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翘这样又撑伞又拿东西有些辛苦,施令窈接过伞继续撑着。
伞微微倾斜,甩出一串晶莹雨珠。
油纸伞轻扬,伞面下露出一张粉若春桃的美人面。
马蹄声蓦地一停。
施令窈莫名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后心发凉。
像是……被一头许久不曾进食的野兽给盯上了。
她皱了皱眉,朝着那阵令她不适的视线来源望去。
却直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瞳之中。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身上一丝避雨的物事都无,豆大的雨珠顺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滑落,身上的衣衫尽数湿透,却一点儿也不显得狼狈。
是谢纵微。
施令窈心头倏地一紧。
这次不遮不掩,两人四目相对。
她忽地就生出了逃跑的冲动。
事实上,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扭头就要往马车上爬,谢纵微久违地尝到肝胆俱裂的滋味。
“施令窈,你敢跑?!”
第21章
山矾虽然跟在谢纵微身边快十五年, 但还是不敢说一句了解他。
在他,乃至许多外人眼中,如今位居首辅的谢纵微向来克己复礼, 夙夜匪懈, 再苛刻的政敌也难从他身上挑出不妥之处。
但大人昨夜很奇怪。
他不顾外人乃至天子可能会有的反应,披着一身夜色霜露,沉默而固执地站在山坡上,眺望着那道由重重禁卫们戍守着的关卡。
只等天色一亮,到了禁卫放行的时候, 枯站了半夜的人身影没有丝毫停滞,须臾间便翻身上马,扬鞭狂奔。
从骊山到汴京, 即便是骑马, 平时也总得花费上两个时辰才行。
更遑论走到半路时天上便落了雨,按理说花在路上的时间会更多些。
但山矾没想到,大人丝毫不在乎淋雨这回事, 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簇, 带着悍不可挡的力量,直直奔向他的终点。
山矾习惯了服从, 沉默地擦去脸上的雨水, 跟着谢纵微一路狂奔, 赶回了汴京城。
但……
为何又要往春霎街去?
山矾不太理解自家大人对于春霎街的钟情之处,平时出宫归家时, 总会让车夫从春霎街绕一段路后再回谢府。
明知这样绕路要耗费多一倍的路程, 对于政务繁忙的内阁首辅来说,他的时间有多么珍贵,不必多言。
但他却愿意日日如此, 沉默地、重复着浪费他的时间,路过一段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路。
但大人下了决心的事,任何人说都没有用,山矾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从昨夜开始,一切都奇怪极了。
山矾看着谢纵微突然停下来,他也连忙勒紧缰绳,让爱马停下。
难道大人的疯劲儿停了十年,又要复发了?
山矾想起十年前大慈恩寺后山的那一幕,仍觉心有戚戚。
当时大人的一只脚已经遥遥欲晃,迈出了山崖,若非他飞扑过去死死抱住大人的腿,给后边儿的老太君争取了一点时间,只怕谢家的一双小郎君就会在一日之内同时失去耶娘。
那日也下着很大的雨,老太君嘶哑中难掩心痛的呼唤声,两个幼子稚嫩又尖细的哭声,还有……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山矾仰着头看向大人,想看他脸上是否有了动容之色,放弃随夫人而去的疯狂念头。
却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滚了下来,和雨水一起砸进泥地里。
或许有些也随着泥水滚落到了山崖之下,代替大人,见到可能此时已经玉陨香消的夫人。
殉情,实在不是,也不该是谢纵微做的事。
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山矾也不由得叹息一声――但那声叹息很快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盖因他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年轻女郎,雪肤花貌,碧衣红衫,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像是天地间唯一一朵明艳的朱顶红。
山矾的眼睛瞪大了,这是,死而复生的夫人?!
很快,山矾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他看见夫人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就要往一旁的马车上爬,骑在马上的大人像是被她下意识躲闪的动作给激怒了,翻身下马间,被雨水浸透的衣袂甩出一道凌厉又匆忙的弧度,不过眨眼间,就来到了她面前。
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山矾有些遗憾,他还想再细看看,是不是夫人。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施令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潮湿的水雾笼罩在她周身,会让她觉得心头滞闷。
但眼前的男人带给她的压抑感,远比乌云低垂、雷雨俱下的天气还要可怖。
施令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马车,她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
“你冷静些,我可以解释……”
施令窈鼓起勇气,看向一直沉默的男人。
两个人的视线在刚刚相遇的一刹间交触,之后又由她主动断开。
现在,施令窈重新看向他。
他此时其实很狼狈。
一身都湿透了,头上的紫玉冠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出愈发温润的光泽,便更衬得他的脸色冷白得吓人,像是没有生机的瓷。
是她从未见过的谢纵微。
那副端严若神的皮囊之下带着隐隐的脆弱与疯狂,像是灰黑的潮水在拼命冲撞着屏障,咆哮着要冲出去,把他们两个人一起淹没。
若她这个念头被谢纵微知道,多半会含笑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两个人一起死去,那多圆满。
谢纵微没有说话,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就在他面前,很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
远山眉,杏核眼,嫣红饱满的唇。
还有,湿漉漉的,无辜的眼神。
她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就轻而易举地勾动他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贪与欲。
像是一滴甘露滴落,猝不及防下,那些被他强制压成深寒冰层的东西都迫不及待地冲破樊笼,嘶吼着涌上,要吞没他的神智,让他变成一个只知道掠夺与占有的疯子。
不对,他早在十年前就疯了。
十年来,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躯体行尸走肉般活着,他继承了家族的责任与重担,实现了初入仕时的野望与抱负。
却没有一日真正开怀。
“解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微微的哑,与从前拂动琴弦般清润悦耳的声线不同,落在施令窈耳中,觉得有些别扭。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让施令窈觉得,面前的男人,的确是她十年后的夫君。
比她多了更多阅历,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她懵懵懂懂地醒来,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依照谢纵微的性子,又怎么会回头?
施令窈没有说话,一张玉娇花柔的脸庞也跟着沉默下去。
像是,在抗拒与他交流。
谢纵微忽地冷笑一声,带着微微的嘲弄之意,欺身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像是握住一团羊脂玉,温热、细腻。
他像是被她身上的温度烫了烫,细长有力的手指不自觉松了松,旋即,握得更紧。
淋了一路的雨,他的手冷得像冰,甫一触碰上她的手腕,施令窈就忍不住皱眉。
两个人眼里、心中都只有彼此,耳畔雨声如瀑,很好地掩盖了在一旁偷看的众人不自觉发出的抽气声。
谢纵微凝视着妻子不自觉颦起的眉头,含怒而贪婪的视线像是蜿蜒的蛇,游走过她的脸。
“方才你是想逃上马车,离开我,又走得远远的,是不是?”
谢纵微之前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戾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施令窈一时呆愣在原地。
下一瞬,她心头些微的委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外力冲击下短暂消退。
她觉得自己像是腾在云雾中――谢纵微拦腰把她抱起来了!
默默围观的众人再度失态,发出好长的哇哦声。
绿翘持续目瞪口呆中。
施令窈脸都红透了,感受着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抱着她,很快便将那袭碧衣红衫给洇湿了,她气恼地举拳要去打他:“你把我的新衣裳弄湿了。”
在谢纵微冷戾的眼神下,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吓得心怦怦乱跳,忙不迭地爬了下来。
他抱着怀里轻飘飘像是一只羽毛的人,将她塞进马车里,听得她一声嘟哝,似是很不满的样子。
谢纵微却突然笑了。
那笑仍带着不快的意味。
“你缺衣裳,为何不来寻我?”
织衣阁连续十年,每季每月都会依着她的身段、喜好送来新衣,她的嫁妆箱笼都已经装不下了,有些衣衫已经染上了陈年的痕迹,慢慢在箱笼里枯萎、褪色,染上陈腐的气息。
却始终等不到它们的主人。
有时想起她,心情实在难受到极点时,谢纵微会去长亭院,看着满屋的新衣裳,默默出神。
他时常觉得……自己和满屋无人问津的衫裙没什么两样。
施令窈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气得皱眉,一边手忙脚乱地躲到车舆里面,一边睁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瞪他:“我有手有脚,要穿新衣可以自己买,为什么要找你?”
若是从前的施令窈,说这话时难免还有些气短心虚,但现在她也体验过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到银钱的味道,自觉腰板挺直,看向谢纵微的眼神里含了不肯服输的倔强。
谢纵微顿了顿,没说话,自己也上了马车。
山矾暗暗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上前接替了车夫的工作,还不忘疏散人群。
绿翘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急得都蹦了起来。
当街抢人啦!她的娘子!
绿翘又急又怕,都哭出声来了。
许是见她可怜,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心道:“妮儿,恁哭啥嘞?你家主子可是要飞黄腾达走大运嘞!”
绿翘不解。
那人的眼光里含了些同情:“一看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刚刚拉着你主子不放的人,可不是寻常人,那是谢纵微,谢纵微啊!”
提及谢纵微的名字时,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却能从颤抖的尾音里听出她的激动。
旁边有人路过,听了一耳朵,尖叫道:“不可能!谢大人是全汴京最洁身自好的俊鳏夫,怎么可能在大街上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得,这人错过了一出好戏。
很快就有看完了全程的小媳妇儿和她复述刚刚发生的足以震动全汴京街头小巷的桃色纠纷。
绿翘听着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叽叽喳喳,或是抱头尖叫或是嘿嘿嬉笑,只觉得晕乎。
所以……她要去哪儿找娘子啊!
要是被那两位小郎君发现她把娘子弄丢了,又该怎么办啊!
……
马车一路疾驰,却意外平稳,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颠簸。
这辆马车是谢均晏安排给她代步用的。
他知道施令窈喜欢逛街,但槐仁坊离春霎街有一段距离,为了不让身体柔弱的阿娘吃力,他贴心地安排了马车,连车夫也备上了,方便她兴致上来了随时都能乘车出街。
施令窈对儿子的孝敬感到十分受用,但现在谢纵微和她挤在一辆车上,她觉得很别扭。
平时也没觉得车里那么逼仄啊……
谢纵微上来之后,一直没说话,只沉默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似的。
施令窈极力掩下心底泛起的不安,细白的手指攥住绣着兰草百合的碧色衫子,揉出一团褶皱。
她的这些小动作当然逃不过谢纵微的眼。
但他仍旧没说话,眸光幽暗,落在她一如当年,鲜妍灵秀的脸庞上。
谢纵微当然发现了妻子的不对劲。
十年不见,她却仍旧是往昔模样。
光是容貌便也罢了,那双眼睛却仍如从前那般澄澈灵动,没有染上世俗红尘中的疲惫与麻木。
谢纵微故作平静的皮囊之下是澎湃狂吼不休的心潮。
十年不见,她依然鲜活、美丽,他却死气沉沉。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彼此之间却有着再明显不过的天堑。
像是一朵正值芳时的花,和一截从内部腐朽、溃败的木头。
没有人会觉得他们相配。
谢纵微垂下眼,骄傲如他,在这种时候,也不愿意在‘死而复生’的妻子面前展露他的脆弱与悲伤。
“你回来了。”
谢纵微紧紧盯着她,语气晦涩:“……第一个找的,却不是我。”
她心里只有儿子,没有他么?
那双幽深如夜潭的深邃眼瞳倏地缩了缩,他唇角勉强向上扯了扯,勾出一个让人后心发凉的冷笑。
“怎么,你嫌我老了?”
施令窈被他怨夫似的口吻惊了一惊。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生气地摇头否认,耳畔的珊瑚珠殷红如血,白若凝脂的耳垂在谢纵微眼前晃了晃。
像是凝成的牛乳。
施令窈很不高兴:“你少冤枉我!”
她不想回到他身边,才不是因为他如今已经年过三旬,凭白空长了她十岁。
原因有很多,是夫妻情薄,是她不曾参与到他那段岁月而带来的疏离与隔阂,是耶娘远走、姐夫远调背后可能与他的牵连,是得知双生子不曾被父亲用心照拂长大的失望。
有太多东西横亘在她们中间。
从谢纵微口中听到‘嫌弃他’这种话,让施令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谢纵微沉默地盯着她的时候,施令窈为了表示不满,也盯了回去。
年过三旬的谢纵微,在世人眼中正是年富力强,甚至仍可以称上一句年轻有为的年纪。匆匆十年的岁月没有在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上留下什么痕迹,除了他愈发犀利深邃的眼神,令人心惊,被他冷冷扫过一眼,大概都要心惊胆战许久。
施令窈别过脸,强行断开与那双深潭般的眼摄入心魂般的对视,闷闷地重复了一句:“……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冲动、贪玩、笨。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这番话里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谢纵微看着妻子气鼓鼓的侧脸,或许是因为太激动了,柔白的脸庞上浮着淡淡的红晕。
他甚至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茸毛。
像是一个赌气又委屈的小孩子。
谢纵微凝视着她。
施令窈倔强地一直扭过脖子,不看他。
良久,他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阿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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