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玄一刀砍掉他的头颅,溅出的热血撒了床铺上的小魔头一身。
他冲身后跪了一地的奴仆怒道:“培养了十年的神子难道是废物?姬家神子的造势白费了?给我再找人!什么天材地宝,要什么都给,把他治好!”
小魔头看着自己渐渐失去力量的双手,从始至终表情都很安静,只是时不时吐出一口血和愈发苍白的脸色,证明他的病情确实属实。
音折看到无数外界难得一求的顶级丹药灵草,流水一般送进小魔头的房间。
无数医师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要死了……”
“听说只有天生道骨才能救他的命。可修仙界近千年都没出现天生道骨了。”
“他必死无疑。”
“家主要放弃他了,育婴宫那边有五六个婴儿出生了。”
“看来再惊才绝艳,也不过一死。”
……
窃窃私语传进他的房间,同他的病痛一般,跗骨之蚀。
终于,医师来得越来越少,奴仆送上的丹药品质也越来越差。
深冬时节,新春贺喜。
小魔头躺在床上,听到窗外传来了鞭炮与爆竹声。
白玉京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这个病重的小魔头,早就被遗失在一角陋室里。
他突然听到了孩子的笑声,那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撒娇撒痴地“娘亲”、“娘亲”,他娘亲温柔地说着什么,和着孩子的叫声,悠悠荡进了他的耳朵里。
小魔头忽然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略微一动,就咳嗽不止,眉头拧紧。
但还是抹去唇部的血渍,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修仙界里口口声声仙凡有别,实际同凡人一样,七情六欲,炽热得紧,并不能放下凡俗一切。
他走在火树银花中,与许多牵着孩子的一家人擦肩而过。
“娘亲,我要那个年画!”
“父亲父亲,背我,我也想骑小马!”
“你明年都开蒙了,该是测量灵根,要做个大孩子了。”
“孩子明年的修炼就要开始了,你也不心疼心疼她……”
……
他一路走,音折一路跟在他身后。
见他小小的身影,走过各处热闹的宫殿,最后停在月宫前。
远远的,能看到月宫里有许多女侍们放生欢笑,载歌载舞,数盏灯火,明亮生辉。
小魔头敲响宫殿的门,同侍者说:“我想见见母亲。”
那女侍如同见了鬼一样:“我马上去。”
她很快就回来禀告,面露难色:“小少主……主人说不见您。”
“你有说过,我要死了么?”
他说完就咳出了一口血,血融化了地上的冷雪。
女侍犹豫道:“主人、主人早就知道了。”
“……”
他默然不语,过了会才点点头。
女侍便不忍地阖上宫门。
偌大的宫门在他面前一点点闭紧,其中的温暖热闹,全都与他没有关联。
风雪将他干瘦的脸冻得通红,小魔头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墙角,靠着月宫的墙壁,慢慢滑坐,倒在雪中。他的口鼻中流出热血,顺着脸颊,滴在雪地上。
一墙之隔。
墙里灯火暖热,时断时续的笑声,好似来自远处天宫渺茫的鼓乐声。
墙外大雪纷飞、冰冷泥泞的大地,空旷得像是千万年的无边际雪原。
挣扎在雪原中艰难求生的小魔头 ,双眼空茫茫地,口鼻鲜血直流。
他头一次露出那样疲惫的表情,眼皮慢慢阖下。
他认命了。
天道昭昭,大道无情。
任他如何挣扎奔波,只能徒劳等死。
音折早知道这是他的回忆,他没有死在这个雪夜。
可她忍不住揪起了心。
“姬梵,姬梵,别睡了。快起来!”
音折蹲在他身前喊着,试图摇晃他的身体。
可她的手径直穿过他的肩头,伸进墙壁中。
是啊,她只是偷溜进他回忆中的一缕幽魂,怎么可能同他有着真实碰触?
小魔头的呼吸渐渐薄弱,随时要停止。
音折绕着他转,脚步越来越急。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谁来救他?他怎么活下去的?
“姬梵!姬梵!”她在他的耳边叫着他的名字,“大魔头,你真的要死了吗?”
“你真的要死了吗?你不会死的吧?”
那个倚靠着墙壁的小魔头,一张青白得像尸体的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音折站在他面前,将他的脸看得很清晰,十岁的孩子,刚刚长大的树苗,就这样颓败了。
“娘、饿……”他突然费力地抬起眼皮,叫了一声。“娘?”
什么人也没有。
这是他临死前的幻觉。
他真的在一点点死去。
她心里滋味难言。
魔头姬梵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难以避免的对他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倘若他不出生在这样畸形可怖的家族,有爱他教他的父母,他是不是不会沿着扭曲的轨迹变成魔头?
他会不会有哪怕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机会,能向善?
不,他没有天生道骨,只有必死的结局。
“姬梵……”音折叫他的名字,“活着已经很难了。如果有机会,你会不会想换种不用杀戮和争夺的活法?”
姬梵微阖着眼,黝黑涣散的眸光,无焦距地目视前方,仿佛和她对视。
“你不会死的,你后来还站在了我面前呢,别装死了。”音折撇撇嘴,苦笑,指甲伸长变尖,划破掌心,附在他嘴唇上方。
鲜血一滴滴落下,消失在他嘴唇中。
“别饿着上路啊,你还要去天南诸国找道骨,当国师呢。”她开玩笑般地说。
可是下一秒,他猛然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他的眸光像是穿越了数十年,与音折对视。
他看到了她!
音折震悚,后退了几步。
姬梵方才捕捉到她的眼神渐渐消失,他空茫茫地左右看着,疑惑着什么。
“畜生。”
一个女人从道前走过,见到了他,森然回头。“你也有今天。”
她将他拖了出去,毫不费力地扔下了万丈深渊。在那之下,就是万妖窟。
冷风呼啸,斗转星移。
万妖窟门口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姬玄。他面色不虞:“今年一个人都没通过试炼?我们姬家子弟全是废物?”
众人沉默不语,纷纷低下头。
许久,万妖窟内传来脚步声。
赤身裸体的姬梵走出来,他瘦得像一片纸,但却板正到刀刃都无法划破。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抬起头说:“我活着。”
姬玄眼神惊异。
“按照家规,我应得家主之位,但我愿意放弃。只要族内再助我一臂之力,借我资源,寻找天生道骨。”
姬玄皱眉:“从没听过天生道骨出世,你知道在哪?”
姬梵说:“一位占卜师告诉我,天生道骨,正在天南诸国。”
音折站在最后,霎时愣住。
第76章 镜湖一梦(四) 时间线拨动……
眼前的一切景物通通往后驰骋而去, 音折站在洪流中,看见他来到天南诸国,强撑病躯, 带上无数灵石资源,暗中渐渐把握皇权,将权力的触角伸到天南诸国的每一个凡国。
看到他再得到天生道骨的消息之后,面色怔忪地凝望明月。
他唇角挑起来,笑得畅快中带着邪气。
“天不亡我, 我就是神子。”
他当即派吊柳落天奇几人,联合御丹坊, 强取凌尘的道骨。
一墙之隔,躺着他和凌尘。
姬梵并不对他本人感兴趣,他只想要他的道骨。
他说:“这样的天生道骨被一个凡人拥有, 堪称浪费, 最适配的应当是我才对。”
“母亲……母亲……父亲……”
他听到凌尘在隔壁的哀嚎痛呼声, 他叫着亲人的名字,期望能得到不存在的宽慰。
姬梵静静听着,目光直直看向天上。
音折看着他, 他的眼神像是回到了那个雪夜。
他被人从山崖扔下万妖窟,双眼幽静深邃,倒映着凄冷的月光。
音折心想, 坠入深渊后, 为人的姬梵已经消失,只有为魔的姬梵。
他换上了天生道骨, 他展臂行动,感受着身体重新涌现的力量,血色重回他苍白的脸上。
姬梵笑了起来, 但这笑容很快被一阵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脸上只剩下空白。
“主上,我想用凌尘的身体做做试验,验证一下换骨的可能性,虽然换骨后成功不足千万分之一,但是难得有这样的机……”缠着绷带的吊柳兴奋地念叨着。
石台上年幼的凌尘被开膛破肚后,还残存一口气,这便是修士的强大可怕之处。
“随你。”他随意说,像在处理一个垃圾。
吊柳马上回去做手术,给他装入一副死去修者的上等道骨。
这千万之一的存活几率,凌尘却真的活了。
从此,姬梵从深渊中爬出,而凌尘则坠落其中。
回忆继续如烟沙迎面扑向音折,之后的事情她都知道,等风沙扑完,她在睁开眼,已经回到了岛上。
面前正是平如镜面的莲海。
她额角生汗,还在思考姬梵口中的占卜师到底是谁。
“在看什么?”一双长臂环抱住她的腰,男人黏糊地吻上她的后脖,吻一枚接一枚。
音折微惊,说:“在想之前在里面挣扎求生的事……”
她下意识想起那句悚然的话:“占卜师告诉我,天生道骨在天南诸国。”
心脏狂跳。
不可能,他不会看见她,更不会听见她,那只是他的回忆。要是能看见她,别人岂不是也能看见?
她能在万妖窟内拜师学艺,他未必不能碰见占卜师。
音折强迫自己把这些忘掉,她不想去猜那个可怕的可能。
姬梵动作停顿,脑袋埋在她的肩颈上。
“没有下次了……”
声音很轻,但音折依然能听清楚。
这也许就是他委婉的道歉。
音折转身,姬梵已经恢复人形,仙气飘飘地站在她面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沉默地对视,许久,音折吐气,率先开口:“那个赌约……”
姬梵一挥衣袖,在小岛的最远处,开了一个光圈出口。
“你走吧。”他温和地说。
音折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她犹豫了几秒,而后提着裙摆便跑向那光圈。
她先是小跑,而后速度变快,变成疾跑。
裙裾翻飞,步履轻扬,她的背影如此翩然,好似一只美丽的青鸟,将飞出血肉囚笼。
而在她奔跑的时候,姬梵从芥子中取出一把弓、一支箭。
在她将飞出的一瞬间,羽箭穿透她的膝盖。
矢中,青鸟哀啼,血泣而坠。
*
一晃五年已过,时光飞逝。
四喜站在树顶,手遮挡着眼睛,眺望峭壁另一头。她长大长高了,有了少女的英姿飒爽。
“四喜,换岗了。”
树干被人拍下,四喜低头,看到丹珠。她从前很爱俏,披散着头发不说,还要坠上各种漂亮的宝石,但现在为了方便炼丹炼药,一剪下去,成了齐肩短发。
“丹珠姐姐,我看到了几个受伤的修士。”
“那你去看看,一定要小心,丹药够不够?我再给你一点。”
丹珠取出一些丹药,递给四喜,四喜点头收下。
四喜披上一件同绿林颜色无差别的斗篷,向着那几个修士急行而去。
她赶至他们身边,先是躲在一旁观察他们的身份,确定安全才显露身形。
“你是谁!”
一行人连忙拿出武器,满脸警惕。
“我是平安门的人。”
四喜取出一个印有双手捧日的令牌给他们,他们见此,才松懈。
“原来是平安门的人,爹,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这一家五口皆是修士,当即喜得眼眶湿润。
其
中年纪最大的老修士修为也最高,只是右手右腿,生生被人撕裂了,流血不止。一行人全都带伤,如惊弓之鸟。
四喜连忙给他处理伤口,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被谁袭击了?”
长女恨意满满地说:“除了混元宫还能是谁!他们的人畜不够,又出来抓人去吃了!”
她的母亲受惊地四下张望,哀哀道:“别说,别说!等下被他们听到了!”
四喜:“没事的伯母,这里很偏僻很安全,还有我的同门在高处警戒,不会有混元宫的人。”
老修气息奄奄,泣道:“我们一家虽然都是修士,可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筑基,也就比普通人身体强壮些。我们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被魔宫屠杀。要是我一人去做人畜,换其余家人安生,我也愿意了。但他们竟然一个也不肯放过!”
“爹!爹!”最小的孩子才四五岁,抱着他小声哭着。
娘亲泪流不止,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别怕,平安门的人处处帮助我们散修,是一群好人。”
长女次女皆悲泣:“现在修仙界处处都是魔宫的人,我们这些没有靠山背景的散修究竟要怎么活!不如死了算了!省得变成同类的口粮。”
“有些修士的村庄都被屠尽了,我们还有活路吗?”
老修士的伤势止住,四喜连忙说:“别这么说,人还能沦为待宰的牲畜吗?咱们平安门在这片穹宇森林深处救助了不少散修,已经有数个村庄了。咱们协力同存!”
“谢谢您。”老修士很是感动。
一行人便同四喜往隐蔽的居住地走出。
长女抹着脸上泪痕,话音里难掩仇恨:“我还想着,今日若是爹死了,我将娘和弟妹们安置好,就去蚀心城找那大魔头姬梵报仇!听说他不日将成婚,魔宫的人在找伺候他未婚妻子的侍女。我便化作侍女混进去,暗杀他的妻子,让他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四喜惊怔,立刻追问:“魔头姬梵的妻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长女摇头:“我是听一个游方散修说的,他修行的是隐匿之术,不容易被抓到,曾经偷溜进过蚀日城。他说魔头的未婚妻被关在蚀日城守卫最严的高楼‘金笼’中。据说那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魔头宝贝得紧,用一切最上等的丝绸为她做衣衫,用数不尽的灵玉铺地,满楼点的都是价值千金的鲛人灯。珠玉宝石,流水一样送进去,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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