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聪慧过人啊,你莫不是也在夸那书呆子公主吧。”
霍铮哑然失笑,小皇帝和昌宁公主不和,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低头一笑了之。
之后的七年他都陪在楼徽和左
右。旁人都道伴君如伴虎,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之间早已不只是君臣之谊,更是竹马之情。
景和十二年。
霍铮二十岁,弱冠之年。
年初之时,他再次跟随父亲定北侯赶赴边疆,迎战北邙。出城之时,楼徽和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
再次回到边疆,却与他儿时记忆中的情景截然不同。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
尘沙满天的荒漠中,无数南胥士兵的尸体掩埋其中,马革裹尸,血流成河。也就是在那时,霍铮再次坚定了要替景和帝守下这江山的决心。
二十岁一战成名。霍少将军有勇有谋,骁勇善战,成了城中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人物。
可惜好景不长。同年,北邙突袭边境,因为霍铮的轻敌,他指挥军队误判了北邙军队的规模,盲目自信一路追杀“战败”落荒而逃的北邙军至死谷天坑,不曾想这一切都是北邙军队的圈套。
死谷天坑地势险峻,早有准备的北邙军藏身于两边山顶处,守株待兔。等到定北侯和霍铮率领南胥军队追入天坑深处,身居高处的北邙军斩断麻绳,巨大的石块滚滚而来,惨叫嘶鸣此起彼伏,无数南胥将士被生生碾成肉泥。
死谷天坑一战,南胥大败,三万将士被巨石活埋。定北侯和霍铮带着侥幸逃脱的伤兵连连撤退,在一个山谷里被北邙军团团包围。
为了让军队成功突围,霍铮鹤定北侯以身犯险为军队打掩护,幸存的士兵们终于成功逃脱。可代价却是定北侯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死在霍铮的面前。
霍铮亲眼目睹父亲高大的身躯倒下,内心深处的弦蓦地挣断,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来不及心痛,他被北邙军一路逼到山崖边,面对北邙主将的劝降,他突然想起儿时在皇宫中,夫子常常教导他们的一句话:
“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生民立心,为家国赴命。他作为一国将领,岂能苟且偷生,屈膝于此等北邙鼠辈之下?
纵使今日丧命于此,他霍铮也绝不会向北邙蛮人低头!
他当即后退几步,没有丝毫犹豫,从山崖边一跃而下。
若是……若是能以死明志,也算是保全了一个精忠殉国的美名。
可他大难不死,竟被一个久居深山的医女路过救了起来。再次睁开眼时,霍铮已经躺在了一个小榻上。
那医女名叫阿青,她孤身一人,父母亲人都在战乱中遇难。霍铮闻言心中悲痛,又难掩此次战败的愧疚之情。
他犹疑良久,还是决定跟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何会流落至此的缘由。医女听后并没有很惊讶,反而更加悉心照料他。
霍铮留在了阿青的医馆里,替她打下手做些杂事。她采药,他劈柴;她熬汤,他生火。日子虽不富足,却也格外闲逸。
有时候他突然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恍惚间觉得,若是就这样与阿青共度余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他是一国将领,背负着家国责任,南胥的未来。三个月后,他重伤初愈便准备回到元京复命。
临别前对上阿青依依不舍的目光,霍铮的腿犹如生了锈,钉在原地迈不开半步。
一向以杀伐果断自居的霍铮,生平第一次犹疑不决。
凝视着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霍铮终究还是失了理智。
-
霍铮安然归京那日,皇帝楼徽和亲自出城迎接他。
死谷天坑一战导致军队死伤惨重,南胥元气大伤,一时间,城中所有有关霍铮的言论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经此一事之后的霍铮也消沉了一段时日,俨然失去了往常的威风。他带着阿青回了将军府,却偶然发现阿青似乎对昌宁公主很感兴趣。
后来询问此事,阿青只是一笑而过:“只是觉得她与我的一个故人有些相像,可惜那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霍铮对此没有过多怀疑,转而开始着手调查当年豫王一家灭门的真相。这也是定北侯生前未曾完成的夙愿。
就这样,浑浑噩噩,一直过了两年,直到……
景和十四年,霍铮二十二岁,正值壮年。
这两年来他依稀调查到了一些线索,当年豫王可谓是太后的左膀右臂,尚书灭门一事似乎也与豫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年他被以“谋杀皇室子弟”的罪名满门抄斩,难不成有人想要扳倒荣昌太后,蓄意诬陷嫁祸豫王?
可谋害皇室这样的罪名,若不是证据确凿,又怎敢随意妄加?
可还不等他弄清楚当年的真相,边疆战事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北邙突袭南胥,战争一触即发。国难当头,危机存亡之际,消沉了两年的霍铮自请出征,想要带兵迎战。
得知此事的阿青千万个不放心。霍铮心中动容,与她许诺道:“此去路途遥远,待我凯旋归来,定会三媒六聘求娶你。”
阿青眸色微动,即有万般不舍,也不再多言。
霍铮凝视着她的面容,用目光描摹她的模样,心口微痛。然,大战在即,儿女私情断不可兴。霍铮猛地闭上眼,松开阿青,毅然转身离去。
这一走,便走到了元京城门口,走到了千军万马前头。
出征那日,霍铮穿上久违的银色盔甲,看向楼徽和的目光冷戾又坚毅:
“年少时臣常伴陛下左右,今天下大乱……臣霍铮愿主动请缨,带兵迎战北邙,为陛下守下这万里江山!”
楼徽和被他打动,亦道:“将军神武,待爱卿功成归来,封官加爵,赏一世荣华!”
可霍铮不要荣华富贵。他想起对阿青的承诺,于是当即请旨,若他凯旋归来,希望楼徽和能够亲自下旨,为他和阿青赐婚。
可惜阿青没能等到他凯旋而归,他也没有得到那一纸赐婚圣旨。
-
南胥北邙大战三月,战况僵持不下。边疆战事送回元京,几日后霍铮便收到了楼徽和连夜拟写、遣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旨。
密旨中写道:“两国交战,稚子无辜,为早日了结战乱,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将军悉知遵之,莫负朕心。”
烛光摇曳,霍铮看着楼徽和的旨意,长叹一声。
在楼徽和的授意下,霍铮秘密搜集了一批精锐的刺客,暗地建立起一个刺客组织,专门负责暗杀北邙朝臣和皇室。与此同时,他按照楼徽和的旨意在民间放出消息,以“江湖神秘组织”的名义,声称要“替天行道,杀光所有挑起战争的人。”
舆论发酵速度十分之快,民间百姓为这个神秘的刺客组织取名为“天道”。只因他们替天行道,北邙遇刺之人皆是遭受“天谴”,死不足惜。
果然,在“天谴”的掩护之下,以霍铮为阁主的刺客组织成效显著。北邙皇室和朝廷重臣接连遇刺,北邙朝廷顿时大乱,北邙民众人心惶惶,大批北邙难民迁入南胥。
尝到甜头的楼徽和又命霍铮扩大刺客组织。霍铮私下广为搜罗,终于找到了前几年江湖上有名的刺客组织“乱鹰”。
他本想用金钱收买招安,不曾想那名为陈若虚的刺客头子知晓他的来意后,竟愿意委身二把手,只为帮助朝廷刺杀北邙大臣。
随着陈若虚的加入,霍铮的刺客组织愈加扩大,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南胥局势逐渐好转。
后来一个任务需要派一位刺客深入刺杀北邙主将,他将此事交给二把手陈若虚,不久后他便找来了一位年仅十二三岁的少女。少女名叫莞莞,眼含秋水,我见犹怜,却小小年纪就到了这里,每日忍受非人的训练和折磨。
霍铮心知陈若虚是想利用美人计一举刺杀成功,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他实在是兼顾不了那么多。
组织派去北邙刺杀主将的那个女刺客任务失败,被北邙军砍下了头颅送回警示。他们甚至将她的尸体挂在军旗上,对着南胥军队的方向耀武扬威。
刺客莞莞的头颅被陈若虚带走,霍铮这才得知,原来此次任务派去的刺客,就是两年前他见到的那个楚
楚可怜的少女――陈莞莞!
而她,竟然是陈若虚的亲生女儿!
震惊之余,唯有惋惜。
不久后,手下前来报信,说陈若虚突然不知所踪。霍铮害怕陈若虚将“天道”的机密泄露出去,于是私下派人搜罗通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直到有一位自称是陈若虚侧室的女人出现,她答应会帮助他们找到陈若虚,条件就是要将陈若虚留下来的家产全部交给她。霍铮欣然同意,亲自面见了那位名叫陈楚卿的女子。
他从陈楚卿口中得知,原来这么多年来陈若虚都是以京城富商的身份作掩护,即使表面上被朝廷招安,但为了一己私利的他不惜出卖组织,做出通敌叛国的勾当!
他这才反应过来,最近战况愈下,想来定是那陈若虚泄密,才使得刺客组织损失惨重!
边疆战事吃紧,前些年南胥积攒的优势如今浑然不见。霍铮听闻楼徽和愁得寝食难安,不多久就病倒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京城传来消息,阿青居然是幻妖!
据说是她使用妖力伤人时被宫里新来的那个国师姚长庸当场戳破,这才露了馅。她曾易容成尚书府幺女李映鱼的模样在尚书府中生活过两年,当初尚书府惨遭灭门,幻妖死里逃生,摇身一变成了市井医馆里的阿青。
而她碰巧救下他,又利用他名正言顺地来到京城、进入宫中,也不过是为了寻找当年尚书府满门被灭的真相罢了!
他心中刺痛,难道这些年来,她对他就真的没有一丝真心?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早已分不清了。
来不及悲痛,楼徽和一道圣旨将霍铮急召入宫。原本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景和帝此刻认定战势的转变与幻妖有关。楼徽和龙颜大怒,命令霍铮亲自捉拿阿青、手刃妖孽。
他快马加鞭回到元京城,日夜不停四处搜寻,终于赶在旁人之前找到了被困京中的阿青。他屏退左右,抬眼故作冷漠地看着身前的人。
阿青似乎清瘦了许多,一张连萼般的小脸上还留着日夜兼程的尘灰。霍铮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只是淡漠地吐出几个字:“你走吧。”
“人妖殊途,殊途悖论,我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你走吧。”
阿青真的走了,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此生无求,惟愿她幸福安好。
-
驻守边疆的这些年来北邙屡次突袭,虽然每次他都拼死相搏,可他也清楚地知道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是每每当他陷入危难之中时,便会有一个神秘之人出手相救,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即使从未见过那人样貌,他也隐隐约约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直到景和十六年的初春。
两国停战,昌宁公主替国和亲。
南胥和北邙终于迎来了暂时的和平,可作为将领,霍铮早已看过了太多尸体堆积成山,淌过了太多鲜血流动而成的河流。
对北邙的恨,他停不了,也忘不掉。
景和十九年冬日,昌宁公主病死北邙的消息传回南胥,本就体弱多病的皇帝楼徽和得知此事后更是卧病在榻,一病不起。
北邙再次突袭南胥,北邙军队在主将的带领之下大肆征伐南胥边境。危急存亡之际,年仅二十七岁的霍铮临危受命,带兵死守关塞要地玉雪关,誓死不退让半步。
此时的他,全身心都投入了与北邙的战事之中,领兵厮杀战场,其余思绪全然被他抛之脑后。
一年鏖战,南胥连连败北,寡不敌众,眼看着就要被攻破城门。
景和二十年,寒冬。
大厦将倾,朝廷已经从根部彻底腐烂。元京城的繁华不过是虚伪的假面,边疆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一战,是一个王朝的落幕,是南胥八百年繁华的终结。
他早已清楚结局。
可那又如何?
寒风萧瑟,鼓声拨动阵阵雪絮,他反手紧握着长刀,埋头冲向北邙主将。
“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年少时的雄心壮志,他用了一生来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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