢了,已经上缴过的老百姓怎么办?”
再交一次粮?
嘶――
她为老百姓们捏了一把汗。
赵昭明笑着摇摇头:“公主放心,山城有九县,八十多个镇,只是无风镇丢失粮草,还不至于让老百姓填补这个空口。”
楼泊舟在一旁,闲闲搭话:“秋祭前就要收粮,祭祀也得先拜过粮草。也就是说,这堆粮草早就在县里登记造册了。”他抬起眼眸,对上赵昭明,“那么,粮草丢失,自然也是县尉看管不力了。”
与老百姓何干。
南陵官制与大周同,县尉除了督办庶务,还得割断追催,收率课调。
他对人情往来与男女之情不甚熟悉,可不代表其他一窍不通。
此话说的,云心月为老百姓庆幸的一句“那就好”,硬生生卡在咽喉里,又吞了回去。
她抬脚轻轻踹了楼泊舟一脚,瞪了他一眼。
干什么,说话夹枪带棒。
火气那么重。
“不好意思,阿舟从小在九黎城长大,第一次出门在外行走,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她冲赵昭明抱歉一笑,“县尉见谅。县尉能在事发后立马赶来,调查真相,为民做主,真是辛苦了。”
楼泊舟:“……”
她怎的又给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好脸色,却踢他,还用眼神警告他,不让他说话。
少年唇角眉眼还弯着,黑亮眸光却变成暗色,扫过一旁的藏蓝衣袍。
“公主谬赞了,其实圣子教训的是。”赵昭明弯腰行礼,请罪,“的确是下官看管不力,才酿出此等祸事。”
客套好几句,对方依旧端着谦恭的模样。
云心月只好岔开话题,与他聊起如果人为作案,要满足什么条件云云。
反正,至少得有十辆八辆车子来往几次,运送粮草才行。
可除了镇民平日会走的大道和小道有车辙印之外,班头和捕头并没有找到别的车辙印。
“莫非,人力扛走?”
赵昭明摇头:“绝无可能,无风镇人家五百余户,千余袋粮草,人力怎么运得完。”
他们要是这样收粮,收完一个镇子的就得废掉。
南陵与大周在收粮上有些许不同。大周是村运镇,镇运县,层层往上运,可大周因秋祭的习俗,得县里派人下各镇收,只不过届时各镇会有武夫帮忙运到县里而已。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你一言我一语,极其认真专注,一双眼睛不时就看向对方。
落在两人后方的楼泊舟,唇边勾起几分笑意,垂眸看着,一言不发。
查上一日,除去活动筋骨,了解到事后的来龙去脉,便再无收获。
云心月走在回官驿的路上,还在跟楼泊舟叨叨这离奇的事情。
“你想查清楚?”
“这次就不掺和了吧。”云心月抬脚走上石梯,“上次那是人命关天,这次丢的只是粮草,又不用老百姓填补窟窿,听个稀奇就好。”
楼泊舟缓缓跟上:“那你为何还要跟上一整日,连吃饭都不忘打听线索?”
“哎呀――”云心月倒退着走,看向他的眼睛,“《包公案》和……嗯,反正就是公案话本小说,你小时候就没看过?不想过一把瘾?”
她老喜欢将那长木条一拍,就有人庄严肃穆喊“威武”的感觉了。
小时候玩过家家,为了抢包拯的角色,她可按倒过不少同龄人,才英勇夺下扮演的资格。
楼泊舟:“不想。”
他在藏书阁看过这类书籍,不过结局总是女子原谅男子的移情别恋,孩子原谅父母的疏忽与偏见,他大都不喜欢,没太注意。
云心月:“……”
他嘴里有杠啊,非得抬一下才高兴。
云心月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催促他:“走快点,回去洗澡睡觉了。”
她明天想要找些工具,做样东西。
双手提起裙摆,她在夜色中小跑起来,连带着几个蹦跳的动作,没多久就回到官驿。
少年一直不远不近坠在她身后,看着她。
她身后的发辫,随主人蹦跳的动作,与柿色绒球和黄金流苏高高扬起来。
亮色划破黑天的暗沉。
一踏过官驿大门,云心月就收敛许多,还将辫子顺了顺,背着手往上房走。
“公主。”
“圣子。”
“嗯,辛苦你们了。”
楼泊舟目送她进入房里,先去找楼策安细细说了描图的事情,随后便从后窗跳下,没了踪影。
只是不到一个时辰,他又回来了,眼底郁意消散不少,沐浴的时辰都比平日多一刻。
楼策安正想问问他,遇上什么事情,为何心情变动这么大。
嘴巴刚张开,楼泊舟已抱着一个罐子,爬到隔壁窗去了。
不过――
他这次敲了窗,才翻进去。
云心月刚散发梳理好,爬上床榻准备睡觉,见进来的是楼泊舟,她愣了一下。
“你怎么又爬窗了?”
楼泊舟扬了扬手中的罐子:“给你送柿酱。”
大晚上,送柿酱?
“谢了,不过我准备睡觉,不吃。”云心月钻进被窝,把被子盖身上,手一撑就准备躺下。
呼――
一阵风扬起床帐,楼泊舟已到跟前。
他俯身看着她的眼睛,笑眼里似乎藏着一片冻人的薄冰,可开口说话时,又是那么清亮温柔。
“我想试试,你喂我?”
云心月拉起被子,盖住自己,迟疑看他:“我喂你?”
怎么喂?
他又没带勺子。
第54章 讨要补偿
窗外风声肆虐。
虽狂风未到, 却已经有可怖的呼啸在山间回响,一如楼泊舟此刻之心。
他觉得自己大概疯了,竟敢这般冒险。
可今朝从窗缝窥见那双因惊艳而放大的双眼, 那眸中闪烁又压制下去的亮色,已经在他脑中徘徊一日,不停重现。
他不清楚这种情绪叫“嫉妒”,却已经本能将自己的不痛快, 归结到赵昭明身上去。
反正,绝对与阿月无关。
观察对方一日,他也看明白了, 对方的确收敛得很好, 举止并无任何过界处,最出格的也不过是在春莺和秋蝉忙活时,抢了伺候的活, 倒上一碗豆浆。
这碗豆浆甚至没能让阿月警觉。
也是, 她被蛋黄噎着,不管谁递过去的豆浆, 她都来不及多想, 得先喝下去缓解一二。
若是这样说,赵昭明似乎也无错,只是那双眼睛稍有些令人不快罢了。
倒是很符合弟弟所言的“君子”,一举一动皆合时宜,绝无逾越。
是阿月会喜欢的品格。
想到这里, 他又忍不住乱了呼吸。
喜欢。
这两个字在他心底回荡,敲出空旷回响, 比窗外的风还要嚣张。
她好像哪里都和他不一样。
他很少对什么生出喜爱之情,哪怕是自己的蛊, 他也觉得随时能放走,也可能随时被另一个人征服;她却对万事万物都能生出喜欢,哪怕路过茫茫枯草,也能赞一句“浪涌似金翻”,由衷感叹“真美啊”之类的话。
仿佛――
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可爱美好得紧。
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残酷。
可他的过往,却尽是见不得人的黑暗腐败。
或许,终有一日,她翻开自己这张人模人样的皮,看见底下一团荤腥浊臭,便后悔喜欢过他。
原来,祭司说得对。
爱是如此可怕的东西,果真会令人软弱至此,却不肯悔改,只想沉溺。
明明――
她的脖颈如此纤细,一掌就能握住,捏断。
她的眼神如此明亮,对他毫不设防,只要捏住她的脸颊,就可以把傀儡蛊塞进去,彻底掌控她。
楼泊舟眸中没有什么情绪,似是全被漆色掩盖在底下,只剩唇边一抹浅淡笑意矫饰。
修长手指抬起,落在云心月脸颊上,轻轻摩挲。
脖颈筋脉在他尾指上急促跳动,生机盎然,异常温暖。
他兴不起杀心。
反而,莫名有些手抖。
温热气息很快从她脖颈漫上尾指,如蛛丝缠绕,一路往上。
他感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崩塌。
不对,应该是如蜡烛一样软化,无声淌下,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
他手指收紧,指腹已经摸到少女脸颊上的骨头轮廓。
只要再用力一些,便是一指断骨,他也能办到。
“你不想喂我?”
许久,楼泊舟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云心月后背莫名发凉,总觉得对方情绪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是光看少年挂着温柔浅笑的脸,又实在发现不了半点儿端倪。
他这又是怎么了?
一副假装没事发生,实则又凶狠又可怜的样子。
能够同时拿捏住这么多面,也算他厉害。
“不是不想。”她用眼神点了点柿酱,“你要吃,连勺子都不带来,想怎么吃?你仰头,我把一罐柿酱都倒你嘴里?”
说着,想到那场面,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她伸手要拿衣服披上:“我去让侍卫找个勺子来吧。”
“不用。”
楼泊舟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回来。
哪怕她每日锻炼,顿顿大口啃肉,想要把自己练壮实一些,练得就像沙曦那样,可落在他掌心的手腕,也稍显纤瘦。
只要他收紧手掌,用力一捏,骨头就能“咯嘣”一下,断裂两截。
可――
不知为何。
往日毫无所感的内心,只是想到那样的一个画面,便止不住急躁,狠狠将它驱散。
“不用勺子,那用什么?”云心月重新拉紧被子,看向他,“你还带了别的吃饭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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