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场景瞬息回溯,铅灰色的苍穹,飞鸟掠翅,纵横交错的电线网低矮纠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修了一半的水泥路,路面不堪重负地开裂,露出一个个,仿佛地狱的獠牙豁口。
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如被雨淋湿的蝶翼,她唇形在动,但是双眼充血赤红的闻也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敢伤害宋昭宁?
他竟然敢伤害宋昭宁?
他怎么敢!
无休无止的愤怒化作脑海中火山喷发的滚烫岩浆,摇摇欲坠的理智在她惊愕失措表情中分崩离析。
喉骨被迫挤压到极致时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席越如同置身千尺之下的海底,耳膜剧烈疼痛,他双手十指掐着闻也腕骨,逼到生死一线的指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修剪齐整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在宋昭宁眼底飙出猩红血线。
“住手、住手!”
她一手掰着闻也,一手按着席越,这两个几乎失去理智的男人脑海里唯有弄死对方一个念头。
任凭宋昭宁如何劝说阻拦,她徒劳无功地看着闻也的血液倒流至手肘,几乎将白色衬衣染为悚目骇人的淡红色。
隔着嗬嗬剧烈喘气的席越,宋昭宁的目光撞上闻也,他的眼中充满令人骇然的冰冷压迫。
她愕然一瞬,挣扎间不知是谁握着她手臂往身侧的墙面一掼,筋骨霎时错位剧痛,宋昭宁瞬间冷汗湿背,面容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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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的门外,顾馥瞳和庄郡谊听到房间噼里啪啦的巨大动静,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既是茫然又是担忧,唇瓣细微颤抖。
庄郡谊已经在她梨花带雨的哭诉下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把一整包纸巾抽空,粗鲁地按在顾馥瞳决堤般的泪水,厉声道:“瞳瞳,动动你快生锈的脑子!按你所说,是席越哥哥去撞闻也,可为什么?这没道理!”
顾馥瞳茫然已对,黑亮清润的大眼睛完全被泪珠子浸透,她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冬,冷汗贴着鬓发而下,她嘴唇蠕动着一个名字,庄郡谊附耳去听:“宋……宋昭宁,他是为了宋昭宁……”
就在这时,原本消停的病房再次传来铁质家具分崩离析的声音,噪音之响之大,长廊中扶墙散步的病人迷茫地抬起脸,似乎在问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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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过了好几十秒,迟钝漫长的剧痛抵达四肢百骸及每一根神经,宋昭宁有几息的时间听不见任何动静,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隔着如梦似幻的毛玻璃,闻也愤怒的脸,席越苍白的脸,在她眼底旋转、不停旋转,最后化作两条云箭冲上云霄。
右手惯性地撑扶墙壁,宋昭宁咬牙硬生生地撑起自己上半身,她短促闭眼甩了甩脑海中发昏发黑的影像,待云遮雾绕的视线终于清明,她惊骇地发现,席越已经被勒得面色紫涨呼吸低微,眼见是快要没有进出的气儿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骂了句,勉强站直身后,手指沿着墙壁一路摸索,眼睛不敢离开二人半分,可是指尖所触碰的只有平展墙壁。
宋昭宁慢慢蹲身,她骨架纤窄,倒不会刻意节食塑形保持身材,而是天生的肩背单薄,方才被磕撞过的后腰,留下巴掌大的深色淤青,随着动作牵连脊肌骨,被冷汗润湿的眼睫坚定地钉在闻也身上,她找到自己掉落在地上的手包,玫瑰金的枫叶形楔链开了一半,跌出她要找的东西。
一把曾经开过刃的、更贴合女士手型的瑞士折叠刀。
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迅捷上前,在闻也骤然睁大的黑色瞳仁中,坚决果断地劈断被他当做凶器的PVC输液软管!
桎梏两人的的劲力瞬时松懈,席越猛然单膝跪倒在地,他捂着自己已然形成皮下出血的脖颈,咳得地动山摇,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
闻也往后跌撞几步,错乱脚步与摇晃身形再次连坐了狭窄病房内的所有东西。
宋昭宁甩开小刀,窄薄雪亮的刀刃叠回刀柄。
回过神的席越松着肩背起身,他捏着食指关节喀拉作响,眼神锐利压成一线,那瞬间拳风贴面而至!
野路子和正经受训过的差别在此刻呈现鲜明对比,闻也偏头躲闪,迎面回击的动作又凶又狠,席越闪电游龙地避过一记,两人擦身之时他悍利地抓住闻也胳膊,又是一声令人齿冷的钝响,宋昭宁清楚知道,那是人体骨头脱臼的声音。
席越被逼出了骨子里沸腾汹涌的狠劲,他反身过肩摔的动作快出残影,宋昭宁只觉得眼前烈风奔袭,眼睫一闭一睁,病床骤然四分五裂,没有启封的玻璃瓶爆碎地面,淡黄色的液体迅速洇湿白色被单。
当空飞溅的玻璃碎渣斜掼到她左手虎口位置,宋昭宁冷静地看着如钻石般闪亮的玻璃深深扎入冷白皮肤,鲜红血液沿着不规则伤口细密地流出。
很小的一块玻璃,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痛感,血却越流越多。
闻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疼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牢牢地捕获了他。
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甚至更长,他的耳骨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的动静。
白色纱布的边缘重新渗出血迹,后脑不知撞到哪里,温热潮腥的血液流过剧烈颤抖的脊骨,他喉间呕出一口鲜血,大约是内脏受到挤压或损伤,宋昭宁眉心钝跳,但理智提醒她此时最好的解决方式是不动应万动。
眼皮肿了,眼眶充血,那是生挨一拳造成的后果,他就像一个患上了失明症的病人,眼前却不是一片纯粹凝固的黑暗,而是漫无边际的白。
他在这片盛大璀璨的白光中,恍惚间听见了悠扬动听的钢琴曲,迎面走来一个穿公主裙的女孩子。
下一秒,场景陡然转换。
剧烈的火光冲天,连环爆炸产生的气浪接二连三地吞噬周身,他眼眶很烫,以为自己在流泪,但手指擦过眼角,虎口位置却淋漓地渗着血迹。
宋昭宁站得很远,熊熊烈火在她身后交织背景,他听见宋昭宁问: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他费力地睁开眼,鲜血自额角蜿蜒而落,眼睫被黏住,他无力地晃了下头,视线终于缓缓聚焦。
她垂在身侧的手,左手虎口位置,血滴顺着苍白指尖滚落。
哦,原来那不是我的血。
他茫然地想,是宋昭宁。
――但她,为什么受伤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别再打啦!!!
第26章 共犯
◎“在我们签订的九千二百一十条婚前协议中……”◎
闻也被多年前的爆炸拖入回忆深海,他闭着眼,嘴唇失血青白,病态般地颤。
唇形一直在动,他似乎呢喃什么。
声音太轻太低,没人听到。
跟在宋昭宁身后随时待命的保镖拦下急切往内闯的顾馥瞳和庄郡谊,他们面无表情地站成一排,双手交握叠在腹前,每个人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墨镜,墨色西装笔直革履。
长廊走道挤满了人,看热闹的病人,被阻拦的护士,一脸愠怒的医生。为首的保镖不知对医生说了什么,对方神色骤然惊变,半晌,他摆摆手,露出手腕千元左右的皮带表,飞快地掠了眼时间。
庄郡谊横臂抱着几乎站不稳的顾馥瞳,一张娇花堆雪似的小脸苍白如纸,两侧的雪白墙壁反射着她眼底明晃晃的泪光。
“疯子……一群疯子!!”她哭着骂。
病房内,席越看着宋昭宁把小刀收回手包,扬眉笑道:“这刀,不会是当年我送你的?”
宋昭宁垂下眼睫,藉由这个动作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厌烦,她冷声回呛:“不是,和你没关系。”
“或许吧。宁,但你和我有关系,不是吗?”
席越转了转脖子,被输液软管勒出的青紫淤痕触目惊心,他视线环扫一圈,不知道饮水机在哪里,意兴阑珊地笑了声,手指因为近乎脱力而微微颤抖,他重新点起一支烟咬住。
他仰起头,向上呼出白色烟气,这个动作让混血儿本就深邃的轮廓愈发清晰。
“现在,我们是共犯了。无论是闻先生还是顾小姐,恨我的同时,也会连带着恨你。”
静了几秒,宋昭宁字词清晰地反问:“那么,闹到如今下场,你高兴了吗?”
“高兴?”
席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喉结上下轻动,闷出一声颗粒感沉重的沙哑笑声,结果呛咳起来,烟雾从鼻息喷出,乱作一团。
“我当然高兴。宁,能和你在一起,是我毕生所求。”
宋昭宁无所谓地回答:“下辈子。或者你现在做梦快一些。”
席越又笑。
他伸腿踢开地上七零八碎的铁架和玻璃,并指夹烟的手直直燎过闻也耳廓,发丝枯焦的嘶嘶声传来。
烟头在闻也身后的墙壁碾了两下,半明半灭的灰烬尽数落到他已经变形染色的衬衣领口。
席越背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音含混:“喂,不会死了吧,那么不经打?”
回应他的是冲进来的顾馥瞳。
顾馥瞳双目通红,眼泪一行行地滚落,砸到倾倒的老式水壶、玻璃片,还有闻也微微蜷缩的手背。
小姑娘一颗少女心碎得七零八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整个人埋进闻也怀里,闻也茫然地感受骤然贴上来的气息和温度,很陌生。
不是宋昭宁惯用的冷感香氛。
顾馥瞳满手的血,温热的、黏腻的、潮湿的、微微凝固的,她颤抖着举起指尖,瞬息过后,细细的嗓子眼里爆发出心神俱震的尖叫。
席越眼神向后,庄郡谊脚步一滞,乖乖地退出去,乖乖地关上门。
顾馥瞳双手捧着闻也脑袋,紧咬的齿关连同着灵魂都在战栗。
这是青天白日,这是法治社会,这是和平年代,竟然有人二次行凶!
她想,她会报警的,她一定会。她会让正义的警察叔叔审判占据权势高地的疯子,她一定会让席越付出他应得的代价!
“闻先生。”
席越对顾馥瞳的愤怒装聋作哑,他彬彬有礼地微笑:“顾家那辆奔驰,S级商务款,前两年上市,按当前市面最低档的折旧费换算,我勉强充作七成新。”
顾馥瞳额角一跳,周身笼罩着仿佛水银般有毒的不祥预感。
席越很好心地在她面前摇晃两根比作数字七的手指,瞳孔闪烁着嗜血般残忍狠毒的快感:“七成新,所以算七百万。这笔钱,是你欠我的。”
不单是闻也和顾馥瞳,就连宋昭宁内心也浮起一丝堪称荒谬的念头。
谁欠谁?
本末倒置,个中好手。
顾馥瞳终于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小鹿般又圆又亮的眼睛噙满愤怒的泪水,她的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变得不稳:“神经病,给我滚!你们都给我滚!”
失血和连锁反应的低烧让闻也的体温滚烫,顾馥瞳捏着他粗糙皲裂的手指指尖,用力地贴抵在自己脸侧,一行行的泪水的打湿他手臂飞嵌而入玻璃渣产生的半凝固血液。
在小姑娘饱含激烈情绪的双眼中,宋昭宁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送去宜睦。”
顾馥瞳不知道,少女时代曾经视宋昭宁为偶像,她那么美,那么厉害,把家族企业管理得井井有条。她从不因为女性身份低人一等。
可是,她却站在席越身边,说一些在她听来是落井下石的风凉话。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牙齿轻轻地磕碰着,许久,她问:“为什么?”
“因为会导致全然不同的结果。在这里,你走出去,会有人认出你,知道你是顾家的小姐,之后,媒体的长枪短炮会强势而霸道地进入你的人生,这场车祸的始末会被添油加醋。”
宋昭宁低下眸,平静地回望小姑娘的泪眼朦胧,她眼中有很冷漠的审视:“而宜睦拥有国内顶尖的安保系统。馥瞳,如果在这件事情中能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我希望是你。”
顾馥瞳双目无神,她想说我能有什么丑闻,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难道这就叫丑闻?她还想说,明明是席越先挑事,难道正当还击是错误的举动?你们不要太颠倒是非黑白!
“这个世界,或许有人乐见大小姐和穷小子修成正果。但你父母会同意吗?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在事后对闻也动手?要让一个不被社会在意重视的普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事故消失,是很难的事情?”
她的诘问,轻而平淡,语气直白得都没有任何起伏,如当空棍棒敲击顾馥瞳的天灵盖。
顾馥瞳摇头,她还在哭,这个女孩子已经把身体的一半水分哭干了。
“我父母不会把我当做商品……”
她声音轻细,这句话无法说服她自己:“我父母很疼爱我的。他们愿意让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们不会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击宋昭宁,宋昭宁明白,她不会和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计较。
“好。”她点头,精疲力尽地揉了揉眉心,转身出门时没看视线一直停在她脸上的闻也,她转身推门,“言尽于此,席越的话只会更难听。”
她走出去,无缝敛去眼底倦色,庄郡谊一见她,快步走上前,低声:“嫂子怎么办啊,连院长都惊动了……”
宋昭宁瞥她一眼,淡声道:“你叫我宋昭宁就好。别担心,事情我来解决。”
庄郡谊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脊,漂亮的蝴蝶骨展翅欲飞,她毫不在意自己肩前的骇然指痕,细跟笃定地迎上匆忙而来的院长。
没有人阻拦,这一次庄郡谊终于重新踏入病房,她的声音夹断在嗓里:“馥瞳,我们――”
顾馥瞳并着双膝跪坐地上,那张弥漫无措惊惶的脸倔强地瞪视席越,她命令自己把恐惧和逐渐发散的思维吞回肚子里,空出的一只手狠狠搓过侧脸到下颌的位置,没发现手背沾了血。
席越吊儿郎当地抽完一支烟,他把烟头凌空一弹,用一种堪称温和的口吻笑道:“闻先生,还没死吧?听我说,这笔钱,只能从你手上过给我。如果喜欢你的这个小姑娘帮忙――别瞪我,我不会对付她,我对女士向来很耐心,对不对,郡谊?”
冷不防被点名的庄郡谊抿出一个皱巴巴的苦笑。
“顾小姐,你们家的档次,轮不到我出手。不过呢,我听说费鸣对你很好?费鸣早年发家血腥,身上背着好几人命案,你说,如果我把这些漏给你最信任的警察叔叔……”
他暧昧地止住话。
席越慢条斯理地挽上被宋昭宁丢下的西服,再懒去看小女孩青白交加的面孔,软底皮鞋踢开玻璃,那枚玻璃旋着打转儿,最终停在顾馥瞳无力垂落的指尖。
围在走廊看热闹的人潮已经散去,宋昭宁倚着棱格交错的天窗,手指捻着半截香烟。保镖已经领命退下。
他站定,长身玉立的身影斜过来。他们在病房耽搁太长时间,没发现夜色正浓,她远远地眺着视线,车水马龙交相辉映。
席越好整以暇地叠下袖口,他低着脸,翻过衬衣布料的手指不急不慢,连带着声线也柔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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