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烨给她的信里说明了昭华公主在龙兴十六年逃离京城后的遭遇,亦说明了皇帝下令让人挖坟带走尸骸。
“孤不知。国师不是神机妙算,自称天下无不知之事么?这事,你算不出?”
这也是他和沈曦云在路上提起此事的疑惑,国师的确有能耐,他们二人的死而复生时光重来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为什么她算不出真正的昭华公主在哪呢?
甚至真情实意被孟云瑶蒙骗多年而不知。
慧觉低下头,灰白的头发盖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神色,轻声道:“因为,妙仪死的那一年,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从此立下毒誓,绝不再卜算与妙仪相关的人事。昭华是她的女儿,自然也在这个范畴。”
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对兰妙仪凤命的卜算引来不怀好意的季寿,最终令兰妙仪受尽苦头,死在深宫中。
哪里还敢对兰妙仪的女儿行卜算之举,没成想,竟早就这么多年的大误会。
“不论如何,我请求淮王殿下,不要让昭华的尸骨落入谢仓手中。关于你想知道,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谢成烨面色一凛,道:“愿闻其详。”
他信中所问的,无非是一件事,即建元二年春日,造就淮王谢立廷被围杀而死的人有哪些。
但慧觉的故事却从龙兴八年开始讲起。
“那年,妙仪在她父亲帮助下,处理朝政,把控大权,她忙碌得紧,便劝我莫待在燕京,四处周游后回来给她讲大好河山,我推脱不得,应下了。”
她想着妙仪家族出自江南,对于南方的景色已是司空见惯,干脆向北地去,到了幽州。
见到了当时的幽州节度使,谢仓。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意识到此人日后必有大造化,但死于迟疑。”
她那时有了对兰妙仪卜算的经验,没有公开伸张此事,只是单独告诉了谢仓,并说若是想再详细,需要告知她生辰八字。
彼时谢仓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愿意听个来历不明的道士说计划已是恩典,怎会相信此人,更不会给出生辰八字,他草草敷衍夸赞几句,把人打发走了。
“我第二次见到谢仓,是妙仪死后季寿重新掌权那年,他办了宴会邀请各地官员入京,用昭华威胁我让我给宴会上的官员卜算命数。”
“对王朝有用的,他就重用,对王朝无用甚至心存不轨的,他就要找机会杀了。”
慧觉说到这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可笑他愚蠢至斯,竟然真按我的批语做事。”
“太蠢了。”她摇头,话里难得带了情绪,“蠢到我都不可思议他是怎么伪装哄骗了妙仪。”
慧觉心里有恨,自然不会真照季寿的来,她对此事极为擅长,至阴或是至阳,忠心或是反心,有时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稍作改变,就能得出完全相反的批语。
自以为有天命配合,季寿在朝中愈发放肆,唯独幽州节度使谢仓因为慧觉的批命被安心放在北地镇守,朝中几轮清洗,他都存活下来。
“我第三次见到谢仓,就是京城被攻破那日,我让侍从护着小公主逃走,在血肉战火中,见到了谢家父子。那一刹那,我明白了,原来大造化就是登基为帝,而死于迟疑,则是死于血亲之手。”
谢成烨猛地抬起眼,“死于血亲之手?你莫非是说父亲?”
慧觉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你们入住皇城后,我对你们家的命数卜算愈发模糊,血亲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准确的答案。”
“你告诉他了?”沈曦云始终在一旁听着,此刻插嘴闻道。
慧觉伸直了腰,“当然,妙仪死了,除了昭华,世间再无我顾及之人,告诉他,是为了给昭华脱身争取时间。”
“他信了。”谢成烨的话语轻微。
慧觉模糊捕捉到字眼,以为他是在疑问是否相信,说道:“当时没信,他那天呵斥了我,说我心有旧朝、胡言乱语。”
但确实念在知晓原来她就是国师且护住不少朝臣的份上,把她放了。
谢成烨一字一顿道:“但他后来信了。”
“对么?”
慧觉在对面年轻人漆黑的瞳孔中点了点头。
他后来信了。
可能是在旧朝老臣和新朝权贵一日日的争吵中,可能是在奏折里拥护太子者和拥护淮王者的辩斗中,抑可能是在家宴时微妙紧张的气氛中。
谢仓相信了。
并认为是在军中颇为威望立下赫赫战功但没被立为太子的二儿子谢立廷最有嫌疑。
谢成烨站在寺庙后院,思索中折断了手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令他惊醒,视线落在檐下担忧着看向他的姑娘身上。
他簌簌踏着沙石走到她跟前,没说起那些承重的话题,而是柔和眉眼,问她:
“窈窈,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第77章 找回 他把它找回来了。……
“窈窈,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阳光透过银杏叶缝隙漏下,打在寺庙后山院内的灰色石板上,浮起一片碎金般的光斑,又随着风过枝桠摇晃聚散。
恰如佛祖面前供奉的油灯,起落摇曳。
沈曦云的心境亦随着他突兀的问话变动,他不想着怎么办,问她生辰做什么?
看出眼前姑娘的不解,谢成烨补了句,“我只是想起,还从未给你过过生辰。”
相遇时,沈曦云的及笄礼已过去了,到了第二年,她又被困在西郊别院里,只看了场烟火就在孤寂中被害死,没能等到她的十七岁生辰。
这辈子,她既同他回了燕京,谢成烨无论如何也要陪她一起过,用会让这姑娘高兴的方式。
从前父亲给母亲在北地过生辰的方式,是给她买些江南特有物件,亲手做一碗长寿面,却不知窈窈可会喜欢。
沈曦云用手“捉”到一枚光斑,道:“从前,爹娘在江州会包一艘最好的画舫,把亲近的长辈和我的玩伴们都邀请来,一起给我庆生,会乘着画舫放祝愿的河灯。”
“还会请江南一带最好的烟花师傅给我放一场烟花。”
绚烂,多彩。
饱含对她人生的美好祝愿。
所以上辈子七夕那日,她看见烟花时才会格外欣喜,困在别院太久,她不曾饮过故乡水,见一场烟花回忆起画舫宴饮也是好的。
说完,她看了眼谢成烨,等着这人说话。
“燕京十月不比江南气候,已近冬日寒冰,画舫怕是游不得了,今岁便在王府设宴请些窈窈的朋友过来,我准备此事。画舫等明年回了江南定补上。”
他自如地聊起未来的计划,没有半分犹疑。
“那你,不打算做什么?”
回了燕京,从慧觉那里听到这些旧事真相,她原本还怕他要冲动行事,但现在,他的表现未免太冷静了。
不过八月,已经开始规划十月的生辰宴。
“纵是要做什么,也不急于一时,破坏了窈窈的生辰宴就不好了。”
他勾唇微笑,目光落在她手心的光亮。
而且,与皇帝计较,不是一时之功,须得小心谋划。
眼下,待他面见完皇帝,就可以开始为窈窈筹备生辰宴了。
皇城内。
殿内燃着浓重的安神香,谢仓支着胳膊看谢成烨进殿。
“起来吧,我们祖孙就不必如此拘礼。”他抬手示意赐座。
“朕没想到,你心仪那女子坚持回一趟江州竟真能有如此大的收获,怎么不带来一同见朕啊?”谢仓笑道。
谢成烨回禀:“她一路舟车劳顿,不慎染了风寒,已立刻回府修养,不敢面圣,恐过了病气就是大不敬了。”
谢仓闻言,也不追究。
根据谢成烨此前呈上的奏章一一问过江州昭华公主当年一事后,就开始寒暄家事。
“朕记得,一月前,你生辰时便求了道赐婚圣旨,那时那姑娘拒绝了。如今太阴教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可动手的能力,可需要朕再为你们赐婚呢?”
谢成烨起身,拱手道:“多谢陛下。只是她这段时日心绪大起大落,难免体弱些,经不起这些折腾,待时机成熟定向陛下求此恩典。”
皇帝并不在意,颔首应下。
谢成烨抬头,面带几分犹疑和试探地问:“只是,臣有一个想法,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但说无妨。”
他径直跪下,伏首道:“臣欲离京。”
“离京?你休沐时,自可去燕京外走走,怎的还要来问朕呢?”
谢仓起初不觉异样,但再看殿下久久跪着的人,越看越和多年前跪在下面的二儿子身影重合。
他哪里是要离京。
他是要放下身份地位去陪那民女,日后皇城内、朝堂上只怕再难见到他身影了。
跟当初口口声声说为了秦氏的老二如出一辙。
谢仓眯起眼,沉声问:“烨儿,你可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还是说,你从哪听到什么风声,要效仿你父亲?”
他的声音逐渐走低,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的气氛已近乎凝固。
谢成烨蓦然抬起头,“父亲也曾想过此事?”
谢仓转动着手指的扳指,垂眸,思索他问这个问题是惊讶还是早有预谋。
沉默良久后道:“不错,建元初年那年冬至,立廷就来找过我。”
那时候,他说什么呢?
“自入京后,芷儿日益憔悴,每每出门总能遇见些人搬弄是非,儿臣知父皇考量不曾下过重手惩处,但这样下去,儿臣实在于心不忍。”
谢立廷高大的身影叩拜在他面前。
一如所有臣民般俯首帝王。
但帝王已年迈,臣民正当盛年。
特别是作为一个靠军功在军队里树立威望,靠威望拉着军队跟他起兵造反的帝王,面对一个同样军功卓越的臣民。
“那你想如何?”谢仓问。
“儿臣想恳请父皇,收回一切爵位权力,我只愿带着芷儿回到江南,游览名胜,安度余生。”
他的妻子因为权势焦虑不安,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谢立廷心中,他打天下是为父亲,大哥仁善,为太子治国,可为父亲守天下。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不如带着妻子离开燕京这个是非之地。
这是彼时淮王谢立廷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惜,多疑的帝王不愿相信。
谢仓收到过不少对武将行踪的密报,他们同谢立廷过从甚密,对着太子十分不顺眼。
这些,谢仓尚且可以说服自己老二是个没心眼的,对这些跟他只说打仗不论政事的武将管辖不力。
但谢立廷手下最信任的副将当街殴打太子府幕僚的消息传到他耳边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副将被收押至大理寺审理,他想重罚以儆效尤,但西北传来了蛮夷想趁改朝换代的薄弱时间攻打大燕的消息,要重用一批武将,这样的节骨眼上,老二跟他说要归隐山林?
谢仓只当这是威胁。
威胁皇帝给他应有的地位。
从前的王朝,又不是没有儿子等不及夺了老子皇位的事情。
前朝国师的批命冒出来,成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魔咒。
他竭力劝说自己莫相信,但总有个声音反问道:万一呢?
万一是真的呢?
他将死于血亲之手,这件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既然知晓,不应该提早防范么?
况且,抛开他儿子的身份,一个功高盖主的武将,合格的帝王也理应防备。
谢仓驳回了谢立廷的要求,在减轻对副将惩处的同时加大了淮王府的监视。
但这些话,就不是谢成烨当知晓的了。
“烨儿,你是好孩子,为心仪的姑娘考虑,但也身为皇室子弟,更应考虑自己的责任是不是?你来问朕的意见,答案便是不要。”
他停下转动扳指的手,“你觉得呢?”
谢成烨叩首,“陛下说得有理,是臣考虑不周。”
谢仓露出满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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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燕京笼罩在桂花香气里,淮王府内打扫一新,换上许久不曾用过的花灯和各式摆件,迎接来客。
自从建元二年后,淮王府再没这样装饰过。
一架马车停在王府门前,先下马车的却是王府主人,谢成烨。
他一身玄色的织金圆领袍,理了理云龙纹的箭袖,便含笑转身递上了手掌。
待车内伸出一双玉石般的柔荑落在掌心,谢成烨脸上笑容愈发肆意。
捕捉到的沈曦云无奈轻咳一声,对于变化极大的男人仍旧难以适应。
回京后,谢成烨本想她直接住进王府,被她断然拒绝。
“我同王爷一非亲属,二非姻缘已定,如何能擅自住进王府,平白遭人口舌?”
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后,提着裙裾住进潘楼街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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