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一只等待孵化,破壳新生的雏鸟。
正努力尝试孵化她的,就是那条她费心费力救出来的冰龙!
***
子悠身为刚成型的胎体,四肢虽无法轻松自如地活动,不过可以稍微抓握爪子,还能听、能看、能说话。
但她只要想到自己当初虽不是被冰龙直接害死,却也是因他而丢了性命,她根本不愿开口,情愿每天躺在蛋壳里装睡。
反正如今是一只浑身无力的胎体,与其听这头不知感恩的冰龙说话,不如心安理得地吸纳他渡入的神力,然后安逸地睡大觉。
可这冰龙的性情十分古怪。
独处时,他对着她这枚鸟蛋喋喋不休,比她当初在冰渊之时还要聒噪得很。
他所说之事过于广泛,大到谈及天道无情,降罚于一众参与神人之战的神族,幸免之人寥寥无几。
这些事在他口中反复咀嚼,能说上半日。
小到九天的云雾比昨日厚重许多,天河都看不清了,如此都能说道十七八句。
碎碎念的冰龙扰得她无法安眠,却又不得不忍受他的声音。
但凡有人前来找他谈事,他突然变得寡言少语,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来。
就像她当初初遇他时,那副不屑交谈的冷淡样子。
虽说自己如今并不愿与他讲话,但这些日子,她还是从他及其下属口中听到了许多她死后所发生的种种,包括――神族陨灭的劫难。
原来她死了近百年,而这百年间,天地可谓动荡不堪。
先是陆吾用素舒从九天偷来的照空印,发动四海水祸,引发九天神族和地界神族的第一次大战。最终无夷将龙角割下,化作定海柱,平定水祸。无夷也因此失去半身神力,急需休养。
却不想趁他虚弱闭关之际,陆吾将无辜的人族拖入天神的战斗中……
他蛊惑凡人与地界神族一同向九天宣战,并招来九天神兵应战。期间,他使迷惑术惑乱神兵的心神,最终酿成凡人近乎灭绝的惨剧。
天道因此发怒,天谴随之而来。
地界神族乃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十八神族的神力锐减,失去神力的神族迅速衰老,几乎无一族幸免。
陆吾因继承了太一的原始之力,避过了天罚。无夷欲斩他九尾,却被太一拦住,最终由西王母把陆吾打回真身,封印在昆仑墟的虫焉渊。
九天神族虽是受到陆吾的蛊惑犯下弥天大错,但他们的双手或多或少都沾上了凡灵的鲜血。所以天谴仍未停止,神族的延续岌岌可危。
*
子悠其实早想打听家人及族人的近况,这日,恰恰听到玄章来报:“钦原族的族王疯癫数月后,昨夜神逝金乌岛。岛上寥寥族人将他埋葬在岛上的陵山之后,就将金乌岛彻底关闭。但他们的神力衰退极快,只怕寿命也将极大缩短,活不长久。”
子悠听罢,呆呆地望着蛋壳。眼泪像有意识一般,在她还没哭出来的时候,早已涌出眼眶。
等玄章离开,她渐渐感觉到心如刀绞般的剧痛,胸前忍不住抽搐几下。紧接着汹涌而来的悲凉,将她淹没得难以喘息。
子悠无声地流泪,最终还是没能压抑心中的悲痛,呜咽呜咽地哭出来。
无夷将蛋捧在掌中,观察数番,确认哭声的确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便问:“你在哭?”
子悠没搭腔,但放开了嗓子,再不克制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无夷始终将她端在掌中,默默听她哭泣。
大概是胎体暂且虚弱,亦或是她情绪波动太大,哭了不会儿便似耗尽心神,开始喘着气,变成了哼哼唧唧。
等恢复些力气,心里的愤怒又迅速上头,她红着眼骂道:“若不是你取代西王母,当上了九天神族的至尊,陆吾也不会想方设法夺取你的神位!我就不会被他掳去崇吾山,遭他囚禁,百般质问!我也就不会死,又怎可能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她心中百般情绪交织,哪里会冷静衡量话语是否在理,便一股脑儿将怨气撒他身上。
“爷爷、爹爹、娘亲……包括所有族人,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遭遇天谴!”说及他们,子悠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一会儿,哭声渐渐停止,她沉默下来。
半晌过去,才自言自语般呢喃:“如果那天我没将你放出来,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吧?”
“导致他们死去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我……”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无夷却将蛋端在眼前,忽然问:“你是子悠?”
第49章 他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将她抱走了。
子悠知道自己开口必定会暴露身份,但她心中郁积多年的情绪不吐不快。
可方才纵使骂出来,以为狠狠地发泄了一番,心里却依然不痛快。那股积压在胸口的怒火,似乎已转为对亲族深深的愧疚。
她沉陷在无法释怀的自责中,即便他唤了数次,她都不愿再开口。
“不是你的错。”他忽而道,顿了顿,又说:“陆吾对九天的野心蓄谋已久,那些年他按兵不动,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便是等太一神力衰退,进而将九天托付于我之日。即便你没有将我放出来,他也会设法争夺九天。”
这条冷漠无情的冰龙,居然破天荒地安抚她?
子悠才不上当,不论他说什么,她都装聋作哑。
他却似打开了话匣,耐心地与她讲道:“双方战事一旦开启,钦原族与地界一众神族迫于形势加入战局,厮杀便不可避免。神族衰败其实已是天命所趋,即使是九天神族,大多也难以幸免。我亦是有心无力,难挽颓势。”
听到这儿,子悠冷冷地哼了哼,讽刺道:“你在这儿说得冠冕堂皇,我怎看不出你有心挽救神族衰败的局势?爷爷说你神力之强,可与巅峰时的太一等同。既然如此,你怎不用你那至强的神力为一众神族逆改天命?”
他却是笑了笑,说:“你所言与我所想略同。”
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他笑。
子悠透过半透明的蛋壳,将他细细打量,却只能大致看出五官的轮廓。
但她曾在无夷继任九天天尊的时候,于天神大会见过他一面。虽然隔着人海匆匆一瞥,却也记住了他的样貌,尤其那双聚神的眼睛,和他的冰龙真身那双翠绿宝石似的眼睛一样好看。
“既然你也这么想,那就去做呗,光说有何用。”子悠说罢,不愿与他继续交谈,闭眼睡觉。
许是方才哭累了,她一觉睡了许久,梦回金乌岛。
岛上有正坐在山谷翘首盼着她回来的爷爷、娘亲和爹爹,还有刚从岛外给她带来好食的二位兄长。
她忘记自己身处梦境,以为他们仍活着,哭着朝他们奔过去,一把将站在最前头的爷爷抱在怀里。
娘亲和爹爹也走过来,挨个将她抱了抱。
子悠将脸埋入娘亲怀中,两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就像小时候那样黏在她身上不松手。
二哥柏煦在前方逗笑道:“长这么大了,还像个奶娃一样缠着你娘哩!”
子悠从娘亲的怀抱中钻出脑袋,努努嘴:“在娘亲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奶娃,哥哥羡慕吧!”
“是是是,哥哥们都羡慕!”柏煦笑着举起两盒山茶花糕,故意吊她胃口:“再不过来,可要被我们吃光咯!”
子悠娇嗔道:“要是吃光了,再不喊你们哥哥!”
大哥柏辰失笑摇头,叫柏煦:“你就别逗子悠了,哭了又该你去哄。”
柏煦吓得缩了缩脖子:“哄不好,我可哄不好。”
娘亲摸摸子悠的脸蛋,满眼宠爱:“他们逗你的,快去吧。”
爷爷和爹爹在旁哈哈大笑,也叫她快过去,趁新鲜吃。
子悠松开娘亲的怀抱,笑盈盈朝二位兄长跑过去。
就在距离他们仅七八步之遥,一声惊雷猛然响彻天霄。她吓一愣,下意识抬头望天。只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陡然间乌云滚滚,两道闪电自乌云之中劈下来,正正劈在柏辰和柏煦的头顶。
她都没来得及看他们最后一眼,两人已在天雷之下化为乌有。
她心头一震,慌忙回头,娘亲和爹爹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爷爷被电光闪闪的天雷罩住。
“天罚将至,你快跑!”爷爷大声喊道。
子悠根本迈不动腿,眼睁睁看着爷爷被天雷剥离肉身,最后粉身碎骨。她吓得腿软,浑身无力地跌坐下来,趴在草地上。
“爷爷、娘亲、爹爹、大哥、二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子悠已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是本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呜咽地哭着。
她想去找他们……亲人全都走了,苟活于世有何意义。
子悠的身体渐渐失温,意识也开始恍惚,就像死去时一样。
忽而,身子四周像围着一团火,暖烘烘的。僵硬的身躯逐步放松下来,意识也清醒些许。
但四肢像被什么重重压住,动不了。
就在半梦半醒之际,她听到无夷和玄章的对话――
“钦原族遗留的这枚鸟蛋生死难料,虽然避开天谴,可不一定能撑过孵化之时。师父何必为她耗费神力,不如让她顺应天命,该生该死,皆由天道定夺。”这是玄章说的话。
“这是我欠她的。”无夷轻叹道:“她是子悠。”
“子悠?她不是死了吗!”玄章的语气听着十分诧愕:“师父那时在九天拖着陆吾,暗地里派我和诡幽去崇吾山解救她,可我与诡幽进入锁妖窟,那蛊雕口里还在嚼着肉骨,地上也散落她的羽毛和残肢,皆为我们亲眼所见。”
“应是她使了弃尾逃生的招数,那蛊雕愚笨,只吃口里的肉骨,便以为将她给吃进腹中。”无夷道:“她的魂魄飞回了金乌岛,柏君耗费神力,将魂魄融入这枚蛋中。他知道天谴难逃,但子悠死过一次,许能逃过此劫。他虽为私心而冒险一试,但也是为了救下钦原族的血脉。”
“难怪师父不分昼夜地将神力渡给她。”玄章低头细细打量这颗瞧着平平无奇的鸟蛋,忽见蛋壳内有橙光闪动,下意识问道:“她能活过来吗?”
无夷没接话,他将手中的蛋捧起,神力自掌中徐徐释放,不断地渗透蛋壳渡给她。
玄章视线一转,看向师父:“她真是被陆吾害死的?”
无夷一边看着正不遗余力吸纳自己神力的鸟蛋,一边道:“秋溟昨日过来,说素舒曾经偷听了我与你的谈话,知道当初我被子悠救出冰渊,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陆吾。陆吾去九天找我,素舒便暗中将子悠引到蛊雕的巢穴。”
玄章抽了一口气:“素舒怎会变成这般……”话语顿住,他已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残忍、冷漠、狡猾,都不足以形容。
无夷摇摇头,最终将素舒的身世道出――
酸与族公主显隗因遭邪祟所扰,疯疯癫癫活了近四十载,一日陡然清醒,自残而亡。
显平去昆仑墟请西王母救助,西王母救下她的残魂,并使其依附金莲而复生,并取名素舒,是希望她此生素洁如莲、心志舒豁。
怎料显隗前世的怨气尽数遗留在这缕残魂中,并*以金莲的灵气为食,使得素舒生性乖张阴暗。
彼时九天神族已由无夷全权掌管,西王母便将素舒托付给他,希望可以引导她步入正道,重修神缘。
无夷尽力扶正她的心性,却不想陆吾使迷惑术扰乱了她的神识,诱引她将深藏的怨恨尽数释放出来。因无夷对素舒日常颇有些严格,她便将怨气尽数转嫁到他身上。
“她的神性早已步入邪道,谁也扭转不了。而今她仅剩一缕魂息,西王母已将其放逐巫山附近,若能改过自新,许能重获新生。”
“唉!”玄章一跺脚:“王母定是看在酸与族族王曾侍奉自己的份上帮她复生,王母就不该一而再发此善心!”
听到这儿,子悠终于明白了自己被害的来龙去脉。
也才知,原来无夷曾派属下去崇吾山救她,只不过去晚了一步。
“我有话与你交待。”无夷将蛋放下,语气陡然严肃:“你需细细听完,且不可有半点疑虑及推脱。”
子悠竖起耳朵继续听,却发现四周倏忽安静下来。
她费劲地睁开眼,那两人已不在旁边。
也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远离她才能交代。
子悠浑身软绵无力,遂闭上眼继续睡去。
“师父!”许久,玄章一声惊骇的叫唤立刻将她惊醒。
子悠瞌睡顿散,睁开眼四下环看,仍不见他们靠近的身影,也没听到他们的声音。
难不成又幻听了?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子悠的周围不见半个人影。
她似乎被罩在结界内,四周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她根据天河映照的光亮辨别日夜,大约过了七天,玄章出现了。
他开口的第一声,就是长长的叹息。
第二声,还是叹气。
他就坐在旁边,低着头勾着背,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沉默了许久,他才说话。声音颇轻,更像呢喃自语。
“师父不顾西王母的阻扰,冲破了虫焉渊的封印,直接斩断陆吾的八尾。最后在师祖的制止下,留下他一尾。陆吾的九尾等同九条命,失去八尾,神体就被彻底摧毁。这最后的一尾魂魄,也不知师祖留着做甚。”
“之后,师父去往大明顶,将天罚之雷尽数引到自己的身上,并以毕生神力抵抗天谴。他没来得及救下七妹和八弟,不过神族的血脉保住了。
说着,他一边摇头一边笑出声:“我居然活下来了……”
渐渐,笑声之中略带哽咽。
他深吸两口气,艰难地道出:“师父的神魂……碎了。”
子悠忽地睁大眼,怔怔听他接着说:“师父以一己之力承下了神族的天罚,神魂碎裂消散,什么也没剩。”
玄章又断续说了些什么,她已无心再听。
耳边不住地回响无夷先前说过的话――你所言与我所想略同。
她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竟是真的……
当他真的为挽救神族而倾尽自己所有,从此消失在天地之间,她心里五味杂陈。
***
之后,玄章一直将她放在无夷昔日所住的宫殿,并陪在她左右。
有一天,他说:“西王母撤去了九天神司,不日就要彻底关闭九天,咱们得离开这儿。”
“去哪里?”这是子悠开口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玄章惊奇地看着她:“你活过来了?!”
子悠对他先前有关地界神族的言论颇有微词,并不愿深谈,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玄章却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师父应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觉着这话奇怪:“我活着跟他有没有遗憾并无关系。”
31/57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