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清一愣,无奈失笑:“微微真是……你还那么小,教你这些做什么。”
“我还小吗?”她歪着头,天真地反问:“宋敛哥哥在我这个年纪,已经能帮家里做事了。”
“你和他比做什么?”顾正清笑道:“他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我情愿你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想那么多。”
小宋昭宁不赞同:“那不是我想要的未来。我不会成为宋敛哥哥,我会超越宋敛哥哥。而且,是男是女,只是我生来的性别,这个社会没有规定女孩不可以做任何事情,或从事任何职业。我们应该平等。”
“平等……”
顾正清低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眼前的小姑娘,她长得真好看,跟玻璃展柜中售价高昂的洋娃娃一样,那双眼睛富有探究人心的魔力。
“你说得对,那么昭昭,下回,我教你登山,你教我钢琴,怎么样?”
小宋昭宁穿着的枫叶红小皮鞋轻盈地踩着地面,她走过来,自然顺势地牵住顾正清垂在腿侧的手,他再度微笑了一次,轻柔地抚着女孩子娇嫩柔软的额心。
“我同意,”她抬起头,阳光偏爱地亲吻小女孩毛茸茸的眼睫,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可是,我也要教你带过来的那个孩子吗?”
回忆伴随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宋昭宁坐在当年自己曾经坐过的位置,十几年风霜刀刻,喷泉池已经生出陈旧之意,内壁边缘隐有蛛网般的开裂。
顾正清去世后,本家无人打理,宋微与宋老爷子远赴海外,逢年过节也未必回来一趟。
“林叔,这个池子,改日请人修一下。”
管家林叔是香港人,他双手交握叠在腹前,点头应道:“好。小姐,不知你这么晚回来?”
宋昭宁拍了拍身侧空位,示意:“林叔你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林叔纳罕地挑眉,与她隔着社交距离坐下,笑问:“小姐心情不好?我让姚妈给您炖你最喜欢的热红酒。”
宋昭宁指尖掐了掐挺直鼻骨,她摇头:“算了,姚妈这两年心脏不好,晚上能睡的话尽量多睡一点。”
林叔借着这句话打趣:“那可迟了,姚妈知道小姐回来,已经张罗好一桌饭菜。自然,是明天正午。”
宋昭宁估算明日行程,还真能抽出四十分钟回家吃饭,不过路上耽搁的时间就得乘以二倍了。
她点头应下:“行。林叔,如果我没记错,您到我家,已有六十年?”
林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准确讲是五十八年。小姐,时间飞逝。”
上了年纪的老人更容易感慨和沉溺往事,林叔慨然地笑:“说句大不敬的话,小姐和小小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宋昭宁说:“这是事实,不是大不敬。林叔少看点没营养的宫斗剧。”
林叔哈哈一笑:“小姐还是喜欢讲冷笑话。这次回来,是因为什么呢?总不能披星戴月,是为了这座喷泉池吧。”
宋昭宁转头,直视着林叔的眼睛,轻声问:“当然不是,林叔,我想知道,自从顾正清去世后,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
林叔表情微妙地变化,似乎是惊异,又似乎是惊喜,复杂难明的两种情绪交织着浮上眉梢,他忽然轻慢地叹了口气:“是的,小姐,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提起来。”
主动,他用了这个词。
沉默片刻,宋昭宁平静地问:“为什么?如果我一辈子想不起来,这些事情,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林叔双手搭在膝盖,他仰头看天,无边无际的天幕没有星月,攒枝花灯流光溢彩,他眼中出现难以形容的惋惜和遗憾。
“发生了,怎么可以视而不见?”他苦笑道:“小姐,我们谁都没想到,您会忘记那几年。”
“我没有忘记。”宋昭宁轻声说:“和顾正清生活的每一处细节,他对我说过的话,对我的教导,曾经牵过我的手,带我走过路,我没有忘记。只是,我脑海里大概有一块橡皮擦,把与我有关的某些人、某些事,擦去了。”
林叔用手指捺了捺眼角,她在想念顾正清的时候,林叔与她分享了同一种心情。
“老爷和小姐认为,这样对您最好。”林叔欲言又止:“那件事情,我实在不愿回想。顾先生当场身亡,小姐您九死一生,还有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
“嗯,”宋昭宁垂下眼,哽在胸腔那口浊气终于可以挤出紧涩喉管,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说:“林叔,其实我们又遇见了。”
不对,不能说遇见,应该是重逢。
我和闻也,我们是重逢。
林叔果然骇了一跳,他足足呆了好几秒,不可思议道:“小姐和小闻少爷,又遇见了?”
林叔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陷阱。
她从手包握住烟盒,拇指别开银色锡箔纸,在掌心磕出一支。
“护城不大,对不对?我们总有一天会遇见的。或早或晚。”
“哎。”林叔百感交集地长叹:“真没想到,小姐和他还有这样一层缘分。”
宋昭宁夹着烟的手指自然地垂落,她似笑非笑地重复:“缘分?林叔,我说过护城不大的。既然闻也和闻希是顾正清带来的人,妈妈为什么不让人照顾?当年他们才多大――您知道吗?闻希病得很重,他的左腿截肢了。”
“截肢?”林叔惊诧:“是生了什么病?”
“骨癌。”
林叔难过地皱起眉头,半晌,枯瘦单薄的手掌重重地搓了一把脸。
“昭昭小姐,您别对小姐有意见。当年你伤得那么重,小姐整日以泪洗面,如果那时候你熬不住,小姐怕是也要跟着去。”
“我明白,”宋昭宁说:“妈妈,是不是一直很介意?”
“我不清楚小姐是怎么想的。”林叔摇头道:“闻也和闻希,到底是顾先生带来的孩子。按理说,顾先生不在了,合该由那边接手。”
他话音一转:“闻家,不至于没有人?”
可能,真的没有人了。
宋昭宁在心中说。
闻也说过自己父母早亡,他和闻希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居住在孤儿院。
那么,他们是怎么被顾正清找到,顾正清又为何领养他们,对外谎称是自己孩子?
她把烟摁熄在石刻雕像,扶着林叔起身,岔开话题:“我明白了。明天中午我会回来吃饭,林叔,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叔用力地摁住宋昭宁腕骨,他仍旧沉浸在回忆当中,唉声叹气:“说起来,昭昭小姐您当年和小闻少爷很不对付呢。”
宋昭宁轻轻一哂:“是吗?我小时候脾气也挺好的,不至于跟谁起冲突。”
“不能说是冲突吧。”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林叔真心实意地笑道:“昭昭小姐对小希少爷倒是很爱重。小闻少爷性子孤僻,不爱说话,很黏着顾先生。小姐也喜欢顾先生,一来二去,你两就闹出了不少事儿。唉,其实都是小孩儿过家家,现在再想起来,往事清晰如昨啊。”
“我欺负他?”
“唔,小姐您自己评,把人关在花房里,不把素描练好了不给吃饭;把人关在琴房里,不把巴赫弹出来不给吃饭;把人关在书房里,无法流利地说英语便不能和顾先生一块儿踢球……小姐幼时,虽有些蛮横,娇气,但整体不坏。”
宋昭宁忍了忍,少顷终于忍不住,无奈道:“我小时候是这个款式?看来我不该继承家业,而是去当人民教师。”
林叔对她有孙女滤镜,当即点头佐以百分之两百的肯定:“那当然,小姐从小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他话音一顿,语气有点微妙不显眼的骄傲:“小姐现在也是如此。”
她亲自把人送回房间,林叔揿暗床头柜,昏凉如水的光晕朦胧地镀上宋昭宁明晰侧脸,她握着古铜门柄,合上门前轻声道:“晚安,林叔。Good dreams。”
第29章 六一
◎“迎风执炬,总有烧手之患。”◎
时间针脚缝补一页又一页,五月末尾,护城正式步入夏天。
漫长雨季,还有时不时造访的台风,构成了宋昭宁对护城的夏季印象。
离闻希手术还有一段时间,宋昭宁抽空在六月一这日,来到闻也和闻希曾经生活过的孤儿院。
孤儿院位于护城所属的下面市县,开车要四个多小时,走完国道走省道,走完省道走乡道,走到乡道是泥巴路。
许勉开的这辆黑色大奔不知溅了多少泥,剐了多少蹭。
好不容易一路颠簸地到了,面前是一栋低矮拥挤的灰白小二楼,一楼门口悬挂的“爱心之家”摇摇欲坠,曾经用鲜红色描画的爱心如今褪得只剩下一个模糊难辨的两条括弧。
她伸手拨过黑色墨镜,从挺直鼻骨挂下来。身后是许勉跟上来的脚步声。
羊肠小巷不好停车,许勉不得已把车停到巷口外面的临时停车位,宋昭宁跟着导航提示,七拐八弯,终于抵达这看上去像上个世纪遗物的孤儿院。
照片捏在手中,这是她让许勉调查的资料。
她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静静地凝定照片,目光似乎要穿越十几年的风霜岁月,浮在半空中,安静冷漠地注视当年的两个小孩子。
这是她能找到的,关于闻也最早的影像资料。
闻也被顾正清带到宋家的年纪很小,也许不到十岁,闻希就更小了。
但他们一意孤行离开时,一个未成年,一个身体欠优,无论从哪种层面考虑,依旧是需要监护人照顾的年纪。
那么小的两个孩子,脱离家人的庇佑保护,他们能做什么?
在不被宋昭宁了解的这些年,他怎么用自己瘦弱单薄的肩膀,将闻希拉扯至今?
宋昭宁无法想象。
人体细胞会自动修复和代谢,如果将全身细胞更新迭代,需要七年。
那部分被她遗忘了的记忆,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有没有七年这么漫长?
“小姐。”
许勉撑开遮阳伞,斜打着立在她身前,辟开一隅阴凉地。他比宋昭宁高,视线自然而然地垂落,看清她手中捏着的照片。
那是一张修复过的老照片,做了清晰处理。
两个轮廓相似的小男孩儿,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尽管五官稚嫩神情模糊,不难看出他们在血缘关系上的牵连。
闻也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那天阳光或许很大,又或许其实是个风雨欲来的阴雨天,小小的男孩子神色不耐,伸出的胳膊牢牢地回勾弟弟闻希的肩膀。
闻希却很高兴,脏乎乎的手指抓着一根青绿色的棒棒糖,冲着镜头笑得牙不见眼。
青绿色,是苹果口味,还是哈密瓜口味?
宋昭宁翻过第二张照片,这张照片的清晰度远胜于前一张。
西装打扮的顾正清站在爱心之家的牌匾下面,那时候的爱心还很鲜红。
他一手抱着闻希,一手牵着闻也。
双眼没有望向镜头,而是低了头,与仰着视线的闻也对视。
宋昭宁的手指,轻盈地点了点更年轻、更意气风发的顾正清。
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领养闻也和闻希、为什么会谎称他们是你的孩子?
隔着数十年的时光,宋昭宁清晰地听见自己问:如果你料到这一日,会不会后悔当时的的决定?哪怕只有一秒钟?
你有一秒钟的后悔,成为我的家人,成为我的父亲,成为我人生过早陨落却不可或缺的指明星?
很可惜,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
“走吧。”
宋昭宁重新拨正墨镜,她把两张拷贝而来的照片细致地收回包里,高跟鞋踩碎今早阵雨留下的一小滩肮脏水洼。
孤儿院的院长仍是与顾正清合照的那位,当年他不过三四十的年纪,如今却老得厉害,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怀里揽着一个木木呆呆的小女孩子,低声劝哄着让她张一张口。
宋昭宁目光下落,缺了月牙豁口的土窑烧制碗里,稀稀疏疏的几星米粒伴着白.浊米水。
再看其余上桌吃饭的孩子,各个面黄肌瘦,瘦骨棱棱,男孩穿着破烂宽大洗到发白的T恤,女孩倒是比男孩整洁一些,起码齐耳短发干净利落。
冷不防来人,院长抬头,正巧许勉跨进另一条腿,同时收了手中黑色雨伞。
那一瞬间,院长茫然虚浮的目光如同被虚空直掼而来的利箭,不讲道理地盯住他。
这把售价在700英镑的雨伞,曾经被某一线顶流说唱歌手带火,自此价格水涨船高逼近1000英镑。
那日她去伦敦出差,恰逢大雨,以溢价三倍的价格,从路边商贩的手中买下。
鎏金兽首的伞柄,鬃毛狮子的双目用火红钻石点缀。拇指大小的钻石,在这间连风雨也承受不住的小小孤儿院,光芒万丈、熠熠生辉。
许勉将伞尖抵着地面贴墙而放,他一抬头,直面四路八方的视线,不觉愕然。
“小姐,看我是怎么了?”他站到宋昭宁身边,宋昭宁把墨镜摘下,镜腿折叠收回手包,她淡声道:“不是看你,是看雨伞。”
雨伞?
许勉诧异回头,后知后觉,他无声启唇,片刻又闭上。
呆怔半晌,他猝然别过视线,抬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尖。
在成为宋昭宁的随行司机之前,许勉毕业于护城大学,出校门时亦有一番雄伟抱负,接连投了几个offer都石沉大海,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期待薪资一降再降,最后到小公司做了三个月。
三个月,平均月薪一万一。
因为不肯出国读研与家中赌气而搬出来的单间房租七千五,每个月还余几千元吃饭。
最后还是家里看不下去,给他在护城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四的商品房,一次性全款结清,均价二十六万一平。
他住在一千多万的房子,开着小两百万的奔驰小跑,靠家里关系进了宋氏,阴差阳错进入市场部,成为某次宋昭宁出席国际论坛的随身专员。那天很巧,事先安排的司机因为私事无法上路,许勉自告奋勇――他有国际驾照。
闲聊时才得知,许勉出生罗马,他是某些人口中的“世界公民”。
平时用不着司机的时候,他从人事部专员历练,这几年慢慢爬到部门经理的位置,但一有要事,仍是担任宋昭宁随叫随到24小时不关机的专用司机。
为此没少人笑话他,心思全在大小姐身上。
许勉一开始也用劲儿,可后来吧,大概是她的车总载各种各样的年轻小男生,许勉自知姿色在普通人勉强尚可,放在宋昭宁的朋友圈中完全不够看。渐渐也就歇了心思。
下半年有个总部交换的名额,他已经申请到了。
人往高处走,他明白道理。
他闪耀的、光芒万丈的人生,在这间残破枯朽的孤儿院里,像某种不敢想象的神迹。
许勉局促不安地低头,看见墙角堆放着用防水布包裹起来的杂物,不清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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