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依再度闭上了眼睛,她想,当米兰斯自顾不暇的时候,他又怎么可能还拖着自己这个伤的路都走不了的人呢?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信任,好似他说的任何话都是一定会兑现的承诺。
这很荒谬,违背了一个独行杀手十几年来的经验,但是她带领军队很久,知道这是什么——因为常年配合作战而亲密无间的队友。
虽然他们才认识了三天。
“如果觉得累就睡一觉吧,”米兰斯温柔而郑重地说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了。”
……
萝依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来时的马车上。
噩梦里颠簸着要吞没她的海浪,其实是马车在山路上前行时的起伏。她松了一口气。
“感觉怎么样?”米兰斯问道。
“事情解决了吗?”萝依几乎同时说道。
“是的。我这次有备而来,带了很多召唤光明精灵的符咒,他们试了一下觉得没机会,就不敢真的动手,事情以协商的方式解决了。”米兰斯用最简短的语言做完重要的解释之后,微笑着调侃道,“要是解决不了,我们就该坐上通往天堂的马车了。”
萝依彻底放松下来,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伯爵先生真有种神奇的魔力,怎么什么时候都能开得出玩笑呢?
她又想起什么,忽然紧张起来。 “我的包裹……”
“完好无缺。”米兰斯说道,“你睡觉时被它压得太难受,我就拿开了一点。”
萝依甚至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飞快地将包裹重新抱在怀里,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碎片。
米兰斯看见她心无旁骛的模样,微笑了一下,觉得有种莫名的可爱。
原来无视他也算是一种可爱吗?他无聊地想到这个问题,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于是就不想了。
萝依确认好了所有物品,再度抬起头,看向米兰斯的时候,目光却顿住了。
她这时才看见他的脖颈处有一道伤痕,长度和深度都和布莱克脖子上的类似,她确认自己在昏迷过去之前,他身上还没有这道伤。
“您受伤了?”她问道。
“嗯。”米兰斯企图敷衍过去,“谈判中的一点小筹码,这不要紧。”
以萝依原本的性格,话题就会到此为止了。但是她不知为何,在看见那道深深的伤痕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哦,亲爱的小姐。”车厢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而爽朗的声音,“那段经过可真是太精彩了,您没有亲眼看到,会遗憾终身的啊!”
“布鲁托先生?”萝依诧异地问道,“您是在驾驭马车吗?”
“是的,我就在这附近度假。”他回答道,“来做马车夫赚点外快。您知道吗,那时布莱克拿他身为子爵被刺出伤口说事,要求公平。伯爵先生当场答应了,摘下胸针,在自己的脖子前划出了几乎一样的伤口,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施展光明腐蚀魔法,让布莱克完整地受到了您所遭受的攻击。简直太精彩了!”
“您要知道,像光明腐蚀这样大范围,伤害性高,持续性又特别强的魔法,在辅助魔法中属于近四阶魔法,施法时间是很久的。可是伯爵先生竟然在短短瞬间就施展出来了,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觉得不可思议!”布鲁托大声说道,声音中的激动难以掩饰。
原来让她这么难受的魔法名叫光明腐蚀,还真是贴切。
萝依回想起了布莱克在从暗格里出来之前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而且暗门在打开到一半的时候停住过,又继续打开,恐怕那时他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用说话来麻痹自己,暗地里开始准备施展魔法。
米兰斯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施展出这个魔法,是真的很厉害。
“这么强的爆发力,我敢说整个光明大陆找不出第二个法师。”布鲁托又说道。
“我也这样认为。”萝依知道伯爵先生是为了自己报仇,心中那点微妙的感念,让她一反沉默的常态说道。
“自从九月第三个星期天的晚上,伯爵先生就一直在锻炼如何缩短施法时间,提高爆发力……”布鲁托接着说道。
九月第三个星期天的晚上……那不就是他们交手的晚上吗?
萝依感觉自己打了个哆嗦,都不敢去看米兰斯了。天哪,他竟然这么可怕,还想锻炼出更强的爆发力。他再强一点,她就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了。
亲爱的伯爵先生有必要这么勤奋吗?
她没有想到米兰斯开始锻炼爆发力完全是因为被她的爆发力所惊艳,从而产生了启发,正如同他步步紧逼的法阵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启发,被她回去后潜心研究,运用在今天的战役里一样。
“有时候您的耳力没有必要这么好。”米兰斯无奈地对马车头说道。
“太抱歉了亲爱的先生,我的耳力不受思想的支配。”布鲁托爽朗地笑了,随后又对萝依说道,“亲爱的小姐,我建议您作为管家多多观察伯爵先生的生活,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您会慢慢发现他不为人知的可爱一面呢。”
“最好不要。”米兰斯笑了一下,说道,“我并不如管家小姐可爱。”
“我会完全尊重伯爵先生的意愿,”萝依说道,“亲爱的先生如果不愿意我这样做,我就不会观察他的生活。”
“哦,真完美。你们才共处了三天,就让我觉得我才是外人了。”布鲁托笑着说道,“看来我马上就要退位让贤喽。”
第26章
马车一路向前行驶, 萝依感到第二瓶魔法药剂的作用在逐渐消退,痛苦重新席卷而来。
交谈结束后,她一直闭着眼睛靠在车厢里的软枕上休息,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动静,米兰斯则专心地低头翻阅着什么资料,两人安静地共处。
萝依逐渐觉得额头上控制不住地渗出细汗,马车轻微的颠簸就像是山崩海裂的地震一样,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她忽然控制不住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身子前倾,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鲜血喷在奢华的毛绒地毯上,留下了刺目的污迹。
“怎么样了?”她恍惚间听见米兰斯的关切,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却无暇顾及,在咳血的过程中乌发散乱下来,唇角边挂着血泽,狼狈至极。
萝依感到米兰斯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企图托起她的下巴查看,顿时惊恐地躲开了。
米兰斯看到她抗拒地几乎挣扎的动作, 愣了一下。
萝依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双手的环抱里,尽可能躲在马车的角落。
她身边的地上,马车的座位上,都是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显得更加骇人的血迹,将每处地方都弄得不堪而令人扫兴,就像破烂的稻草人企图用亮丽的外衣遮掩自己,却最终无济于事。
“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好吗?”米兰斯说道,他的声音很温柔, 是她以前从没有得到过的温柔。
“这是受伤后的正常反应。”萝依却低头面对角落说道,“不会因为你看了就变好。”
她只想在他面前消失,他越是这样关心自己,她就越觉得暴躁和惊慌。
她低头看到裙摆上的血迹,在柔软昂贵的丝绸上显得那样触目惊心,她此刻的狼狈只会比这些更加明显。即使不抬头,她也能想象自己的脸庞是怎样污浊不堪,彰显出丑陋,可笑和无能。
她脑海中又回响起凯特的话语,他站在阴暗的洞穴口,深邃的面庞上带着可怖的伤疤,而她也同样遍体是伤。
“除了我,没有人会接受你弱小无能的一面。”
她清楚地记得他抚摸她脸庞时冰冷的手,和看向她的红色眼瞳。
她一直都执行得很好,她是没有情绪和弱点的冰雪人,她要求自己时时刻刻以最完美的状态出现在其他人的面前,哪怕是死亡的前一瞬。
可是现在,情况完全超过了她的掌控。
“再喝一瓶魔法药水吧。”米兰斯将药水放在他们中间的座位上,轻声说道。
萝依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平静的话语就这样彻底冲进了她的禁区,将恐惧和其他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全部释放出来。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继续在他面前保持完美的一面,拥有倾倒世俗的美貌,无懈可击的举止,可是现在……在米兰斯心里,她再也不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合作者了,她是如此狼狈,被他一览无遗的狼狈,甚至糟蹋了他的马车。
他会怎样对待自己呢?
假如他知道她其实如此不堪一击,他会不会看不上她的能力,不再愿意继续合作,甚至抓住她的弱点算计她呢?
马车厢里的血腥气味仿佛无形的铁链缠绕着萝依,让她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伯爵先生。”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弄脏了您的马车,我会如实赔偿。”
她尽力维护自己的体面,同时确保头低得足以让他看不见自己此刻不太漂亮的模样。
米兰斯没有立刻答话,他念起咒语,马车内令她窒息的血腥气散去,空气焕然一新。
“以后的事情不着急,我们都休息一会儿吧。”他的声音柔和而令人安心,“今天很累了。”
他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要提前对您表示谢意,承蒙您的友善和责任感,这辆马车的维护就交给您了。同时,我很高兴地提示您,这对于萝依小姐来说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因为维护马车本来就是管家小姐职责内的工作,您虽然支付了赔偿,但也可以因此拿到酬金。”
萝依此刻沉浸在黑暗中的心情在他阳光般的话语中停顿了一下。酬金、管家小姐……这些词汇仿佛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好像她完全沉浸在这场扮演游戏中,不带有更多任务,也不是可能会在日后和他站在战场两侧的魔域王后。
米兰斯说完这些话,顺手捡起了刚才被他放在一边,不小心被马车颠簸到地上的卷轴,重新拿在手中查看。
萝依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感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自己,于是偷偷去看他。
烛灯的光辉照在他的脸庞上,他和之前一样专注地看着卷轴,没有丝毫往她这边过多关注的意向,好像中间这场插曲完全没有发生过,两人依旧相安无事。
萝依松了口气,她感到自在些了,好像马车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观察着,确认无人注意之后,伸手把米兰斯放在两人位置中间的魔法药水拿了过来,安静无声地喝了下去。
喝下药水之后,萝依的身体不再做出各种刺激反应,而是变得疲惫和虚弱。
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重新靠在车厢上睡觉。
沉重的身体拖着她的灵魂下坠,她越来越觉得冷,身上一阵阵寒流窜动,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她睁开眼睛寻找,发现车厢里有一方折叠整齐的暖毯,然而放置在米兰斯的右手处,而她想要拿到就必须从他身前伸手绕过去。
她顿时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不想重新吸引他的注意力,再在他面前做出这种可怜的动作。
最终,她从自己座位的下面找到了一个软枕抱在怀里。
半梦半醒的虚无中,她额上的虚汗从未停止,浑身越烧越烫。
她的头脑在高温中变得晕乎乎的,调整睡姿时,手背触碰到了什么毛绒暖和的东西,于是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
她好像看见那方暖毯正放在她手边,被她无意中打到了。
它没有被打痛吧?她想。她的手虽然在战场中显得那样脆弱,但是比起软绵绵的布料来说,是一种很强势的存在吧。
等一下,所以这块毯子竟然在她的手边吗?
她顿时非常开心地把毯子抱了过来,展开披在身上,感到自己被温暖和柔软包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至于其他复杂而神秘的问题,被她一并带入了安稳的梦乡。
这块毯子为什么忽然变了位置?也许她的记忆出现了错误,也许……
她的梦境也不太明白。
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
米兰斯感到身边的呼吸声变得平稳均匀后,从卷轴上方微微抬头,向身旁的少女望去。
夕阳的余晖早已落下,挂在墙壁上的烛灯已成为主要的光明来源。他看见她依偎在车厢角落,头顶上方的烛灯从灰蓝的夜中照亮她绝美的容颜。
她的半边脸颊被凌乱的乌发所遮挡,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显出苍白和脆弱,像被风雨吹打出伤痕的玫瑰花瓣,又像裂开细碎光痕的琉璃,那是一种介于生命和死亡之间的令人震撼的美丽。
她娇小的身体躲藏在他悄悄为她拿去的绒毯中,随着烛灯的光线变弱而模糊在夜的想象里。
米兰斯很少经历这样的夜幕,灯光照过她时好像有了别样的魔力,把周围的夜色变得像绒布那样厚实而柔软。
他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将原本被自己拿到桌上的烛灯又重新挂回了车厢壁,把卷轴卷起放在桌案上,撩起车帘望向外面的景色。
“还有多久能到?亲爱的布鲁托。”他问。
“很快了,保证能赶上明天神使庄园美味的早餐。”伴随着布鲁托回答的是清扬的马蹄声。
……
次日清晨,萝依是被一阵香味饿醒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车厢内温暖敞亮,清晨的风带着美食的香味飘荡过来,温馨而美好。
车厢内的物品都已被收拾进包裹里,米兰斯正在打开车门,萝依从他身边望过去,看见马车已停在了神使庄园的城堡门口。
“早上好,亲爱的小姐。”米兰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对她微笑,“我们运气不错,赶上了早餐的最后时刻。”
“哦,我就说能赶上的。”布鲁托爽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愉快地说道,“我的判断从来没有出错过,只要亲爱的先生和小姐快点下车。”
萝依站起身子,却差点摔倒,她正要用手去撑车厢墙壁,米兰斯已经扶住她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臂,反手挽住。
她被他细心地扶到了门口,正要随着他前后下去,却看见他的脚步停住了。
“等一下,”他转过身面对她说道,“现在该换个姿势了。”
萝依还没有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感到她的腰被一双有力的手举起,身子一轻,眨眼之间,她就被抱下了马车。
她因为不习惯失控的感觉,乱动了一下,不小心碰掉了米兰斯腰间的卷轴,把它碰在地上散开了。
下一刻,她重新踏在地面上,被一旁上前迎接的女仆扶住。这时她才想到自己刚才挽着米兰斯的姿势不适合被别人看见,那不是一个管家该对主人有的样子,而是属于贵族少女和青年间的,正如安娜挽着他的模样。
正在这时,米兰斯伯爵走下马车,已站在她身旁。
“请帮我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吧。”他向布鲁托微微点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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