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知州!”僵持间,有声音自背后传来。
百里昀与她错开眼,偏头去看来者。
来人是州衙小吏的打扮, 头戴着黑色帕头,上身穿着青色窄袖的短褐,腰间束着一条布带,带上挂着一块木质牌,上面刻有“祗候 吕复”。
在本朝,祗候在州衙中主要负责传递官员之间的口信、公文等。
“百里知州。”吕复先是朝他行了一礼,“探州最大的茶行东家梁肃梁老爷家人报官, 梁老爷已失踪了三日了。”
“回州衙。”百里昀皱着眉头听完,立马发出指令。
“请。”吕复为他带路。
林杳跟了上来, 低声问道:“茶叶香茗向来是江南多产, 探州已是西北, 茶叶也买得很好吗?”
“自然。”百里昀看了她一眼, 低声同她说,“探州是西北地区重要的茶叶产区, 隶属于江北茶区,而且在探州, 茶叶不仅是饮品,也是重要的贸易商品,比如探州芽茶在茶马互市中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
林杳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啊。”
“那你对这个梁老爷的失踪怎么看?”她又问。
“吕祗候。”百里昀扬起下巴叫了叫前方行走的吕复,“这梁老爷今年高寿啊?”
“刚好耳顺之年。”吕复回答。
“可听说过他常忘旧事?”
“从未。”
沉吟片刻,百里昀低头对一旁蹙眉的林杳说:“歇会儿麻烦你根据他们的描述画上梁肃的人像,我好知道他长什么样,若只是走丢那也还好,就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杳怔了怔,点头:“好。”
州衙之外,夜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州衙之内,灯火通明。
大堂之上,烛光摇曳,高大的梁柱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案几上的烛台,灯芯左摇右晃地跳跃着,将层层叠叠的公文映照得发黄。
烛光之下,大家正襟危坐,眼神专注地审视着公文,时而皱眉沉思,时而低声与身旁之人商议。
“哟!”吕复拿着一张人像小跑进来,打破了严肃的氛围,“百里大人,那姑娘可真厉害,梁老爷她是一眼没瞧过,这画却画得一模一样!”
“是吗?”其他官员听了,好奇地凑了上来,“好笔力,真是栩栩如生呐!”
“百里大人。”推官萧本凑近看了看画像,不由得对百里昀称赞道,“这姑娘是哪里找到的?不若请到我们州衙当个画像师?”
“萧推官这说的是什么话?”探州通判吴冕瞪了他一眼,“且不说州衙之内从未设立过画像师一职,就光说那姑娘是女儿身,已然是不能入仕。”
“吴通判,你!”萧本立马转向他,拿着手指指向他。
“好了。”百里昀叫停了他们二人,“那姑娘是我的夫人,尤善丹青,今夜我与夫人同游夜市,碰到吕祗候寻来,故而我便带她一起来了。”
话落,他又看向吴冕,朝他微微点头:“至于画像,是我求她画的,州衙未给她一金一银,吴通判,我想,这也不算乱了规矩。”
吴冕听完,呼出了口粗气,朝他行了一礼:“自是不算。”
“我们探州的画师,照着这张像画,都未必有百里夫人画得像。”萧本看了眼吴冕,拉长声调,阴阳怪气地说,“这点想来吴通判也是知道的。”
“梁老爷走丢的可能性不大。”沉默许久的百里昀微垂的长目这才抬了起来,“毕竟是茶行最大的东家,想来定是探州人民都认识。”
“那自是都认识。”萧本静静阖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梁公虽只是一介商贾,却是心怀大义,高风亮节之人,常在城门处施粥,发放些褥子或是布料接济探州穷苦的百姓。”
百里昀听完有些意外,不禁感慨:“倒也确实是大义之人呐!”
“只是梁公失去音讯了三日,他的家人才来报官,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吴冕皱了皱眉头,对百里昀说,“方才大人未归来之时,我遣人去夜市询问了一些百姓,皆无所获。”
百里昀迟疑了一下,方才从公文中抬眼看向他们:“梁公怕是,凶多吉少了。”
百里昀回到官舍的时候,已近人定。
林杳托着腮坐在书房前面的石阶上,双眼无神地看向石径,瞥见百里昀往这边来了,她这才抬起头来:“商议结束了?”
“嗯。”百里昀蹙起的眉目缓和了下来,迟疑了一下,撩起袍角,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有心事?”
“没有。”林杳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看向他笑了笑,“就是突然感觉有些累了,休息一会儿。”
今日在夜市上,她独自穿梭在热闹非凡的夜市之中,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各式各样的灯笼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家人,爹爹正把年幼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孩子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娘亲则在一旁微笑着。
他们在一个卖糖画的摊位前停住,小孩儿兴奋地指着想要的糖画样式,爹爹爽朗地大笑,付钱买下,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走向下一个摊位。
林杳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原本对探州夜市的好奇和兴奋渐渐被一抹落寞所取代。
她想起自己早已经不在人世的父母,那曾经模糊的面容在这一刻仿佛格外清晰。
曾经她也应该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刻,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欢笑玩耍。
可是如今,她只能是这热闹中的一个孤独行者。
再后来,她慢慢地踱至云吞摊前,才发觉自己有些饿了,没承想就看到孟醒。
百里昀看了她片刻,只是顺着台阶往后躺了下来。
台阶的石头有些凉,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望着繁星满天天空说道:“我也累啊!”
林杳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
百里昀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繁星之上,继续说道:“之前在书院念书的时候,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地感觉疲惫。”
“其实到现在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令我心烦意乱,是什么心忧之事如此繁冗,累我身心”
“每次一到这种颓唐的日子啊,我是劳作之事不欲为,学问之事亦无心向之。诸般人际,皆让我厌倦,一心所想,就是逃遁,想要逃避,不想再勉力坚持,亦不想续此前之事,只觉诸事索然无味。”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笑:“那段时间你也知道,我情绪很是不稳定,有时怀希翼于生活,有时又有弃世之念,当时我的夫子许了我一日假,他让我这一日上街看看,莫要读书了”
“你去了吗?”林杳好奇地问道。
“去了。”百里昀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继续道:“我看到街边有位老妪,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面前摆着几个破旧的物件叫卖,只为换得几文钱果腹,我还看到挑着沉重担子的脚夫,隆冬之时,满头大汗,却不敢停歇片刻,或许只为多挣些铜板养活家中老小,我又瞧见一个幼童,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在街头卖艺,稍有差池便遭一旁的恶汉打骂。”
“那一日,我在这街头巷尾游走,所见之人,远比我疲惫,这些远比书院中的之乎者也更加真实,也更加沉重。”
“世人渴望圆满,可生死皆疲劳。”他轻轻笑了笑。
“我疲倦之时,尚有人可开导。”他收回看向繁星的视线,默默看向面前女郎的的背影,那样落寞,那样……单薄。
“你情绪逆涌之时,是不是只能默然?”说到这里,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眼里的情绪昭然若揭,仿佛世上只剩她一人,“默然而坐,默然自化,没有至亲至爱之人可倾诉,亦没有可以宣泄之所。”
林杳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双眸有了些许松动,她双手抱着膝盖,爽朗地笑了笑,却不敢回头:“你曾经说过我没心没肺,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林杳是一切烦心事都不会挂在心头的,没有你说的那么惨。”
百里昀正过头又看向漫天繁星,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再好不过了,没心没肺挺好的。”
林杳轻轻地点了点头,微风吹过,她额前的发丝轻轻飘动。
“若你哪一天突然有心有肺了。”突然间,她听见身后的轻笑,“往后你可以找我倾诉。”
风又起,她的发带被吹到身前,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她偏头一瞧,对上了他那双含笑的眼眸。
躺在台阶上的百里昀,轻笑了一声:“地上有些凉,你拉我起来吧。”
说罢,他伸出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林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起身拉上了那只适合提笔抚琴的手。
然而使出了力气将他往上拉拽,可百里昀却如磐石一般,纹丝未动。
低眼一看,他却是气定神闲,嘴角还噙着些许不怀好意的笑。
林杳的胜负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
她眉头轻蹙,撸起了衣袖,再次发力,脚下却一个不稳,整个人便向前倾去。
第24章
“抓住它。”
林杳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跌在了百里昀身上。
他那张有些惊慌的脸就这样好毫无准备地在她面前放大放大, 再放大。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脑中轰地一下炸开。
远处传来了更夫的打更声。
“笃、笃、笃”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打着, 每一声都清脆而悠长, 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百里昀先是一惊, 然后咳嗽了一下, 随后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声音低沉地说:“你轻薄我?”
林杳的脸更红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恶人先告状!”
她低下头去,慌乱地想要起身, 百里昀却是摁住了她的腰肢,两人的脸庞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她的心里忍不住颤栗。
他看着她,无辜地说:“这不是夫人自己倒下来的吗?如何说我是那个恶人啊?”
林杳瞳目不移,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百里昀见状,低下头低声笑了笑:“理亏了吧?”
林杳回过神来, 面上一皱,曲起手指就赏了他一个脑壳:“不是你把我拉下来的?嗯?”
说完她就爬了起来, 看着还愣躺在台阶上的百里昀一眼:“被我敲傻啦?”
她低头看了一眼, 却还是挑挑眉, 转身回了房。
估计又是逗弄她的吧。
百里昀愣神, 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神智, 缓缓地坐了起来。
百里昀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无措,他疑惑自己为何竟然会在林杳拉他的时候起了逗弄的心思, 在她倒在自己身上后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而是慢慢地看她脸上的神情,继续逗弄她,甚至她刚敲了自己脑壳,他竟也不是恼怒的,相反,他似乎……似乎还觉得有些好玩。
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推开她,与她拉开距离,他却是这般……无动于衷。
好反常。
他摸了摸刚被她敲过的脑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咚咚咚。”
林杳刚准备脱衣睡下,一听敲门声,便又过来开门。
“百里昀?”林杳疑惑地看了看门外站的人,皱了皱眉头,“你来干嘛?”
百里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拉住她的衣袖:“还没睡吧?我带你去找好玩的。”
“停!”林杳却是叫住了他,暗暗观察着百里昀的神色,“你不会是在记仇吧?”
见百里昀不说话,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不能吧?我就敲了你一下诶!就一下!你这也记?你是又打算像上次一样?让我去做这个梁公案的诱饵啊?”
百里昀盯着她上下打量他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前同你保证过了,不会再利用你了,我发誓!”
言罢,他煞有介事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我若是欺瞒你,定——”
“算了。”林杳及时打断了他的起誓,“虽然我不信发誓一说,但一些不好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小心一语成谶,说吧,你就要带我去哪里?”
百里昀狡黠一笑:“去了就知道了。”
夜色浓稠如墨,高墙耸立。
只见高墙之下,一片黑影,脚尖轻点地面,刹那间腾空而起。
落地后,林杳抬眸望向百里昀,满脸疑惑,悄声问:“不是?你晚上不睡觉就带着我来翻墙来了?”
“这宅子白日里进不去,唯有晚上翻墙方可进来。”百里昀说得煞有介事。
林杳傻眼:“凶宅啊?”
“是不是凶宅,现在还下不了定论。”百里昀朝前指了指,“那处是书房,我们先去看看。”
林杳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边走边问:“这谁家啊?”
百里昀看了她一眼,同她说:“你先捂上嘴巴,我再同你说。”
林杳依言捂住了嘴巴。
百里昀也不食言,压低声音道:“这是梁肃的宅子。”
林杳眼睛登时瞪眼了,问道:“来这里干嘛?你这个知州私闯民宅?被人抓住了你还怎么当官儿?”
百里昀笑了笑:“所以让你捂住嘴巴啊,你是知道的,就算被他们发现了,我也是有能力逃出去的,倒是你——”
他眉角微挑:“可就不一定咯。”
言罢,他抬脚就走。
林杳狠狠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嘟囔着:“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一进书房,打开门户,月光撒入。
书房内先是立着的屏风,越过屏风便可窥见一巨大的雕花书架。
这个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古籍善本,百里昀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烁起来,照亮了上面摆放的书籍。
见都是些寻常书目,他便低头下去了寻旁的东西了。
昏暗的环境下,林杳提着裙摆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喃喃自语:“何必抓我来呢?”
百里昀向后瞥了她一眼,顺手为她拂开了窗台上兰花的长叶:“那自是我有求于你。”
“不会让我把他的书房画下来吧?”
“不是。”百里昀行走到书架旁陶瓷画缸,“我今日听萧推官说梁肃喜爱收集佳画,想让你帮忙看看,画上可有蹊跷?”
林杳轻轻佻眉,嘴角不经意地上扬,看,还不是有求于我?
梁肃珍藏的字画确实不少,卷起的画轴堆了一口画缸,屏风上也是有画作,墙上也挂了不少。
百里昀举着火折子,林杳在火光下打开画轴细看,半晌才看完,她抬起有些酸涩的眼睛,摇了摇头:“看不出什么蹊跷,而且说实话,这些画作其实画得一般。”
“那——”百里昀原本舒展的眉心慢慢皱起,他指了指前方的屏风,“那这上面的画呢?”
林杳走到屏风前低头,细看。
整面屏风描绘的一群文人墨客在一个庭院中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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