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娩自从嫁与百里澈,便跟着他来了探州雁门关, 一守就是五载,这五年来, 所有从雁门关往元安递的消息全是由她马递,前些年头,西逻与大梁和谈,边关安稳,这些日子,西逻换了皇帝,倒想着挑起战争,将大梁收入囊中。
只怕若是打仗,民不聊生,特殊时期,还是小心为好。
想到这,颜娩握住缰绳的手又紧了紧。
申时刚至,天阴欲雨。
残阳犹在,然光缕渐弱,不敌云聚。
未几,雨势渐盛,点滴如珠,街衢之上,积水渐成洼池,雨滴落处,水花溅跃,似碎玉乱琼。
行客皆疾步,觅避雨之所,唯有一辆马车行向凛王府,停了下来。
一名女子从马车上下来,缓缓迈上石阶,一袭雾色的长裙,裙摆随风轻轻飘动,像是缭绕在山间的云雾。
一纸油伞遮住了面容,伞面是淡雅的湖蓝色,上面绘着几枝摇曳的墨竹,如同被微风轻拂一般栩栩如生。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着伞柄,那手指如同羊脂玉般白皙,在湖蓝色的映衬下更显娇柔。
“哎!近来元安不太平啊!”一书生装束的青年与他旁边一同撑着油纸伞的书生裹紧书袋,快步走着,“听说刚才大理寺又封了一户大官的府邸。”
脚步与低语声渐远,李鄢收回了微微侧目的目光。
前些时日的刑部侍郎百里昀被贬之际交出了扶石旧案的诸多疑点和怀疑对象,近来被押解进诏狱的官员那是一个接一个。
初秋的雨说下便下,冯笛从绮绣坊出来,走到半路时天公不作美,下了雨,她就淋了雨,鞋袜也湿了。
回了凛王府,刚灌了一碗驱寒的汤药,换了身衣裳,就有侍女小跑着进来禀话:“王妃,永黎公主来了。”
冯笛听了一愣,赶忙让人有请,又叮嘱映竹她们去备些茶水与糕点,她则起身走到廊庑亲迎。
李鄢迈着轻盈的步伐,脚下的绣花鞋在雾色裙摆中若隐若现。
她的面容精致如画,白皙的肌肤如同羊脂玉般温润,眉如远黛,双眸犹如星子般明亮,透着威严与高贵,又有少女的灵动与俏皮。
冯笛见到了那抹雾色,便迎上去,福身就要行礼。
李鄢眼疾手快,见状直接伸手扶住了她要蹲下去的的身子:“你是我嫂嫂!不必向我行礼的!”
冯笛笑着说:“您是公主,规矩还是不能破的。”
李鄢闻言,佯装气恼:“嫂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总是把规矩看得比天都大!你我二人认识这么久了,交情不比规矩大吗?”
她的这位嫂嫂啊,永远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永远不失仪态,永远温和大度。
冯笛笑着不言语,引着李鄢进去了,映竹适时端着点心端进来。
冯笛道:“公主尝尝?”
李鄢甜声应好,轻轻抬手,缓缓地捏起一块点心,点心在她的指尖显得小巧玲珑。
这糕点被精心制作成绿色小兔子的模样,糕体的表面细腻而光滑,浑身透着清新的绿色,恰似春日里刚冒尖的嫩草之色。
李鄢将点心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她的双眸微微眯起,赞不绝口:“好吃诶!”
糕点的软糯与馅料的香甜恰到好处地融合,回味无穷。
冯笛笑了笑,同她介绍着:“这是樽楼新出的点心,唤作桂兔玉露霜。”
“哦?”李鄢咽下口中的点心,奇道,“为何叫这个名字啊?”
“这不是快中秋了嘛,你看啊——”她指了指盘中的桂兔玉露糕,“这是做成了玉兔的模样,桂者,中秋之嘉木也,兔者,月之灵也,玉露者,秋夜清露也,霜者,秋之霜华也。”
“以桂之香、兔之灵入名,仿若将中秋之月、团圆之景、祥瑞之兆皆凝于糕中。”李鄢接过她的话头,“其质地细腻清润,如露之滑,似霜之凉,入口即化,此名倒是尽显中秋糕点之古雅,精美与祥瑞。”
“公主聪慧。”
冯笛禁不住夸赞她。
李鄢笑眯眯地刚要不好意思地低头,突然想起了自己今日为何而来:“对了,七嫂嫂,我今日前来是替皇祖母传信的。”
“哦?”
冯笛端起桌旁的热茶,还未来的及问出口,就听到李鄢说:“后日皇祖母要去九松寺为百姓祈福,邀你同行。”
冯笛有些意外,她是知道当今太后太后每年的都会带着嫔妃公主去九松寺为百姓祈福,一去至少要住上小半月,没承想今年居然点了她的名字,邀她同往。
“七嫂嫂到时候我也会去呀,你不用紧张,皇祖母人很好的。”见冯笛没有说话,李鄢以为她在紧张,便笑着宽慰她。
冯笛笑了一下,温柔地拖长语调:“好。”
李鄢也没久待,出府的时候落雨已歇,冯笛亲自送她出了府。
往回走的路上,冯笛沉思着后日去九松寺的邀约,并没有看见旁边树下莳花弄草的柳折枝。
“王妃!”柳折枝叫了一声,眼神飘忽不定,“你……你干嘛去啦?”
冯笛一愣,回头望见是她,无奈地笑了一笑。
冯笛生得一副明艳之姿,面若芙蕖映日,眉如远黛横翠,双眸似星子坠入秋水,顾盼之间,流光溢彩。
但她行止却极为规矩,每一步皆合于礼度,摇曳生姿却不失端庄。
每每身处于众人之间,坐姿端然,似那翠竹凌风,不见半分轻佻之态,反倒雍容端庄。
每每与人言语,言辞温和且谦逊,目光清正,绝无丝毫媚态。
她也从不过分修饰,发式都是简约大方的,仅以一二素簪点缀,华而不奢,着衣偏爱淡雅之色。
若非她们共侍一夫,柳折枝想,她会与这位凛王妃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但是此刻,她却要伪装成刁蛮侧妃的样子与她胡搅蛮缠。
“方才永黎公主来了府上。”冯笛答道,“我刚才送她出府了。”
她语气寻常像是没加思索就回答她,柳折枝觉得她语气一点儿也不认真,处处都是敷衍的意思,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放心。”冯笛往前一些,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不喜欢李熠,李熠也不喜欢我,你不用把我当作敌人的。”
言罢,她就走了,带起了一阵清风,柳折枝愣在原地,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她回过神来,恶狠狠地放着狠话:“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信你啊!”
孟醒无奈地看了看被他抓住还在一个劲儿扑腾放狠话的林杳,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威胁她:“你要是再乱动!小心我灭口!”
林杳登时不扑腾了,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乱动了,满脸自信:“你不敢杀我。”
“说!你到底抓我干嘛!”
“我怎么不敢杀你啊?”孟醒凑近她,眯着眼逗弄她。
林杳不屑地笑了笑:“你认识我爹,况且你要是想灭口,在州衙就灭了,还用等到现在?你是友,非敌。”
“我认识你爹,你是——”孟醒犹疑地开口,“猜到的?还是……”
话音未落,林杳就回答:“猜得准不准?”
“我还以为你是记得呢。”孟醒撇过头,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孟醒正了正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那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林杳和他谈条件,“否则我不见。”
孟醒轻叹一声,果不其然,下一刻,林杳双脚离地,已经随着他飞檐走壁了。
“不是!”林杳一落地,大口地喘着气,“你能不能别一言不合就带着我飞啊?”
“我看那晚你郎君带你飞的时候,你倒是没有这般抗拒呢。”
他轻声嘀咕,装作若无其事地踱了几步,活动活动筋骨,目光看似不经意地往她那边一瞟,又迅速地收了回来。
“那他是问过我的意见的好吧?”
林杳都懒得理他,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抬眼看了看四周环境,发现是在一间小院子里,四周用矮矮的粗细不一的树枝和藤条编织而成的篱笆围着。
柴扉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虚掩着,用麻绳简单地系在门柱上,微风拂过,柴扉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
林杳皱眉,这是哪里?
下一瞬,她就被孟醒抓着迈步向屋里走去:“阿嬷!你看我带谁来了!”
林杳一惊,这屋子漆黑的,里面还有人?
孟醒从身上摸出了火折子,轻轻吹划,微弱的火光瞬间点亮了周围的一小片空间。
第27章
“姑娘,你是败诸般己身,幸存之己也。”
他拿起一根蜡烛, 将烛芯靠近火折子的火焰,蜡烛缓缓地被点燃,柔和的烛光开始在屋里里摇曳, 黑暗被驱散了一些。
他将蜡烛放在桌子上, 烛光闪烁,在墙壁上投下了三个人的影子, 影子随着烛光的晃动而摇曳。
等会儿?三个人?
孟醒吹灭了火折子, 收了起来,带着闲散的步伐迈向了竹木床上坐着的一个老妪。
幽室之中,老妪静坐榻沿。
她的面庞像是经过了岁月的磨洗,褶痕累累, 也不知为什么,林杳望向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仿若古史残卷,诸般纹路尽书往昔旧事。
老妪双眸瞑闭,口角噙笑。
她双膝之上,狸猫团身而卧,她的手轻落在狸猫的背上, 轻柔地抚摸着,狸猫于是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喉间呼噜声轻轻响起。
孟醒行至他阿嬷的身侧, 轻声问道:“阿嬷, 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林杳偏头看了看, 他此刻的神情,倒不似平日里那边张扬, 反倒是乖顺的。
孟阿嬷笑着回应:“乖孙,阿嬷有狸猫相伴, 颇佳。”
言罢,她轻轻拍了拍狸猫毛绒绒的脑袋:“柿奴,且去旁处戏耍。”
被唤作柿奴的狸猫像是能听懂她的话似的,起身伸了腰,而后跃下床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门口。
就在这时,林杳才注意到了孟阿嬷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仿佛两个深邃的黑洞。
孟阿嬷难道看不见?
林杳的目光在他们祖孙二人之间来回流转,一时间摸不透当下的情况。
孟阿嬷向林杳所站的地方侧首,笑眯眯地问道:“你刚才说,你带人来了。”
她抬手指了指林杳站着的方位:“可是这位客人呐?”
林杳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这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啊?
孟醒侧过脸,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惯有的懒散语调,说道:“过来。”
孟阿嬷一听,眉头立马皱了起来,一脸严肃地同他说:“悟之,怎么和客人说话的呢!”
孟醒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挠了挠脖颈,一脸的无辜地拖长了语调:“阿嬷——”
孟阿嬷很是利索地对着孟醒的脑壳就来了一巴掌:“好好说话。”
“嗷呜!”孟醒吃痛地抱住了脑袋。
孟阿嬷这时微微抬起头,温和地看向林杳站立的方向,说:“这位客人,莫怕,你且过来,我这个老婆子啊,不会吃人,也不会害你的。”
林杳心中虽然戒备,但看着孟阿嬷慈祥的面容,倍感亲切,心中的警惕也就稍稍放松了些,可依然不敢完全松懈,毕竟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她还是要防范一些比较好,于是她慢慢地挪到了孟阿嬷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杳刚一走近,就听到孟阿嬷问她。
“阿嬷。”孟醒还是那闲散的口吻,笑嘻嘻地对孟阿嬷说,“你摸摸她的骨,看你能不能认出来。”
孟阿嬷一听,无神的眉眼微动:“悟之,照你这么说,这位客人我可是之前见过啊?”
林杳刚想要拒绝,往后一步躲开,却被一瞬间弹起来的孟醒轻轻按住肩膀,移到了孟阿嬷跟前,按了下去。
随后,他弯腰,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和阿嬷并无恶意,你且让她摸摸。”
“这位客人,可以吗?”
林杳抬眼看了看她,又瞥了眼旁边的孟醒,叹了口气:“可以的阿嬷。”
“是位姑娘啊。”孟阿嬷笑了笑,缓缓伸出手,朝着林杳靠近。
她的手先是触碰到林杳的手臂,干枯的手指缓缓移动,从手臂到手腕,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她虽不见物,皮肤粗糙且青筋浮露,指节因岁华侵凌而微臃,但是触感温和。
林杳有些紧张,她紧紧盯着孟阿嬷,又用余光看了眼旁边好整以暇的孟醒,实在想不明白这摸骨之举到底是何意。
孟阿嬷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一边摸一边喃喃自语:“姑娘,你是败诸般己身,幸存之己也。”
林杳微微蹙眉,那双略有粗糙的手继续在她面上游走,猛然间,那双手一顿,微微一颤。
林杳有些忐忑,听起来这位孟阿嬷像是能摸骨识人,她这一顿是什么意思?自己命相不好?
抬眼望向她的一瞬间,林杳清晰地看见她嘴角轻颤,而后她喊了句:“知微。”
林杳的手紧紧拽着了自己的衣摆,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知微是她的小字,在她家破人亡的那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知道她叫知微。
遐,远也;杳,冥也。
远处知灼,冥处知微 。
这便是她爹给她和她哥哥起的字与名。
这么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久到她自己都有些许陌生这两个字了,可是现如今却是从这素未谋面的孟阿嬷口中说了出来。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想开口询问,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脑海中一片混乱,思绪如同乱麻纠葛。
热闹的探州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
孟醒还是那股闲散劲儿,嘴里叼着路边随手折的草茎,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林杳跟在他身后,沉思了一路,这才追上前开口:“怎么回事?为何你阿嬷认识我?”
孟醒挑了挑眉,侧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可知,我们小时候还见过呢。”
林杳歪头,眯起眼睛,满是不可置信:“你还没睡醒呢吧?”
孟醒摇着头笑了笑,向前跳了一小步,挡在了她的身前:“我骗你干嘛?”
他掰起手指头一一细数:“你,林杳,字知微,你哥,林遐,字知灼,你爹,林悬,字无危,你娘,姓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可有半句虚言?”
他每说一句,林杳的脚步就慢上几分,当他说完,林杳彻底停下了脚步,有些怀疑自己了。
因为她的字和她哥哥的字都是她爹爹事先起好的,并不外传,毕竟那个时候他们俩一个未及笄,一个未弱冠,能知道得这么详细的,着实让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我们……”她指了指自己和他,“真……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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