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人若都能讲讲道理,该有多好。
比起在贺家炖刀割肉的受气感,孟家是直白的刀劈斧砍,孟云芍这样的体面人有些抵挡不来。
她是真不想回去自讨苦吃。
可偏生奇怪,婆母总爱撺掇她回去,按道理贺家厌恶孟家,本是不该。
但婆母总是说些“孩子还是要留在父母身边”“父母有错孩子也不要太过怨怼”“得有娘亲做靠山不能闹太僵”之类的话,且语带伤感,让孟云芍摸不着头脑。
每每又直接强势地帮她准备好回去的车驾礼品,叫她无法拒绝。
就和这次一样,孟云芍还没说话,婆母便吩咐人从此次陛下的封赏里挑了些东西,又从库房补了些,命孟云芍今日便去。
孟云芍知道拒绝不得,干脆温柔笑着答应了。
贺知煜这边,碰见几个拿着封赏物品的丫头,带头的是大夫人院里的一等女使露荷,竹安好奇上前询问,才知是侯夫人命孟云芍回母家探望。
露荷想得周全,询问道:“世子是否和少夫人一同回去?我看看要不要知会少夫人,等您一下。”
竹安提醒道:“世子,今日雷将军说要来找您商量年末城防军中提拔的人选,大约在午后。”
贺知煜犹豫了下,道:“那便不去了吧。”
孟云芍这边,先遣了小厮快马去孟家报信,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叫素月找人套上马车,两个人叫了几个下人,也一同出发了。
孟云芍一路上心里忐忑,只盼着这条路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永远不要到达终点。
但其实贺家和孟家其实距离不算远,两刻的时间便到了。
距离孟家还有一眼能望到的距离,素月掀开帘子探出头看了看,道:“今儿也是稀奇,老爷和少爷竟在门口等您。”
孟云
芍柳眉凝成一团,道:“大姐姐在吗?”
素月仔细看了看,道:“没在,夫人也没在。”
孟云芍稍稍宽了下心,寻思许是她们二人出去采办了,并未在家。
转眼到了门口,她哥哥孟其岩见她下车,赶忙上去迎接,笑着道:“云芍啊,刚知道你要回来,我和爹赶紧出来迎接你了,这可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行了个礼:“哥哥好。”又转向也站在门口的孟东齐,亦行了礼,道:“父亲好,怎么好教父亲在冷风口里等我,可真是折煞云芍了。”
孟东齐身上带着几分文气,露出一个敦厚温和的笑容,道:“回来就好。”
其实孟云芍出嫁前和这对父子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好坏,当时孟其言已弱冠,成日在外边为立业奔波,没说上过什么话。孟东齐则几乎视她如无物,仿佛是对待同在一个院子里的租客,完全是淡如水的感情。
到她出嫁以后,这两人却纷纷转了性子,把她当成血亲一般。
孟云芍亦无所谓,力所能及的,她还是会为他们办些事情。比如哥哥因科举不利,事业上一直没个着落,她跟贺知煜提了一次,贺知煜也瞧着他是个机灵的,给他谋了个军中的差事。
几人礼貌聊着进了厅堂,孟云芍一看一片静悄悄,常氏和孟云姝当真是不在,不禁暗中松了一口气。
谁知她刚坐定,就听孟其岩对着个小女使问道:“我娘呢?刚刚不是还在吗?还有云姝,这一上午也没见她人影儿。”
小女使似是有些害怕,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不知。”说完竟直接跪下了。
孟云芍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此时,忽然从后厅冲出一个艳粉色的人影,扑通一下跪在了孟云芍的面前。素月反应神速,一个箭步冲上去,赶忙拦在了孟云芍的椅子前,生怕那人做什么对孟云芍不利的事情。
那人抬起头,虽相貌不算上乘,容色却是描画得十分精致,涂着雪白的粉底,画了一双入鬓长眉,唇上和双颊都涂了细腻的胭脂,周身着艳粉色襦袄罗裙,正是孟云姝。
她这妆色和衣衫十分隆重,虽则艳丽,但有失庄重,看着倒像是些高门大户纳妾时的衣裳。
孟云姝一句话都没有说,脸上虽没有表情,却又似藏着隐隐的疯狂。她忽然猛的朝孟云芍磕了三个头,磕的额头在地上咚咚作响,待抬起头,已青了一片。
众人都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孟云芍的养母常氏也从后厅冲出来,后边还跟着几个行动慌张的丫头,似是没有看住孟云姝。
常氏哭着拉动孟云姝,道:“儿啊,你这是要让娘难受一辈子啊!你快些起来吧,莫要再这样了!”
拉扯间,竟从孟云姝的身上掉下了一个雪白穿着衣服的小人,上边还写着生辰八字。孟云芍扫了一眼,确是自己的生辰。
孟云姝却平静道:“我已经对着这小人练过几次了,可她不回我。今日,我必得说给妹妹听。”
说完,她又忽然站起身,飞快从桌上端了一杯女使刚沏的热茶。
那茶滚烫,是女使刚从开水壶子里倒出来的。孟云姝以为她要泼过来,赶紧一把推开了素月,自己也歪身到一边去。
谁知,孟云姝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凄凄切切地对着孟云芍道:“妾,请主母饮下这一杯茶吧。”
第10章 护妻 我来接夫人回家。
孟云姝说完,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甚是楚楚可怜。
常氏擦了擦眼泪,道:“云芍啊,如今你攀了高枝,也不能不顾着姐妹情分。可怜我儿云姝……她一片痴心,你便允了她吧。”
孟其岩想到若是姐妹两个都嫁进侯府,那贺家同孟家的关系岂不是更加亲密,也附和道:“妹妹,你在侯府孤身一人,若是有自家姐妹帮衬,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孟东齐却脸色黑得如同子时浓夜,喝道:“莫要再丢脸了!来人,送姝姐儿回屋里去!”
几个女使赶忙上来拉扯孟云姝,她奋力甩开,哀哀地哭了起来。
常氏亦哭着道:“孟云芍,你现在也姓孟!若不是我养了你,你早就被人卖进勾栏瓦舍了!没想到我却养出了个白眼狼,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孟云芍轻叹了一口气,道:“母亲养我一场,我报答是该的。当年我亲娘留给我的嫁妆,给哥哥延请名师,为姐姐做了添妆,修了如今孟家这园子买了仆从,我都认。母亲让我弃和熟洲江家定下的亲事于不顾,以自己一生的前程做赌注,替了姐姐出嫁,我也认。只是纳妾这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常氏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嫁了高门就如此忤逆尊长!说什么做不得主,我看你就是故意推脱!”
孟父喝止:“住嘴!”
孟云姝恨恨地盯着孟云芍,道:“你这是非要逼我死!好,我死得的。我死了,好教世人知道你这侯府少夫人的嘴脸,如何苛待长姐,逼死良民!”说着,便起身要往柱子上撞。
众人吓得不轻,急忙齐齐拦住孟云姝。只是她此时力气甚大,几个人才堪堪将她拖住。
孟云芍停顿了片刻,静静看她挣扎许久,忽然道:“好,我允了。”
屋里忽然就安静了,每个人都似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发不出声音。
孟云姝的脸上瞬间露出欣喜神色:“什么?你允了?”问完急忙又拿起茶水,道:“你喝下,便算我进门了。”
常氏拦了拦,道:“既是允了,得有个说法。云姝是你嫡姐,原比你尊贵。只是你们姐妹间,也不必讲究这么多,便让云姝当平妻,你敬着她些就好。”
孟云芍心里有些好笑。
刚刚还说是妾,她茶都没喝就变成了平妻,若喝下了这碗茶,怕是要直接位置调换了,她为妾,嫡姐为妻。
孟云芍却不慌不忙道:“茶却是不急着喝,只是要入侯府,规矩必是乱不得。我得先看看,姐姐能否习惯这高门大户的规矩,能听我这个主母的话办事,否则,我也请不起。”
孟其岩道:“妹妹,你们都是姐妹,就不必如此了吧。”
孟云芍道:“哥哥此言差矣,钟鸣鼎食之家,最顾尊卑规矩。我婆母,便最在意此道。我提点姐姐,也是让她进门之后别出了丑,丢了孟家的脸面。”
孟东齐道:“芍儿,别听你姐姐的。这件事你别再管。便是你同意,我也不会让她做妾。”
孟云姝却哭着道:“父亲!你给女儿一条活路吧!”
孟云芍淡然一笑,道:“那你便去街东头的白记水粉铺子里,给我买一盒胭脂吧。”
孟云姝想到了她是存心刁难,却不想如此简单,慌忙道:“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去。”
孟云芍却道:“不,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
孟云姝咬了咬下唇,道:“你就是非要羞辱我吗?”
孟云芍道:“做妾,是一辈子的名声。不过穿着你最想穿的粉红嫁衣去买盒胭脂,左右走不过几百步的事情,你都觉得丢脸。那日后,这一生坐实的身份可怎么了得?难道是想等着到了侯府,再夺我的位置吗?”
孟父一脸深深的失望,恨铁不成钢地对孟云姝道:“也是平时骄纵你太过了。你便尝尝自甘堕落的滋味罢。”
孟云姝咬牙切齿道:“好,我买得的。”说完,便冲出了家门。常氏也急忙跟着她出了门。
走到街上,孟云姝的装扮颜色实在过于鲜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路途虽不远,可孟家在这里住了多年,周围的街坊邻居都认识。没走两步便碰见了隔壁同出来采办的大理寺少卿家的李夫人。
李夫人看到这一对母女有些惊奇,她是个实诚人,道:“云姝,青天白日的,这是怎么了?你母亲怎许你这么穿!这都是妾室才会穿的衣服,咱们官宦人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赶紧回家换了吧!”
李夫人旁边的女使唤做翠桥的,悄悄拉了拉李夫人的衣服。李夫人扭过头去,见翠桥给她使了个脸色,示意别管。
李夫人瞬间懂了,没想到孟家文官清流,竟已堕落到要让嫡长女给人做妾的份上,顿时一脸鄙夷,急忙寻了个借口远离
了两人,生怕掉了自己的身份。
路边已有人开始交头私语,说是私语,其实巴不得孟云姝母女听见。
“哎呦,这孟云姝穿成这样,是真要做妾了?可还没听说进谁家的门啊。”
“不就是永安侯府吗?折腾许久了。世子爷瞧不上她,一直巴巴上赶子呢,可真是自掉身价。”
“不会吧?孟东齐当年也是真才实学的进士出身,竟纵女如此吗?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你懂什么,人家可是能算计经营的。当年好不容易攀了高枝,结果算盘没打好,送了养女过去。这不过了三年,又开始卖女儿的前程了吗?”
“也说不定啊,就是孟家嫡女好这口!当妾多好,每天穿粉着艳,风流快活,就是整些勾栏样式也无人责怪,比当正妻啊,有滋味!”
几个人聊笑着,走远了。
孟云姝自小清高,但娇养闺中,一直天真少思。
虽为了嫁给贺知煜想到了做妾,却只想到了要在孟云芍面前做低伏小这一层,万没想到会被人人耻笑,甚至连累父亲一同被骂。
且孟东齐本人并无妾室,她虽知道妾室低人一等,但实际并没见过妾室真实的待遇。
孟云姝下了狠心,捂上了脸,飞奔着去到白记水粉铺里随意拿了盒胭脂,顾不得之前相熟的白家大公子的一脸疑惑鄙夷,话也没说一句,便匆匆跑了回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常氏跟她不上也奔跑起来,两个人进了门,却都是汗水淋漓。孟云姝画的浓妆有些化了,脸上颜色有些交混,现出些狼狈之色。
孟云姝恶狠狠地拿出胭脂,摊手递给孟云芍,道:“你要的胭脂!现在可以了吧!”
孟云芍微微一笑,接过打开看了看,却道:“你难道看不出,这颜色实不稳重,与我正室的身份不相称。你重新买过吧。”
孟云姝怒道:“孟云芍!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孟东齐却道:“为人妾室,若连这点子气都受不得,只怕要被主人家发卖了!”孟东齐便是妾室所生,个中苦处,他了解得透彻。因不愿重复悲剧,才没有纳妾,又怎么能让亲生的嫡女受这份苦?
孟云芍平静道:“父亲说的对,妾,便是奴婢。我不过让你重新买个胭脂,你便如此不满。我还没让你为我洗脚捶腿,更衣伺候呢。若是伺候的不满意,我也可以不让世子见你。姐姐真能做到?”
孟云姝没想到孟云芍竟这样说。
她幻想中做妾的生活,是虽位比正室低,却情比正室真。
少了一桩打理家业的烦心事,每日只和贺知煜两个人花前月下吟诗弹琴,孟云芍有名份又如何,不过是个劳碌命,凭她的才情才能同他说得上话,该是能让他宠妾灭妻,两厢情深的。
孟云姝心气高,听了孟云芍的话,只当是她故意羞辱,却不知世间妾室,大抵如此。话本子里尊宠胜过正室的故事,不过多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气不过,从身旁桌上拿起茶壶,就要朝孟云芍砸去。说时迟那时快,孟云芍早想到她会恼羞成怒,快移了两步躲了。
与此同时,伴着一声“住手!”,一道剑影劈了过来,生生把那茶壶劈成了两半。
来的人却是贺知煜。
众人看得心惊,都不敢言语。那剑若偏上几分,非直接落到孟云姝身上不可。
贺知煜冷着脸收剑,那剑是御赐的“破军”,闪着冷冷的寒光,凝成一线,似是锋利无比,嘭的一声便入了鞘。
贺知煜周身散发着如剑气般冰寒的气质,却走到孟云芍的面前,轻声道:“我来接夫人回家。”
孟其岩最先反应过来,赔笑道:“哎呦世子来了,快留下吃了中饭再走吧。上次世子给我安排的差事,还差了人带我,一直说想当面感谢。”他不敢直接唤其妹夫,仍是称呼世子。
贺知煜却没看孟其岩,对着孟云姝冷冷道:“今日当着孟家人的面,我同你再说一次。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可能,莫要再做无谓的事。”
孟云姝哭着说:“你我本有少年情谊!当年你我同窗,我受秦大公子欺负,你还训斥过他,你全都忘了吗?三年前你都同意了与我成婚,若不是孟云芍,我现在才是你的发妻!”
贺知煜道:“跟谁都不相关。之前你日日纠缠于我,我看你是女子不愿计较。但如今你欺到吾妻头上,实难相忍。”
孟云姝道:“你以为孟云芍是什么好货色吗?她之前和江家的二公子定了亲,看到你是侯府世子,弃了前人才跟了你的。那会子两个人常常凑在一起,谁知道他们做些什么,那江家二公子,对她可是忠心的很呢……”
孟东齐和孟其岩齐声喝止道:“云姝!”
贺知煜却充耳不闻,对孟云芍道:“夫人,我们回家吧。”
孟云芍跟着贺知煜走到门口,贺知煜又回头语气平静但带着十足的寒意:“若再有此胡乱言语,或逼迫欺辱我妻的举动,我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但会让你们整个孟家后悔。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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