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在言笑晏晏的众人中发现了言不由衷的吕释之,他虽然也是笑着,但笑不达眼底,尤其是在看到她之后,更是横了她一眼。
看来他知道是我向刘盈呈递俘虏名册的事情了。阴嫚心道。
“不就是被太子反驳而已,何至于此?”韩信满不在意。
阴嫚却道:“在一些人眼中面子大过一切。”
韩信想起了自己在楚营的遭遇,不禁冷哼一声:“错了还不让人指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道理都清楚,但人天生就爱听好话。尤其是在一步登天后,就更听不进去了。”她歪着头打量韩信,“不过我觉得楚王大概不会如此,毕竟您是君子。”
冷不丁被她夸了一句,韩信顿时忘了之前的不快,他半握着拳头咳了咳掩饰自己的害羞。
阴嫚见状轻笑,还是老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
“要是说起来这两个人最是可恶。”刘邦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聊天。
她抬起头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刘邦,伸出手点着她和韩信的方向,抱怨:“你们瞧,天天地凑到一起独享乐子,就是不跟咱们大伙分享。”
“人家两个的秘密,哪能告诉咱们。”灌婴调侃。
韩信瞪了灌婴一眼。
她气定神闲:“既然陛下想听,我也不好瞒着。刚刚楚王跟我说颍阴侯在军营中吃醉了酒,抱着柱子喊妻儿的名字。他担心颍阴侯今日重蹈覆辙。”
听到这等趣事众人哄堂大笑。
灌婴脸色涨红:“公主你——”
她眉头上扬心道,怎么许你调侃我,还不行我祸水东引?
宴席结束,她正打算跟韩信出宫。结果吕雉身边的宫人找了上来,告诉她吕雉有请。
这个时候找我,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看了韩信一眼,说道:“那楚王先回去吧。明日见。”
韩信颔首。
夕阳将尽,将庭院染成漂亮的橙色,残雪未消,在霞光下亮晶晶的。宫人腰间的玉饰随着步伐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公主,到了。”
“有劳了。”
“能为公主引路是仆的荣幸。”
阴嫚笑了一下,果然生在皇宫中,人人都变得嘴甜。
进屋后,她就看到吕雉撑着额头坐在书案前,是与宴席上谈笑风生的一国之母截然不同的模样。
“皇后。”
“你来了,坐吧。”吕雉让阴嫚坐在她的对面。
“皇后看起来很伤神。”阴嫚询问,“是为了太子和建成侯的事情?”
“所以是真的了。”吕雉看向她,“是你鼓动盈儿当众反驳兄长。”
阴嫚镇定自若:“算不上鼓动。我只是让太子看到真实的情况,然后作出自己的选择而已。”
“为什么?”
“让储君表态还需要理由吗?”
吕雉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可他们尚且年幼……”
“年纪小可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我理解您想要保护儿女们的心情,但是人不可能一直都活在保护之中。未来的路终归是要靠他们自己走的。与其毫无准备地突然上路,倒不如现在就让他们逐渐独立。”
“而我们这些长辈可以给他们讲道理,给他们建议,替他们收尾,却独独不能替他们做决定。尤其太子还是一国储君,他更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主见,否则来日被臣工牵着鼻子走,就会遭遇三家分晋或是田氏代齐的厄运。”
“我想您应该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阴嫚给吕雉倒了杯水。
吕雉握着水杯:“婠儿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希望我能够约束吕氏。”
“那皇后认为公主说得对吗?”阴嫚问道。
“起初是不愿意听的,但是婠儿与我说了好多前例。虽然不觉得兄长会做出那些事情,但我却是不敢再赌。”吕雉苦笑,“若是被兄长知晓了,他会伤心的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2]。血缘会淡薄,情谊会消减,唯有利益亘古不变。世上君子少,能抵得过诱惑者更是难得。谁又能确保吕氏后人不会有别的想法呢?谁又会把自己的一切都赌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人在过于膨胀的时候,往往犯错,而这个错误会带来灭顶之灾。且不论共叔段在郑庄公的纵容中走向灭亡之事,单说今日项王殒命又何尝不是负才傲物的结果?”
“为了日后两家能够相安无事,今日的退让是必需的。”
吕雉呢喃着:“我明白,我都明白。”
“但建成侯不明白。他没有把太子当成君,也没把自己当成臣。”阴嫚郑重其事地警告吕雉,“皇后,天家非寻常人家,人伦亲情之前先是君臣纲常。与帝王讲情义会死无葬身之地。”
吕雉变得痛苦,或许她在刘婠找上她的那一刻就明白了,只是还抱有一丝幻想,但现在幻想终是破灭了。
阴嫚感同身受,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变得陌生?谁愿意日日如履薄冰?谁又不愿意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这里是皇宫,是权力漩涡的中心,想要在这里生活就要变得面目全非,不然只有死。
夕阳被山峦吞没,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在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筑中仿佛生出了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阴嫚的咽喉,窒息感席卷了全身。
宫人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吕雉深吸一口气,痛苦的神情已经全然不见,她又变回了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
“何事?”
宫人:“陛下与代王吵了起来,您快去看看吧。”
吕雉:“你先退下,吾随后就到。”
在宫人退去后,吕雉看向阴嫚:“也就只有你会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您是听得进去劝的人。”
“是啊。我一向听得进去谏言。”吕雉感叹了一句,看向她,“天色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阴嫚看向吕雉仿佛看到了那个挑起汉初大梁的女人。越是暗流涌动时,就越是需要心性坚硬的人。
战事结束,春天悄然而至,阴嫚花费三年之久的农书也陆续出现在郡县掌管农事的官员手中。
“农书已成,公主还在写什么?”韩信坐在阴嫚对面。
“自然是打算编纂医书。”阴嫚将请帖交给了仆从,“不过我不通医理,只好请当世名医共同编纂此书了。”
韩信:“公主一刻也不得清闲。”
“人如火炬,转瞬即逝。自然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阴嫚拍了拍手下的书籍,“希望我的这些宝贝能够流传百世,惠及众生。”
韩信:“听公主之言,信都有写书之心了。”
“若是楚王能有书流传的话,想来会比我的更受后世之人喜欢。”阴嫚笑道。
说笑后,韩信说道:“公主怎么看代王弃国一事?”
“代王为陛下兄长,却因畏惧胡人而弃国,实在伤天家颜面,却是应该受罚。但为了边陲安定,代王还是得回去稳定人心。”阴嫚又想起那天把刘太公都惊动的争吵,“但代王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韩信理所当然地认为:“那陛下只能另派他人前去代国了。”
“但我觉得经过韩王那一遭,陛下不会轻易把代国交到非宗族人之手。但文信君近来身体欠安,就算他想去,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说到这,阴嫚心里有了个名字。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她又按下了这个心思。
“左右无人选,难怪陛下最近心情不佳。你我最近还是少在陛下面前转悠,不然少不得一顿臭骂。”
看韩信这副悠哉的模样,阴嫚调侃:“楚王最近变得悠闲了。”
“既无案牍劳形,又无他事,自然轻松。”韩信拿走了她桌子上的点心。
阴嫚了然,对韩信说道:“既然楚王无事,明日务农算上你一个。”
根本没有务农过的韩信:“……”
她拍了韩信的肩膀,又把农书塞到了他的手中:“我相信楚王一定能学会的,我看好你。”
看着公主亮晶晶的眼睛,韩信开不了口拒绝。他叹了口气心道,想他韩信最艰难的时候都没耕种,如今做了大王竟然要种地了,还真是应了“世事无常”这句话。
于是,他只好翻开农书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祈祷自己明天务农的时候可不要出丑,尤其是不能在公主面前出丑!
仆从走进了院子,言明:“公主,楚王,鲁元公主来了。”
阴嫚和韩信对视一眼,猜不到刘婠来的目的。
“请。”阴嫚说道。
刘婠进了院子来到了院子里,在看到韩信后欲言又止。阴嫚却道:“楚王非外人,公主可以放心说。”
闻言,刘婠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后,抬起头看向阴嫚:“老师,我想代替二伯父前往代国安抚黔首。”
第86章
实际上刘婠是非常紧张的,尤其是说完自己想要前往代国安抚黔首的时候,她更是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自从二伯父逃回栎阳的时候,她便在心里反复斟酌此事却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直到老师回来,她才有了诉说的欲望。
老师会支持我吗?
她会支持我这个大胆放肆的想法吗?
尽管有太多的不确定,她还是找到了老师,并当着老师的面说了出来。
不同于楚王的惊讶,老师波澜不惊,放下了手中的笔,撑着头打量着她。
“公主为什么想去代国呢?”
“我想替父皇分忧。”她说了一个人们乐于听到的答案。但当她从那双墨色的眼眸看到自己的影子后,那股被人看穿的感觉席卷全身。
那一瞬间她有些羞愧,自己既然是来寻求帮助的,就不应该遮遮掩掩。
刘婠再次说道:“我,不想嫁给张敖。”
在说出这一句话后,她的心倏然地轻松起来。原本堵在喉咙的异物也消失不见,她之后的每一句话都异常顺利地从嘴里说出。
“我是老师的学生。跟在老师身边多年,所学的皆是治国之策,要我困在宫墙之中,做一只笼中鸟,我接受不了。”
“而且以我的才能,治理一国绰绰有余。”
“所以,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处处不与我相配之人呢?”
她看向老师,语气坚决:“要我认命我是不甘心的,请老师帮我。”
春日的阳光绚烂明媚,总会令人陷入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阴嫚好像看到了那日坚决不肯离开栎阳而顶撞父皇的自己,倒也是应上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些事情可不是不甘心就能解决的。”阴嫚仿佛是在对那个年幼的自己说道,“你的倔强是会害死别人的。即使这样也要做?”
刘婠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灾难不会靠忍让就能躲过去的,矛盾即使现在不爆发,也总有爆发的时候。何必粉饰太平?”
听到小姑娘的话后,她勾起嘴角:“倒是有我当年的风范。”
刘婠一脸惊喜:“老师是答应我了?”
“你确实是我心里代王的最佳人选,但其中困难重重,我需要你心甘情愿地挑起大梁。”她说道,“换句话说,只要你来,我就会帮你。”
刘婠一喜:“多谢老师。”
“别高兴得太早。”她提醒道,“我说过这件事困难重重,就连我也不能保证你最后能得偿所愿。”
“刘婠相信老师。”
看着容光焕发的小姑娘,阴嫚嘴角微微勾起,我的学生还都挺出色的。
“你既然是深思熟虑,想来是有计划。不妨说来听听,我和楚王替你补充。”
将心里话说出来后,刘婠整个人都是轻松的,对自己的计划侃侃而谈:“我想在说服老师后,先拜托老师说服母亲向父皇退婚。”
“那掌管代地呢?”
“我想先做出一些事情向父皇证明我能够掌管一个国家,然后再向父皇提出由我掌管代地。我知道这件事情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但我一定要尝试一次,否则我会后悔终身的。”
“不错。”阴嫚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我建议省去退婚这一步,直接做事谋代王之位。”
“为什么?”刘婠不解。
“问得好。”阴嫚看向刘婠,“当你自己找到问题的答案后,你就知道该如何让我们帮你了。”
刘婠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就像弟弟要学会反驳群臣那样,她也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能事事指望别人。
“多谢老师指点。我会好好想一想的。”刘婠作揖。
待刘婠离开后,韩信说道:“公主,鲁元公主的请求绝非易事,你确定要做?”
“为什么不呢?”阴嫚转过头看向韩信,“学生好不容易求我一次,我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要尽力满足了。”
韩信:“鲁元公主的婚事是陛下与已逝的赵景王早就定好的,其中牵扯诸多,陛下不会轻易改口的。”
“楚王有所长进。”阴嫚夸道。
韩信:“……公主,信在和你说正事。”
阴嫚笑了一下:“姻亲是稳定朝局,维护统治的一种手段。赵国占据了膏腴之地,虽然张敖对陛下敬重,但赵国老臣却并非如此。陛下心有疑虑,总要用个法子让自己安心。”
韩信隐约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倘若代王还肯就封的话,鲁元公主其实也不用下嫁。”
“是啊。代国除了戍边外还有监视赵国的用途,可惜代王不解其意。”阴嫚靠在凭几上。
“这是陛下的考量。”韩信看向她,问道,“那皇后的考量呢?皇后和陛下因戚夫人之事不睦h已久,少有意见相同的时候,这次意见相同恐怕符合了皇后心中所想。”
阴嫚点头示意韩信继续。
韩信拿出来当年分析敌情的架势:“信以为皇后急于嫁女原因有三。”
“一是年前冒顿进犯时,有人提议让公主和亲,虽在皇后的坚决反对中无疾而终,但也令皇后心有余悸。她意识到公主必须尽快出嫁,否则夜长梦多。”
“二是皇后也明白公主的婚事要对陛下有利,经过多方考虑后,张敖为人老实,且赵景王与陛下有旧,算是合适的人选。”
“三是——”
“三是什么?”
“大约是对太子有利。”韩信说道,“姻亲一成,赵王就是太子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替太子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阴嫚顿了顿,然后撑着面颊看向韩信:“楚王你明明懂得很多,怎么还说自己对政事一窍不通?”
“信又不是蠢笨之人,这么久了总该知道一些弯弯绕绕。”韩信摸了摸鼻子,“再说了,信说的不通政事是说对这些事的感觉不灵敏而已。”
“那我们有些迟钝的楚王觉得接下来该如何?”阴嫚歪着头。
韩信无奈,公主总是喜欢调侃他。唉,公主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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