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成烨记得,父亲敬佩他大哥,那时在幽州父亲要外出作战,常对妻子托付道,若他战死沙场,大哥一定会帮扶他们母子。
建元初年,谢立廷在府中表达自己无心储位时,曾评价谢立州更适合做皇帝,言他:藏山河之韧,目千秋之远。
更记得父亲死后太子上门,在父亲棺椁前强忍泪水,任由秦氏打骂。
他忘不了灵堂前,太子悲伤的眼光。
谢成烨选择相信自己一回,相信父亲一回,他告知了太子自己查到的一切,从孟云瑶的口供到慧觉的话再到在太阴教内查出的蛛丝马迹。
这都不是实证,但这些证据又都指向同一个人。
如今的天子当年也想让自己的二子死去,刻意把消息透露给了太阴教。
那天太子沉默良久后,长舒一口气,道:“成烨,我们去问一问。”
问法自然不是寻常问法。
太子找来坊间的术士,在夜里演了一场戏。
一场淮王自阴间还魂的质问戏码,质问自己的父亲,当年如此作为。
如果谢仓当年会信慧觉的批语,那如今他会信神鬼之术么?
毕竟幽州节度使谢仓昔日于战场杀敌无数,纵是坐在尸体上饮酒也丝毫不惧,直言世间若有鬼,尽管放肆来。
最终事实证明,谢仓已不是幽州节度使谢仓,而是皇帝谢仓。
他怕了。
——“立廷,你不要怪爹呀,爹也是没有办法,若是你不死,恐怕出事的就是我和你大哥。谁让你当时在军中权威甚重,又起了离开燕京的想法威胁我呢。”
谢仓在夜里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当皇帝的滋味太好太迷人,生杀予夺,万万人之上。
越是如此,慧觉的批命越跟跗骨之蛆般拔除不掉,反而随着朝堂矛盾的激化和谢立廷的表现越发让他提防。
谢立廷不曾考虑过那些弯弯绕绕,跟父亲直来直去惯来,丝毫没发觉皇帝看自己的眼神愈发深邃。
导火索在建元二年春日出游前,谢立廷和谢仓在书房大吵一架,谢立廷执意要带着妻儿离开燕京,抛弃将军和王爷的身份。
彼时朝堂上依仗武将,谢立廷的做派在谢仓看来更像是在威逼皇帝立自己为太子,否则自己就把烂摊子留下离开。
正当壮年的儿子和将步迟暮的爹,谢仓在那场争吵中想起史书上通过弑父杀兄登上皇位的皇帝,更加惶恐。
一念之差,把谢立廷的行踪透露给了太阴教。
“我也没想到他们就那么杀了你。”谢仓留下几滴泪,忏悔道。
得知谢仓的所有话语后,太子拉着谢成烨在府上喝了一场酒。
一边喝酒,谢立州一边说起,他同二弟的过往,谢仓事忙,母亲生下谢立廷后不久染了寒疾去世,都说长兄如父,谢立州照料谢立廷的时间当真比父亲谢仓要长。
哪怕是后来谢立廷开始习武,被谢仓拉去上战场,他们二人关系依旧很好,好到谢家入住皇城后,太子从未听过幕僚的挑拨撺掇想要针对谢立廷。
反而是提一个罚一个。
“这酒,就是那时候埋下的。”太子指了指酒坛,又指了指酒坛被挖出的树下。
“那时候,二弟夜里偷偷来见我,跟我说不会同我争,我说我信你,你若想同我争,我让你,也心甘情愿辅佐你。”
他们交心夜谈,在燕京的风里仿佛又回到尚在幽州的岁月。
谈至天明,谢立廷拉着大哥到太子府后院的树下,挖了个洞,把没喝完的赔罪酒埋下。
“那时我们许诺,绝不争斗,等到再过十年,一起从树下把酒挖出来,见证兄弟情谊。”
太子朝谢成烨碰了个杯,又一口饮尽杯中酒。
可惜,他们兄弟二人不曾变过,反倒是敬爱的父亲变了。
“成烨,你说,当皇帝就这么容易让人心性大变么?”
短短一年,就能把驰骋沙场、侠肝义胆的将军变成能杀害亲子的多疑之人。
“侄儿不知,或许伯父日后会知晓。”谢成烨道。
太子长叹一口气,“但至少,立廷应该要一句对不起,我这个做大哥的替他要。”
燕京下大雪那日,太子逼宫。
沈曦云睁大了眼,任由谢成烨把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握着也不挣扎,问:“那是太子动了手?”
谢成烨勾唇,笑中有讽刺也有悲凉:“不,皇上驾崩是死于安贵妃之手。”
安贵妃怀孕了。
她腹中有了孩儿,进而生出争一争的野望。
她想控制皇帝给他吹耳旁风,给腹中皇儿一个保障,没考虑到皇帝已年老不甚下猛了药造成他的头疾,甚至生出幻觉。
太子逼宫,只为逼皇帝退位,给二弟道歉。
他做不出弑父之举,能想到的解法是让谢仓自己写退位诏书后幽居于宫内。
“但安贵妃来了,她想跟太子谈条件为自己的孩子博一条富贵路,皇帝却在那时,头疾发作,把太子认成父亲,把安贵妃认成母亲。”
谢仓以为是他日夜担忧的淮王夫妇来找他复仇了。
他对儿子有畏惧下不了手,对儿媳则毫无顾忌。
他攻击安贵妃,争执下,却被安贵妃的珠钗插进喉咙。
一代开国皇帝竟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去了。
“我知晓窈窈听见丧钟必定着急,便急忙从宫中赶来,看来,还不算晚。”
谢成烨的下颌蹭过她圆润的额头,用手拍打着沈曦云后背安慰她。
明明今日死的是他亲祖父,这人第一时间想的却是怕她害怕过来安抚。
沈曦云颤着手去碰他的脸,“因为担心你。”
“嗯。”他笑弯了眉眼,“我知道,窈窈心中有我。”
“结束了,窈窈,全都结束了。往后,再不会让你这样担心。”
他会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再也不分开。
谢成烨把脸埋进她颈窝,呵出的白气融化了她狐毛领口的雪粒,可怜兮兮道:“窈窈,我在这世间,再没有旁的牵挂,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我,这天地之大,便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了。”
沈曦云笑中带泪,“那要看你表现。”
“你若是做出什么让我伤心的事了……”
话语被男人落在她颈间的吻打断。
她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窜出来,“谢成烨!”
他迷瞪着眼,一脸无辜地看她,“我担心窈窈冷,所以帮你暖一暖。”
沈曦云作势转身要走,被他伸长手臂抱个满怀。
谢成烨的气息呼出在她耳边,染上薄红,他道:“窈窈,别说这样的话。连假设都不必假设,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宁愿亲手了结自己,都不愿伤害你。”
他心疼。
她轻轻“嗯”了一声。
谢成烨接着道:“如今天寒,等来年开春,我陪你一起回江州,再在燕京待几个月,我还想请你一起去祭拜父亲母亲。”
“嗯。”
“好了,天冷,我们进屋。”谢成烨笑着,忽然打横抱起她往府里走。
沈曦云攥紧他胸前衣襟,听见自己发间金步摇撞在他心脏位置的护心镜上,叮当作响。
“谢成烨,回去后,我也要去祭拜爹娘。”
“好。”
“我想先去兖州,见一见我娘家里的亲人。”
“好。”
“然后去宿州,看我爹的家乡。”
“好。”
一连串的多个“好”字,叫沈曦云抬头瞪他一眼,“谢成烨,你怎么只会说好,就没有自己的意见么?比如幽州——”
她的最后一个音节吞没在炙热的气息中,已经把她抱进屋里的男人再也无法忍耐和克制内心的激动,令她坐在书案上,抬起她下颌,吻住她沾泪的唇,以行动表示自己的意见。
明明是从雪地里进来,他的唇却顷刻间烫得吓人。
眉宇间的雪花融化,泛起水渍,冰冰凉凉的,可肌肤接触的地方滚烫如火烧。
她怔了片刻,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回应。
气息交换良久,他终于不舍地松开她的唇,额头相贴,视线相对,暗哑着声音回复:
“我的意见就是,窈窈去哪我去哪。”
自此,岁岁年年,唯愿朝暮与共,行至天光。
66/66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