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徐氏的话,她不急不缓喝了一口茶,然后认真点头,打趣道:“这沾了喜气的茶自然是好的。”
她目光扫了一圈,见始终只有徐氏一人,问了声,“江大人呢?今日可在府上?”
“等会就回来,昨日他去什么诗会要去京郊,太晚就在庄子上留了一夜。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应该就在回来的路上。”
坐在另一边的徐应禹眼中多了不快。
他一向瞧不上这个妹夫,语气淡淡的已是不悦,“他倒是也……从容,难为你忙上忙下。”
“从容”那两个字简直就在给江仲望遮羞,正常人听说家中出了这样的变故,别说是诗会了,就是正经办差都会告假回来,把控局面,商量办法。
“这有什么忙不忙的,初初是我女儿,我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徐氏没听出哥哥话里的意思,憨憨地说。
徐应禹端茶的手顿住,哪怕知道妹妹的性子也被噎住。他又知道她面对江仲望就把自己的脑子丢干净,气闷到借着低头喝茶的时机不再多言。
而在旁边坐着的卢氏紧绷着嘴角,如同挂在墙壁上的话,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实际上,她今日根本不想来,她原本就不同意这桩亲事。可她的丈夫情愿,她的儿子情愿,她满腔的不悦也只能压在心中。
唯一态度正常的,便是坐在最下方的徐宴礼。
徐宴礼穿了件海青色交领圆补的袍子,清瘦却不孱弱,有文人萧萧肃肃的风韵,又带着世家生活涵养出来的贵气。
他朝着徐氏行了礼,虽然着急也耐着性子问:“姑母,新月身体可还好?”
“吃了药,看着气色还好。”
“我能否去看看?”徐宴礼说这句话时,自己也紧张起来,握拳抵着嘴边咳嗽两声,“上次听说她喜欢暖玉,我给她寻了一块,正好送给她。”
两家是实在亲戚,又要议亲,徐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还巴不得徐宴礼去劝劝初初那个犟种,就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徐宴礼同在场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就先离开。
只是还没到抚芳院,在后花园那颗光秃秃的巨大榕树下,刚好撞上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徐宴礼。
而江新月看见他,也松了一口气,拉着他就要往前厅走去,“舅舅舅母是不是也过来了,快和我一起去前面,把事情说清楚。”
“说什么清楚?”徐宴礼目光落在小姑娘头顶上,感受着手心的温度。
“说我们不要成亲,这将你牵扯进来算是怎么回事?昨日落水我直接昏睡过去,我娘什么都不知道慌了神,才找你们。我们去解释清楚。”
江新月将人拉了两下,没有能拉得动,朝着后面看过去。
和煦阳光中,徐宴礼收敛了笑容,一双眸子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
他将面前的小姑娘拉回来,垂下眼帘,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语气说不出来的生硬,“成亲的事是我提出来的,我也并不觉得有半分的勉强。”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伸出手指,替她理了理因为跑动而散乱的碎发,反问道:“难道同我成亲不好吗?”
“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你同我成亲,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居住,对你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你不用去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生活,到时候再将祖母接回来,她要是知道我们成亲定然会很高兴。”
徐宴礼说这些话显然是认真想过,说的时候不自觉地看着面前的人,目光热忱笃定,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张。
江新月鼻尖涌出酸味,那种感觉像是乍然被呛进了老陈醋,酸涩的感觉都快要从眼睛里冒出来。
她仰了仰头,看了面前儒雅的男子,半晌摇摇头,“不好。”
徐宴礼垂下的手紧握成拳头,抿唇问:“为什么?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江新月觉得,最近总有人问她为什么,可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她面对裴三时,会说谎打岔,会说没有边际的糊弄。
可面前的这位,是拉着她的手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哥哥,她骗不出来。
所以说,有时候命运也挺捉弄人的。
她嘴角带着一个笑,忍住那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像是小时候那样抱怨,“你不是都已经见过裴延年了吗?你应该知道,我同他做过夫妻,像是过日子一样生活了大半年。我都已经和别人成过亲了,又怎么和你在一起?”
“好啦,徐宴礼,我们先去前厅和他们说清楚吧,免得误会。”
江新月说完之后,就先转过身准备走。
她的手腕被抓住。
“所以呢?你是真的喜欢他?”徐宴礼攥紧了手。
当初找到初初时,大夫的诊断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明白。可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在意的是她。
他整个身体下压,榕树盘枝错节的枝桠在清俊的脸上落下或明或暗的光影,他直直地盯着面前人的眼睛,“初初,你同我说,你是真的喜欢他?”
江新月没有思考,掷地有声道:“喜欢。”
可听到她的回答之后,原本神色紧绷的男人却突然放松下来,笃定道:“初初,你不喜欢他。”
江新月拉着脸,“我没有不……”
“初初,”徐宴礼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下来,温和道,“我知道你喜欢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徐宴礼为什么知道呢,这是他从小守着长大的姑娘,是跟在他身后一直没大没小地叫他名字的姑娘。在那些懵懂生涩的记忆中,他见过太多次她带笑的眼睛,不满时蹙起的眉心,生气等着人去哄时拉下来的嘴角……
他见过太多太多面的初初,怎么会相信拙劣的谎言。
但他大抵也知道症结所在,思忖着语气:“我想要的,一直是你高兴。至于你先前同谁在一起,又做了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总之,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好。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求。
接到消息的半年里,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经常会看见初初对他说“徐宴礼,我疼。”有时候是小时候才来徐家的初初,又有时候是长大后的初初。虚虚实实让他都快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但是好在,他将初初找了回来。
徐宴礼顿了顿,缓慢而又坚定地承诺着:“初初,我会一直待你好的。”
江新月一时间没能崩住,眼泪迅速氤氲成模糊的一片。她死死地咬住颤抖的唇,不愿泄露出一丝声音。看向面前高大的身影的男子,原本冰封的心房出现了一丝裂痕。
徐宴礼太好了,好到他可以无底线地纵容她、护着她。
只要她情愿的话,她日后的人生也将会是一片坦途。
她觉得自己的面前像是放着一颗香甜的果子,果子不断散发着清甜的气息,不断诱惑着她去摘取。
一个“好”字在喉咙间滚动无数回。
喉间刚冒出一个音节时,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楚楚。”
那声音如同如同一把生锈的匕首,划破凝滞的气氛,正中女子的眉心。所有的痴妄转头变成了空,她愕然回过头来,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玄色身影。
那道身影高大伟岸,沉稳矫健,自带着种摧枯拉朽的匪气。
江新月呼吸猛然一窒,下意识地站在徐宴礼身前,喃喃问:“你怎么过来了?”
裴延年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又看向站在一起极为登对的男女,直接被气笑了,不答反问,“我来得不是时候?”
要不是他来的正合适,她是不是就想直接答应徐宴礼?
他只觉得胸腔中燃烧着一把火,这把火在心头烧得旺盛,有种顿顿的疼痛,语气自然也没有那么好。
“我是过来提亲的,虽然已经成过亲。可毕竟在京城中还没有摆过婚宴,许多人并不知晓。”
“不知晓就做不得真,国公爷慎言。”徐宴礼出声打断他的话。
裴延年抬过眼。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火星迸发四散。
饶是大条如江新月,也知道此时的气氛不对劲。
裴延年的突然出现将那段她极力想要掩饰的日子重新摆到明面上,原本出走的理智回归。她从来不是什么自轻自贱的人,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骄矜和自傲。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早在最开始,她和徐宴礼就没有任何的可能。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心中那股不服输的郁气忽然散了,一股疲倦涌了上来,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也不知道应该去怨恨些什么。
好像走到这一步,每个人都没什么错。
她低垂着头,乌黑的碎发软塌塌地贴在细腻的脸颊,沉默半晌,轻声反驳道:“不是的,没有人知道,我也是和他成过亲的。”
这一声打破沉默,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齐齐看过去。
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笑,极为正式地喊了一声“哥”,而后说:“我的挺喜欢他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初初!”徐宴礼说不出来的难看。
“我真的很喜欢他,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呢?”江新月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就一个劲儿地笑。
盛烈的阳光落在钝圆的眼里成了一片碎金,坠在巴掌大的脸上,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裴延年绷紧了下颌,双眸如同古井般幽静。而后他就看见小妻子朝着自己笑靥如花,声音娇娇软软极为亲昵地问:“延年,你是来提亲的吗?”
徐宴礼抬起眼眸,看向不远处的男子,嘴角渐渐下沉。
裴延年若无其事地扫了徐宴礼一眼,然后看向自己的小妻子,在她祈求的目光中,抿紧唇应道:
“嗯,我是来提亲的。”
第45章
045
裴延年确实是过来提亲的, 来之前其实都想过会谈崩,做好了再提一次亲的准备。按照江新月的性子,这种事她说不准真做得出来。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 在这里会看见徐家的人以及徐家带过来的媒人。
徐家这边也没有想过镇国公府这边会来人。
卢氏看向自己不靠谱的小姑子,又惊又怒, 眼刀子飞快, 恨不得直接扎徐氏一刀,示意道:“你不是说镇国公府没给个准信, 怕初初名声不好听吗!”
徐氏也傻眼了, 怀远侯府确实攀不上镇国公府, 怎么知道镇国公会真的上门, 还是第二日就上门。这速度快到要不是她知道两家原本就没交情, 都要以为两家是不是什么世交。
镇国公府的裴老夫人温氏也蒙圈, 不是说两个人都已经成过亲,今天就是来走个过场,这怎么还有其他家的人来。
而陪着老夫人来的大夫人邵氏, 眼观鼻鼻观心, 站在婆婆的身后不敢多说一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 室内寂静无声。
一家女百家求是没错,可谁都没见到过两家同时求的。
而就在气氛逐渐尴尬之际, 镇国公府请来的媒人陈老夫人开口, 看向林老夫人欢喜道:“林家嫂嫂,这得有一两年没见了吧,瞧你还是这般好精神。先前听说你病了,我一直担心着, 可怕冒犯只敢托人问两声情况。近来可好些了。”
章老夫人是陈阁老陈序章的妻子,陈阁老同林太傅同是翰林出身, 又先后为圣上讲学,出翰林时曾在议院共事过一段时间,两家也算是有交情。
“是身子大不爽利需要静养,出去走动得少。”林老夫人目光落在裴家人身上,故作迟疑道:“今儿这是?”
陈老夫人眼中含笑,这不可就是问到点子上。
“两家的孩子有缘分,延年特意请了我做个媒人,问江家的三姑娘求亲。你们是来?”
这话林老夫人就不好回答了,没立即出声。
徐氏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求助性地看向自己的哥哥。
徐应禹这些年在官场上也变得圆滑,作为晚辈朝着三位老夫人都行礼示意,笑着解释:“我们也是听说新月身体不舒服,特意过来看看。徐家只有这么一位表姑娘,自然看得重些,叫你们见笑了。”
温氏颔首,“姑娘家都是精细养着的,你们在意也是应当的。”
一行人寒暄两句,各自坐了下来。
徐氏并不是多能撑场面的人,徐应禹又不想请怀远侯府那些人进来掺和进外甥女的婚事中,自己坐上了主位置,另一边的主位则让给了品级最高的裴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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